“人心变了,你还没变。”商鸩的声音温柔了起来:“你就像南山上被风吹雨打的顽石,因岁月磨砺而光泽黯淡,甚至被人说又臭又硬,但它伫立天地之间,自悠古长河到繁华盛世,不被他扰,不以己忧,这顽石便有了精魂,有了神宇端雅之美,毕竟沧海桑田,乱花迷眼,亘古不变的事物,总是让人动容。”
内功输完了,商鸩收回了手,外面喧哗热闹。
商鸩低低说:“他们找过来了。”
“这密室有暗道,你从暗道离开不要回头,他们找不到你,自然无功而返,那争夺引致的仇怨也可以慢慢消散。”
厉忻坐起了身,方才的内功将体内的毒蒸了出去,他气力恢复了些,运功时还有几分内力,这种施救之法对发功者的身体有很大损伤,果然商鸩的脸色更白了。
他是不会再放弃商鸩独立离开的,对方将他说得太好,其实他不过是个庸庸碌碌的凡人,毕生夙愿不过是平稳安宁过一辈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来人很快闯了进来,骆云气势汹汹,穆清羽看到商鸩时蹙起了眉头,云敛神色有点奇怪。
厉忻运了运功,体内有一股温热的气流涌动,商鸩给他输了一半功力进去,如此局势下,商鸩单枪匹马斗不过这功力充沛的三人。
“你竟然没死!”穆清羽神色阴沉道:“商教主真是好运气。”
这一声商教主后,其余二人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骆云和云敛的眼神立即变了。
“厉忻,我们有事还未了结,你不能随他离开!”
骆云的手按在了腰间的鞭子上。
很多事说起来太复杂了,厉忻心道,商鸩那些话语只是他自己的想法,别人未必也会那样想,他和这几人一场孽缘,都道是厉忻在受苦,其实所有人都深陷执念锻造的囹圄,何时放下何时才能解脱。
厉忻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对云敛说:“那日我说了事实后你并没有反应,不知这蛊毒的症结有没有治疗方法?”
云敛闻言看了过来,他眼神冰冷,有一抹隐约的憎恨:“师父,如果我说没有呢。”
他一介残躯总不能分出几份出去,厉忻有些明白云敛的意思,他要走是万万不能的,他这个徒弟对他的执念来源于初见时的憎恨,也来源于后来多年的相濡以沫,爱恨纠缠,早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了,他总归不愿意放他轻松离开。
骆云的执念来源于他素来的习惯,天下没什么他想要但要不来的东西,他也不是那种能够轻易欺骗和背叛的人,从他身上拿到什么,他得不到相应的回报,本身脸面都挂不住了,内心也不会接受这种缺憾。
穆清羽的执念来源于他的愧疚,厉忻最对不住他的地方是诱惑了对方,后来不告而别也有报复的恶意,是他将那个本来与世无争淡泊风雅的剑客引上了这条不归路。
“诸位…想要厉某做什么……”厉忻笔直站在地上,他需要将所有事做个了结,蛊毒的症结如果一辈子解不了,他总不能一辈子做人的禁脔和泄欲工具。
空气里的气息充满杀意。
穆清羽这时笑着说:“原来如此…当初你假意逢迎,是因为我们几人都不入你的心,但你又孤独寂寞…便是同我们厮混也无所谓,后来又把真相说出来,本来是任我们摆布的意思,结果如今老相好回来了…你不想兑现承诺了,你要走!”
厉忻笔直地看着穆清羽,你既然最懂我,也应该知道我最痛苦什么,为什么能把一些本来侮辱他人的行为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不错,我不愿意,我不想和你们纠缠,十年里我本以为自己彻底毁了,但只要有一丝丝松懈我都会竭尽全力浮上水面透透气…我不想再过湛寂手里的生活,这样不如杀了我。”
“为什么不选我们其中一人,偏偏要选他?”
“我没有选他,我只是选自己。”厉忻垂下脸看着自己的手指。
“你们要杀他,我会拼命护他,因为他救了我一命,这几日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把你们叫来说明真相,也有自取灭亡的意思…最坏的结果是你们如湛寂对待我…总归活不过今年冬日……”
“他告诉我…人应该放下…我应该宽恕自己,宽恕曾经犯下的罪孽,曾经无能为力的痛苦,我要忘了那些折磨我的人和事,我要为了自己活下去。”
厉忻上前一步说:“我一直没有勇气对各位说抱歉,虽然并非有意为之,让各位身中蛊毒毕竟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当日执意于复仇……”
骆云狠狠揪了他的衣襟起来:“你如此轻描淡写…这事难道就如此了结?我们被你毁了一生。”
厉忻轻笑:“骆公子如果执着下去,毁的不只是现如今这些东西。”
“厉忻,蛊毒之事必须有个了结,你如今还不能走。”云敛这时上前来冷淡说:“你既然如此不顾情面,那本医仙也不顾情面了。”
“你有解毒的良方?”
