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开门,刚探出一个头,便看见有个可疑的身影直奔楼下而去。他追上前去抓住了那人,却发现是个女子。
“你是谁?”
女子泪流满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她见荀礼有些面熟,忽然想起知州给她看的画像好像也有他。
知道他与谢珩认识,女子良知犹在,跪下痛哭道:“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救救那屋里的公子,他中了药,可不愿让我帮他。那药极烈,若,若是没有及时……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什么?”荀礼大吃一惊,根本无暇顾及眼前这女子说的是真是假,也无心与她再纠缠,立刻调转脚步。刚到谢珩门前,就听得里面传来一声声喘息。
……
……
一切云歇雨散,谢珩才看清身侧荀礼被自己折腾的凄惨模样。他蓦然回忆起方才睡前有人端了一壶茶水给他,那时他以为是荀礼帮他准备的,便没多想。
现在看来……那茶中必定加了什么东西。
谢珩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做的,不过就是要阻拦他们去石城,居然想出这样龌龊的办法。
可不论如何,他们还是太过年轻,着了道,只能又耽搁了一日。如今看来,只要他们说出发,吕知州便会有无数计谋等着。
不出他们所料,荀礼歇过一天,身体好转些许,便派人去与吕知州通传过,要俩开江州区石城。吕知州当然满口答应,可次日一早,通判就来赔罪,说准备好的车马由于车夫的疏忽,没有发现顶盖破裂,致使车泡了一夜雨水,怕是没法子用了。
饶是他们早有准备,可听到这样拙劣的借口,还是叫荀礼有些想笑。然而他身体还有些酸疼,再一想到这事拜谁所赐,又笑不出来了。
通判见他神色怪异,一副欲笑不能的痛苦模样,心中一喜,面上却假装关心道:“荀大人身体不舒服?不如再在江洲歇一日吧!”
荀礼咬牙切齿,不愿看他装模作样:“有劳通判大人关心。只是谢大人实在牵挂江安百姓安危,不敢再耽搁了。”他跟下人耳语两句,那人转身跑开,再回来时,身后还跟了另一辆马车。
通判张口结舌:“这,这......”他不是早已吩咐了城内所有车马行和驿站,不准今日出借马车给他们么!
“实在是巧,当日刚到江洲,我便让人去备了车马去水文台,这不正好用上了。”谢珩淡淡道。
前日荀礼跑了几家车行询问,都推说马车已经被人租光,再无可用的车了。不仅如此,连他们下榻的官驿都推三阻四,不肯去找车马给他们。
他觉得怪异,便将此事说给了谢珩,谁知谢珩一点也不着急,只让他明天等着便是。
荀礼当时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他准备了什么。那马车走来时,他瞠目结舌的表情根本不亚于通判。他是真的没想到,谢珩竟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他们在通判呆若木鸡的视线下上了车,直接来到石城。到了地方,他们也不废话,第一件事便是冒着大雨去看了水则碑。
水则碑上书平字,没之当泄,出之当蓄。如今他们去看,那字早就在水下了。
跟随的人都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心。而正在此时,天空突然电闪雷鸣,雨势又加剧了。
谢珩尽力稳住身形,风吹的他有些睁不开眼,雨水打在地上震耳欲聋。他喊道:“既然水没过了平字,可有开闸?”
狂风将几人身上的蓑衣吹起,水文台台司甚至有些站不太稳,扶着亭柱回喊道:“大人,暴雨突发,安江水量骤增,水位上涨极快,决不能在此时开闸啊!”
荀礼心中突跳,他想起以前整理案卷时看到的历朝历代防汛纪录,心知台司说的是对的。若此时开闸,泄洪区根本承受不住,只怕会引发更多灾难。于是他问道:“那现在安江上游情况如何?”
“两位大人,我们先回去再说,这里实在不适合......”
几人快速离开水则亭,回到了县衙。
台司将脸上雨水抹去,也顾不得换下湿衣:“下官已将水报发了过去,上游的几个城县派人轮流守堤,谨防溃口。”
谢珩也已浑身湿透,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可也顾不上许多,直接问道:“既然水情如此严重,怎不见你们上报?”
听他问责,台司扑通一声跪下,冤枉道:“大人何出此言?下官每次都如实发送水报啊!”
