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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过后。
黎墨夕缓缓转醒时,发现自己又回到最初的破旧房间里,鼻尖传来阵阵潮霉味。
他慢慢的坐起身,发现衣衫已然换过,是一般街坊铺子能买到的衣袍,整件为素色、质地为粗,不偌他一开始穿来的黎家衣饰那般刺绣精致及舒适,虽他一向不重视穿,可带来的原物被换掉还是让他心头不适。
黎墨夕望着身上不属于自己的衣衫,此时心里也已有些底,虽同样是恐惧不安,可也并无第一次醒来那般惊惶失措了,于是他镇定的步下床,打算再去灶房一趟,外头天色已是黑漆一片,伴随着枯枝乱木,看起来与凶兽山内的景象有八分相像。
他缓缓越过几间小屋,走至转角的灶房,这会儿里面只剩一个小童。
是无法说话的那个。
他张望了一会儿,发觉昨日和自己对话的另一人不在此处,便朝唯一的孩童问道:“早些时候是你们扶我回房的?”
现下他已知道大家的处境相当,同样都关在这岛上,故是掳来的还是领养来的已无太大区别,况且他也已经冷静不少,于是语气便缓和许多。
那小童无法开口,便点点头当作回应。
黎墨夕又问道:“另外那孩子呢?怎么没看见人?”
眼前小童却面露惊惧,用力摇晃脑袋,双手也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黎墨夕惊觉不对劲,随即放大音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再度摇了摇头,眼神也不敢瞧向他。
黎墨夕蓦地一愣,刹那又反应过来,快声问道:“他不在岛上了?”
哑巴小童这才应首,神情仍是惊恐,然后举起颤巍巍的手指指着他,接着又比了比自己的嘴巴。
黎墨夕双眼紧盯住他的动作,脑袋飞快运转,而后才颤声问道:“难道因为昨日他和我说了几句话,所以就被带走了?”
那小童微微点头,脸色惧怕的望向他。
黎墨夕面上血色尽失,瞬间便后退几步,哑巴小童年纪比昨日那孩子模样更小,此时神色充满恐惧,一副快昏厥的模样,以至于他自己不安之余也是于心不忍。
他站在原地惦量了一会儿,接着便转身回至房里。
眼下并不适合再继续对话,现在他已能确定掳他之人昨日也还在岛上,不只看着他将岛绕过一圈又一圈,还盯着他向两名小童问话,最后将有发言的那个孩童给带走了。
带去哪里了?下场是何?他思及于此,已是眉宇紧蹙,面上也一片苍白,神情皆是不安,甚至弄不清楚对方是否还在附近监视? !
黎墨夕压了压太阳穴努力想保持思虑清晰,将如今处境给厘清。
这海岛距离金陵不知多远,他当下既然被迷昏,说不定船只是行驶好几天才到这,故也不一定就是两三天内的事情,只是对方掳他的原因是什么?自己并未接任黎家的任何一处商铺,也才刚从百仙峰上休息完成回乡,身上并无任何特别。
他不停的转着脑袋思考,蓦然间惊觉,两名小童与他来到这岛上的原因约莫大不相同,虽然都是被扔在这,可他两次见到对方都是在灶房,手边皆在做事。
忽地房外响起敲门声,他开门之后,就见哑巴小童端着菜盘进来,放置桌上后朝他鞠了个躬,而后即快步出房,似乎一刻也不敢多待。
黎墨夕望着桌上简陋的膳食,猛然间明白过来
这小童就像是…像是来料理他生活起居,或者还顺带监视…?
总归看这样子,掳他之人准备的如此周全,短时间内应是没打算放他出岛了,可他就是不明白,此人图的是什么?