“不错,解铃还须系铃人,师父。”云敛的声音幽寂阴冷:“解药在你的血液里,我要取到足够的血炼制丹药,起码要两个月功夫。”
其他人露出震惊的神色,商鸩高呼不可,他又继续说:“如此阴毒的方子亏你说得出来,玉面罗煞,你是要他生不如死!”
“所以此事…还需师父亲自抉择……”云敛的脸上挂着笑。
第八十七章
“厉某愿意一试。”厉忻应了:“此事之后,恩怨两清,如果我死了,也不会对各位有任何怨尤!”
“你!”云敛的脸色又青又紫:“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此方和商鸩当初救你时用的是一样的,你需先成药人,你的血才有用,没有人能熬过炼药的过程,侥幸活了也是废人,浑身生疮腐烂,你不是商鸩,没他的好运气!”
“云公子的话,厉某记下了。”厉忻垂下眼睫:“只要能恩怨两清……”
商鸩发出一声抽气声:“不行,你决然熬不下去,他是要逼你求饶,你这人一根筋,怎么会示弱?”
“那要怎么办……”厉忻苦笑出声:“左不行,右不行,不如现下杀了我泄愤。”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的不是厉忻的命,他们只是想把这个人困在身边,便是没有蛊毒,他们也不想让厉忻离开。
不过人不能逼得太紧,厉忻被逼得太紧了。
“你走吧,我会继续寻访解除蛊毒的方法,不过…我需要知道你的下落……”云敛松了口,其他几人也看出端倪,陆续也松了口。
自此,厉忻一个人离开了。
其实想通了也无所谓…如果真得放不下他,便再去追求一次。
云敛查访了很多善于用蛊的部落,没有人听说有这种可以在蛊虫离体后仍然影响他人的蛊。
白发苍苍的老妪摸着手上那根百年老树的拐杖笑着说:“年轻人,世上最厉害的蛊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
“这里?”
“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心怦怦跳,相处日久更加痴恋对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张稀松平常的脸也仿佛蛊惑人的心智,因思念而疯狂,因分开而绝望,这个蛊有一个恒古不变的名字,叫‘相思’。”
“相思……”
“不错,相思之毒无药可解。”
云敛迷茫了一阵,转瞬笑道:“在下懂了,谢婆婆指点。”
他出了部落就匆匆跳上马,少年起流连花丛片叶不沾,自栩窥到了红尘三千的真谛,看破了人世所有痴男怨女,其实他没想过,挚爱只有一次,来时猝不及防,他仍然像个初通人事的少年懵懵懂懂。
这日是中秋,待云敛来到厉忻的居所时,果不其然,其他几人也早就到了。
厉忻离开之后,买了一方地建了茅屋,他有时还替官府缉拿犯人,他善于鉴赏兵器,所以偶尔还去城中打铁铺做些苦力,替别人选刀剑,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收了几个小徒教他们拳脚功夫,一个人自由自在,赚的钱够他日常开销。
这日他从市集上买了菜,打了酒回来,还未入门就愣住了。
来的几人各自赶了一辆马车,仆役将马车内的东西搬出来堆成一叠小山,骆云行事果断,已经着人请了几十个工匠,拉来泥沙砖瓦开工动土,穆清羽素来风雅,他正在指点工匠修整院落,建曲水流觞的花坛,还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成年大树,正挖坑埋土呢。云敛不逞多让,他这番是购置家具摆设,满满几大箱东西堆放在路畔。
四周住户都是平民,被这阵仗惊得挤到墙头观赏。
厉忻脸色陡然冷了下来,他放下了买来的东西,头也不回走了。
距离上次他们见面已经过了一年多,因为中秋节到了,几个人盘桓在村头不敢进来,巧在厉忻出门遇到了,想着都是故人,他也是一个人过中秋,便将他们都请了进来,这几人也面色和善,相处融洽,到了地方先是一惊,随即夸他素来崇尚素简,这院落古朴淡雅,有五柳先生的风范。
厉忻懒得听他们胡说,家中无食材,他就去附近市集买酒菜,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这几人不知怎么就明争暗斗起来,各自扯了一大帮子人,出手又阔绰,在他那不过方寸的院子里折腾起来。
今夜没了下榻之处。
那几人看见厉忻没进门又走远了,忙跟了出来,他们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说:“你那屋子漏风,我们几人进去不过一会儿肩头就落了灰,想着顺便修整一番……”
“阁下的顺便就是把地皮翻起来重新建了几间屋子?”