荀礼有些惊讶,来之前他还以为台司与吕知州是串通好的,故意做了一份假水报拿来给他们看,可看台司这副神情,分明是不知情的。
谢珩想必也想到这一点,沉吟了一会儿道:“这些时日发出的水报可留了备份,拿来给我瞧瞧。”
台司立刻起身将所有的水报拿来给谢珩一一过目。谢珩快速翻阅几张,那上面记载的果真与在知州府看到的不一样。
他将那水报交给随行的下属:“将这份也誊抄了,与昨日在吕知州府上誊抄的区别开来。”
下属领命下去。
“我早已将水情告知吕知州,但知州大人许是早有对策,只叫我不用担心。”
事情到了此时,荀礼已经看明白台司是个憨厚实诚,本分尽职之人,断然不会刷花样欺骗他们。
荀礼便也对他放下些许防备来,诚恳问道:“我们从未真正接触过水利,一切不过都是纸上谈兵,根本不如您在这边的经验丰富。依您所看,这雨何时能停?”
台司叹了口气:“大人,我也不想瞒您,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
“那这安江堤坝能撑多久?”
“唉。”台司忧心忡忡道,“单我在任期间,上面从不曾下拨银款修堤,也许是百年来的安稳让大家都疏忽了......”
十数年从不曾修缮过了......荀礼听到台司的话,回想起他在工部看到过的一次次申请批放给江安修堤的银款,只觉得讽刺悲凉。
都道商人重利,可这侵吞救命公款的却是那最看不起商贾的士人大夫。
这一次次申批白银,吕知州拿了银子必然要有所回复,可既然如此,为何他连造假的修堤纪录都拿不出来?
荀礼疑窦丛生,莫非......他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让他寒意遍体,不敢再细想下去。
得知了安江的水情危急,谢珩与荀礼当夜便有些坐不住了。
“我只做最坏的猜想,吕知州逼迫富商捐钱,私吞修堤公银,如今又瞒报水情,恐怕就是等着洪涝一发,朝廷下拨赈灾银,他又能中饱私囊了。”谢珩便只是说说,也恨的咬牙切齿,“就按你那时说的,请临近的怀扬、奎南两府尽最大可能调度救灾粮以备突发情况,明日便派人将中下游临江居住的百姓迁至高处避灾。”
“嗯,还要让江安所有城县都进入戒备,封闭江域,关闭城门......可光是我们这点人手还远远不够,该如何是好。”
谢珩疲惫的捏了捏鼻梁:“看来还是要让吕知州帮忙。”
荀礼点头:“安江堤坝再不济应该也还能坚持几日,不如这样,我留在这里移迁城民。明日你回江洲想办法,不管是哄是骗,先让吕知州增派援手过来。”
要让吕知州派人过来帮忙不算太难,可留荀礼在这里,万一他还没又说服吕知州就爆发洪灾了怎么办......
然而眼下是他装模作样收了吕知州的贿赂,相比荀礼,吕知州定然对他更为放心一些,交涉起来也更方便......尽管他明白这其中种种考量,但谢珩只要想到荀礼可能面临的危险,便无论如何也答应不下来。
荀礼见他脸色晦暗不明,好半天不发一言,如何能不明白谢珩的担心。他放柔了语气:“我一定会等到你过来接我,接江安的百姓回家。”
谢珩深吸一口气:“等我。”
第33章
他们兵分两路,谢珩连夜赶回江州。荀礼则跟着台司去察看安江的水势。
记忆中平静的安江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荀礼站在风雨之中,看着下面浊浪排空,声彻云霄。他眉眼之间俱是担忧,仿佛已经从湍急的江水中看到了洪水漫过堤坝,淹没城镇,百姓流离失所的景象。
“大人,我们已经派人挨家挨户告知做好防洪的准备。大人没来之前,其实我们也派了一部分人手,在郊外搭建避险营,以应对突发情况。只是我们地方小,人手不多,进度就慢了些。”知县说道。
“知县大人想的周到,”荀礼收回目光,与台司等人一起下去,“但也不必让百姓过于恐慌,告知他们躲避的路线,不要擅自行动。”
“是。”
荀礼又去知县口中的避险营看了看,果真如他们所想,人手明显不够,进度缓慢。荀礼撩起袖子,干脆带着人一起在这里帮起了忙。
“大人,您身份贵重,这种粗活怎能劳您亲自动手!”知县吓了一跳,赶紧上去拦他。
礼抱起一根圆木,认真道,“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天灾不可预测,我们能多做些准备便多做些。”
“啊?”知县见拦不住他,与台司对看一眼,也只得撸起袖子,上前帮忙。
荀礼与这些人都是文官,哪里做过什么粗活。但他咬牙坚持着,不停歇地忙了一上午,衣衫尽湿,累得站都站不直了。
知县叫人拿水给荀礼,喘着粗气道:“大、大人,您回去歇一歇吧。”
荀礼抹掉额头上的汗,微微一笑,接过水:“知县大人难道没有发现附近村庄的青年都已经过来帮忙了吗?”