黎墨夕走到陈旧的木桌边沿,木碗中的膳点因是小孩子做出来的,故与一般膳食样貌差的极远。
可他本就不怎么在乎色香味这种东西,有得吃便好,况且,自己眼下既无生命危险,既要想办法逃出小岛,至少也需储存体力,绝食这种手段伤己让敌,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于是他捧起木碗,囫囵吞枣般的咀嚼起来。
半刻钟后,便食不知味的吃完东西,黎墨夕再度踏出房,迎着海风仔仔细细的在小岛上又绕了一遍。
这座海岛确实不大,连画地图的必要都没有,将速度放慢行走也不过一个时辰便能绕完,他推想着应是掳他之人随意找了个无人烟的小岛,便直接将他安置在上头。
方才在灶房他也看见许多未煮过的野菜和白米,虽然只瞟过一眼,可他记得那米的颜色白净,并无发黑及生虫,毕竟对方这般宛若囚禁的方式,定是会定时上岛补充米粮,不让人饿死。
而他找遍了四处都不见他的灵剑,可并不感到意外,既是囚禁又怎会留有武器给他,黑土定是被收走了。
天色渐渐暗下,岛的另一头一片荒芜,黎墨夕便顺着原路一路回至矮房。
上岛的第七天清晨。
某日早晨,他蓦地听见房外头有脚步声,他已经将哑巴小童的作息弄明白,除了送膳时间,对方是完全不会靠近他的房间,像是怕极了与他有接触,第二天便会消失无迹那般。
他瞟向桌边刚被吃净的木碗,更加确认此步伐声响并非孩童,于是整个人便瞬间提高警戒,想出房确认,可他才动了两步未至门边,窗边却忽地飘进一阵白稠烟雾,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时便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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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黑。
黎墨夕转醒时,瞬间的想法便是这句话。
接着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眼上被绑着黑布,想伸手拉扯之际,蓦地发现他连手脚也让人擒住了,正四肢大张的被绑着,口中甚至被塞了一团湿布。
身躯被钳制的恐慌让他心头忍不住发颤,且只要自己稍稍一挣动,身体便是一阵酸软,完全使不上力气,脑中倏然想到阖眼前的那阵白雾,应是里头带了让人昏迷的成分,膝盖上也传来阵阵疼痛,约莫是自己昏迷瞬间摔倒在地造成。
可最让他惊恐的是…
房里还有其他人的呼吸声!
且在近处。
黎墨夕发不出半句音,揣着满心的惶恐不安,忽地一边手腕被人用力握住,对方指尖压在他皮肉之上,接着便是一阵锐利的刺痛,那人用刀划破了他手背,他甚至能感觉伤口处争先恐后淌出的鲜血,滴落至手腕,而后再落到床面上。
此处并未伤及命门,在他紧张困惑之时,蓦然间手背上传来一股黏腻的蠕动感,仿佛有东西在爬,细细小小的脚缓缓爬过他皮肤,引起一阵骚痒颤栗,接着便是他伤口处一疼,有物体钻热的感觉,一股毛骨悚然的恶心感瞬间自黎墨夕头顶生出,贯彻全身,直到脚底。
虫子入体,并不难猜。
那人在对他下蛊!
思至于此,一阵反胃感随即从黎墨夕胃中涌出,他下意识的想干呕,可嘴却被湿布塞着无法动作。
蛊虫入身便后无感,只有一开始钻进伤处的疼,室内空气宛若禁止那般,黎墨夕不知对方到底在等待什么,此时他不仅发不出声,甚至使不上力,心中满是惊骇恐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因惊惧而精神耗尽之时,忽地他手背上又是一痒,似有东西在钻,他才惊觉过来,是那虫子从他伤口处爬出,冒出伤口的一瞬间又是一疼,他蒙在黑布底下的眼眸也猛然瞪大,接着黏腻感又没的消失,虫子被人给拿开了。
他猜测外头天色应已是暗下,此人也在他床边待了整整一天。
好一会儿,他便听见桌椅移动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慢慢的离床越来越远,最后是喀搭一声,门扉落上,鼻尖又传来与上午白烟相同的味道,黎墨夕脑袋越来越胀,又挣扎未果,不得不随着迷烟再度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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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来时,已是隔日清晨。
屋内安静无声,桌面上摆着木碗,不知是哑巴小童何时送来的膳食。
他下意识的撑坐起身,这才发现身上束缚已解除,手背伤口也已上完药,黎墨夕随即明白过来,对方应已离开小岛。
他下榻之后直接步至灶房,见到哑巴小童便蹲至其身前,问道:“是你帮我包扎的吗?”
那小童点点头,神色依旧畏畏缩缩。
黎墨夕不希望他担心害怕,便伸手拍了拍他肩,说道:“谢谢你,上药上的很细心。”
见对方稍稍松下紧张之后,他又继续说道:“昨日那人就是从孤院领养你的人对吗?他已经离开这岛了吧?”
哑巴小童迟疑了半晌才微微点头。
黎墨夕确认过人已离岛,便更放心的与小童问话。
他心想着这孩子虽不能说话,但也能比手画脚示意,便说道:“你看过他实际的模样吗?年纪约莫多大?”
那小孩几乎是在瞬间便摇头,接着用手掌在脸前捂了捂。
黎墨夕反应过来:“他带着面纱?面具?”