骆云被这话噎的说不上话来,他以前不觉得厉忻牙尖嘴利。
“我就说有些人不过仗着有钱,行为做事蛮横不讲道理,不过身着绮罗的乡野村夫罢了。”穆清羽讽刺道。
“你那长了十年的老树本来自得其乐,被你硬生生挖了来造景,我那屋舍的左邻右坊生怕下雨天房子被冲垮,这下好了,这几棵树能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
骆云噗嗤笑出了声,穆清羽咳嗽了几下掩饰尴尬。
云敛看言语间讨不来好处,也不多说话,只是平衡道:“他们不过好心,举手之劳罢了。”
“今夜中秋佳节…我们是要流浪街头了。”厉忻蹙眉道。
道路尽头远远来了一匹马,这马上的人翻身下来,对着几人拱手道:“真是日久不见诸位,今日这是?”
“他们把我房子弄塌了。”
来人噗嗤笑了一声:“还以为什么事,厉兄,不久前你和我说,你那屋子四周人来人往不够清净,让我给你打听一套宅子,我已经给兄长打听到了。”
“你们…为何这么看着我?”
俗话就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几人辛辛苦苦折腾这么久,还被厉忻记恨,这楚渊晃荡晃荡一直没有出现,如今竟然称兄道弟起来,世上的事真是不公平。
穆清羽露出惯有的淡雅笑容说:“今日得见楚兄真是有缘…我们有些旧账还没算呢……”
他上前来拽了楚渊在怀里:“你这人真是深藏不露。”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
几人一路同行到了楚渊提起的宅子,其实这宅子都已经修缮好了,一路看着该有的陈设也已经配齐,厉忻绕了一会儿进了花庭,远远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浇花。
是商鸩…这是他的宅子……
“这是你的管家。”
楚渊指着对方说:“这宅子是他卖给我的,不过几十两银子,我转手卖给你。”
厉忻哭笑不得。
第八十八章
正在浇花的背影清瘦颀长,拿着水壶将一丛素洁的矮生栀子花淋得湿漉漉的,空气里有扑鼻的淡雅香味。
这人不紧不慢放下水壶,回头隔着几步朝厉忻拱手一拜,脸上是柔和淡雅的笑容。
厉忻不由得向前走了几步,他本来不知道该以什么借口去找商鸩,如今这人自己找过来了,面对这张脸,厉忻自惭形秽,商鸩不仅仅救了他一次。
“厉大侠,如今院子可归你了,我也没下榻之所,还要大侠收留。”商鸩挑起妩媚的凤眼看过来,厉忻望进他眼底,发现对方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有一粒小小的血痣,以前竟然一直没有发现过。
商鸩的唇色鲜艳红润,整个人看着妩媚勾人,因神色平和那股狠厉杀戮之气被深深掩埋,他盯着厉忻眼睛一眨都不眨。
厉忻身后传来其他人的闷咳声,商鸩也回过了神,让道:“诸位里面请。”
云敛也上前柔声道:“商公子辛苦,你也请。”
他几步凑到商鸩身边说:“素闻公子对药理研究颇深,小弟可否讨教一番。”
云敛善于攀亲近,毕竟风月场上的人,察言观色是常事,他姿态温和亲切,不卑不亢,言语间却恭柔,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他会变着花儿夸人。
厉忻看着云敛霜白淡雅的背影,他正摇着一柄折扇,扇面熏香,手指有意无意撩拨扇坠上的流珠,一颦一笑都是在回应对方的动作,如此气场全开,厉忻也有点惊讶。
不知听了商鸩说什么话,云敛淡淡瞥眼朝厉忻瞧了过来,他唇角勾着一抹淡近于无的笑,不知什么意思。
这时骆云上前来走到厉忻身畔:“这狐狸精不知道又在预谋什么。”
“他本性不坏,只是沾染了脂粉堆的浮华气。”
“在你眼里,谁都是好人,除了在下我。”
厉忻惭愧道:“当日失礼于人前,触怒骆帮主,是情急之下的反应,并非有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