知县惊讶地环顾一圈,发现正如他所说,搭建营帐的人比他们刚来时多了一倍还不止。明明没人去喊,但大家都自发的聚集起来,干的热火朝天,没有一个人喊累叫苦,也没人耍滑逃避。
“这……”知县深受感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荀礼眼睛弯起:“大人是他们的父母官,您不怕脏累,这样为了大家的性命拼尽全力,百姓都是看在眼里的。”
知县默然了,良久后才叹道:“虽然荀大人比我年轻,但看的比我透彻多了。”
荀礼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及至傍晚,帮忙搭建营帐的人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大家齐心协力,进度自然就快了起来。
吕知州暗算谢珩,可倒了霉伤了身的却是他,尽管歇了一天,也还是没有好利索。今天又帮着干了这么多重活,等回到住处,荀礼实在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可清晨起来,他还是忍下浑身肌肉的酸疼,与知县等人一起去帮忙。这样忙碌了几天,荀礼还去了几个村庄查看,知县做的很到位,上至耄耋,下至幼儿都知道若是洪水来了应该往哪里躲避,多少让荀礼宽心了些。
这日他又去营地帮忙,中午歇息的时候,水台司看着天色渐暗,暴雨将至,才让大家都先散了,找地方避雨。
前天台司去看安江的水位,说是几乎快要漫过堤坝,不知还能撑过几场暴雨。一旦决堤,洪水席卷而来,即使他们做了再多准备,也根本来不及反应。更何况这里的营帐也才搭建了一半,能容纳的人数实在屈指可数。
荀礼坐在搭建好的营帐中出神地看着雨珠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江州到石城不过半日距离,不知谢珩到底要怎样与吕知州谈,以及协商的如何了。
暴雨不停,他们也只能停工回去。不知为何,他今天格外烦忧,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像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只当是自己多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可没想到他的预感竟成真了,水台司纵马赶来,他神色慌乱,从马上跳下来摔在了荀礼面前,顾不得站起来便朝着荀礼大喊:“荀大人不好了,江水已经漫过河堤了!”
荀礼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他的目光投向远方河岸旁的村落,好像已经听到了人们惊慌失措呼喊救命的声音。
他怔楞片刻,立刻翻身上马,语气决然:“先去让百姓都撤离!”
知县这才反应过来,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挑了些身强力壮的青年一起跟了上去。知县拍马赶上他,劝阻道:“大人,我去!您还是在城中比较安全!”
荀礼摇头拒绝,现在发生了灾祸,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总要有一个人在城中坐镇,才能让人们安心。他只是来办差事的,不如知县在这里的威望高,留知县在这里才是明智的选择。
他分析的有道理,台司也这样劝了几句,知县才停了马。他朝荀礼深深一拜:“还请大人一定小心!”
荀礼顾不得回答,带着人就往城外飞奔。
知县一直看他出了城门,脸上表情骤变,挥手决然道:“关城门!”
荀礼对此全然不知,等他们赶到离江岸最近的村庄时,冰凉的河水已经淹至大腿,并且还在不停上涨。好在还有官府的人将他们引至营区,先安顿了下来。
荀礼一旁忽然瞧见从远处飘来一个木桶,里面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她缩在桶里,抱着双臂瑟瑟发抖。人们都在逃跑,慌乱之中将那木桶撞得七倒八歪的。荀礼艰难地拨开人群,伸长了手,一使劲儿,将那木桶拉至了身边。
女童脸上俱是污水,早就被吓得双眼无神。荀礼见她穿的单薄,裙角还被江水浸湿了,便脱下了外衣将她包裹了起来。做完这一切,荀礼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安慰道:“不怕了,不怕了。”
他想让人先推着木桶离开,眼睛还没离开女童,她忽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攥着他的衣服不肯放:“爷爷,救救爷爷!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