孩子点了点头,接着露出思考状,半晌后便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捏了下耳垂。
黎墨夕见他动作心中即了然,马上追问道:“他带着耳饰?”
小童快速应首,或许是怕自己透漏的太多,瞬间又散发着不安神色,黎墨夕便站起身,不再逼问。
他一面深思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一面走至外头灰色沙滩。
既然带着耳环,那十之有九是个女子了!
可他完全没有印象自己曾和哪个女子有过接触,甚至是有冲突过节,脑中连一个名单都无。
他随意的坐在潮湿滩面,身上衣服仍是上岛之后换上的素色粗衣,他房里每日皆会出现一套洗好的衣衫,约莫也是那小童负责料理的。
他一面思索着虫子之事,一手压在腹部上头,眼下他终于弄明白对方囚禁他的原因了。
便是蛊虫入体!
只是下的是什么蛊,什么用途他并未得知。
他从前听闻蛊虫入身后,虫子都是待在体内不拿出,可他很确定那虫子昨日从他身体里爬出来了。
黎墨夕一想到那触角在他皮肤上滑过的软腻感觉,浑身又是一阵疙瘩。
太多问题无法解释,让他无所适从。
眼下唯一能留意的,便是那阵白烟,倘若他下回能避开这点,即使目前身上无剑,可奋力一搏说不定也有机会。
眼前忽地一阵大浪打来,黎墨夕视线便顺着瞥去,海面雾气仍重,丝毫看不见家乡的位置,甚至没有任何指引的灯光方向。
一片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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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每日固定在床侧壁上画痕,当作计数日期,他发现自己居然在这荒岛已默默待了一个多月,而那人却也未再来过。
他天天都绕岛好几圈,想着办法逃出,可不管是何时晨、不论天色早晚,此岛周遭皆只有茫茫无际的海面,连一艘靠近的船只都没有,像是被遗忘在寂静的大海中央。
黎墨夕曾考虑下水查探,可这座岛孤立此处,不知离下一个岸上有多远,他虽然谙水性,但依照这处浪花凶猛的势头,拍在滩上时卷走的大片泥沙,大概游不过十尺便会被卷至海下。
就这般又过了好几十天。
某日开始,他蓦地又觉得头脑有点昏胀,这般感觉持续了几近三天,直到第三天后的夜半,当他被房内声响惊醒时,发现自己竟然又再度被钳制住手脚,手背上的痛感也因清醒而传至脑袋,应是方才已被划破,这会儿蛊虫应已入身一阵。
黎墨夕嘴里同样被塞了湿布,浑身酸软使不上力。
这次过程也和上回一模一样,隔了近半天的时间,在他二次昏迷前又感到手上软虫爬出伤口,然后意识即陷入黑暗。
如此这般日子持续了六个月。
对方一共来了岛上三趟,每两个月一次。
除了第一次是用白烟让他昏迷,后头几次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每到月底两三天他便会昏昏欲睡,接着清醒后便是四肢被缚,等着蛊虫出身。
在对方第三次离开之后,留下了另一小童,年纪约十岁出头,脑袋似乎不太灵活,可也是能干活儿,还提了一□□布袋的书籍扔至他房内,黎墨夕便趁着送善的时间向哑巴小童问话,看对方的手势,应是那人留下的。
而哑巴小童也因有第二人上岸之故,逐渐不敢与他对眼和互动,约莫也怕另一名孩童告状。
那麻布袋里的书册都是一般的话本故事,他望着整袋的书,心情愈发沉重坠落。
大量的书籍,与第二名小童的出现,他能隐隐感觉,对方是要将他长时间的软禁了。
这书十有七九是怕他无聊至极做出危及生命的事,故意拿来吊着他,给他点希望却又不放人,甚至派人帮他料理三餐,便是要他性命无虞。
可黎墨夕本就不是丧气之人,若能多活一天他便不可能会选择自缢。
他将那大袋书拖至床边,随便翻翻好歹有聊胜无聊,既然对方固定两个月上岛一次,一年也有六次的时间,总是有机会,他不相信他逃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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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金陵城中。
距离黎墨夕失踪已半年,各家搜寻的动作皆已缓下,这半年里顾家和黎家皆投入了极大量的人力在寻找,穆加和裴家也花了不少心力,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最后顾黎家便在各城习剑堂中留下指示,若有任何蛛丝马迹或可疑线索定要立即通知。
而各世家出动大批弟子找人,所带来的影响便是大街小巷都有人在议论此事,顾子深觉得这是件好事,毕竟越多人帮忙,越有机会找到人,尤其百姓之间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传达的比什么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