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秋冥吞了口口水,貌似心神已慢慢冷静,可语气仍是惴惴不安,说道:“爹…爹他知道吗?”
她直接回道:“自然不知,以往街坊对你金丹一事冷嘲热讽之时,你爹也只是叫我忍耐,直到墨夕爹娘发生意外,他被抱来金陵后,我才慢慢有了这想法。”
之后她便一直在等,等黎墨夕上百仙峰修完道,丹上灵力完全成熟后,便是最适合的下手时机,她能从长计划,慢慢的移灵。
黎秋冥道:“那墨夕他…现在身在何处?”
黎夫人道:“海上一处小岛,我两年前便已买下那处。”
黎秋冥文言撼动不已,这才终于恍然了悟,母亲真的是谋策已久,且心思极细,所有事情皆已备妥,最后才连夜将人带离。
故近年来对方时常不在家,说是去外城办事,实则是来回往返于海岛,打点好所有事。
黎夫人又道:“这岛的位置我改日便会告知你,待我往后不能如期上岛,便是你要亲自去趟,蚀丹蛊每两个月入身一次即可。”
言下之意,每两个月都需上岛一趟。
黎秋冥看那盒内虫子,仍是心头排斥,道:“我是否也须让这蛊入身?”
“这是自然,郢都苏夫人说了,这蛊从一人身体蚀完灵后,便会将灵力卸在另一人金丹上头,墨夕已被入蛊两次,故这几天便能移灵进你体内。”
黎秋冥望着眼前蠕动的黑虫:“可我金丹有损,即使将墨夕灵力过渡来,也无法汇集不是吗?”
黎夫人道:“那名奇人还给我几颗药丸,说定时吃上一个月,便能将裂损的金丹补回。”
黎秋冥一惊,道:“娘!可妳怎能确定那药丸不是毒药呢!?万一吃了后…”
黎夫人直接打断他,慎重道:“我自是有想到,故我提前试吃了半个月,虽然我体内无金丹,可至少能确定那药丸上无毒。”
她说这话时冷静,带着细微的疯狂,宛如自己整个人生皆为了儿子的金丹而活,修复黎秋冥的丹灵便是她此生唯一的目标那般。
黎秋冥惊愕道:“什么!?妳亲身试吃!?”
黎夫人语气平静,道:“我不能让你发生危险,只能提前试药,而那人所说的蚀丹蛊我也确实在郢都买到,故皆为可信。”
黎秋冥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直到这刻,他才深刻体会到母亲的毅然决然,与言下那份破釜沉舟之心,以及这计划中每一步皆如履薄冰,像是在烈火的边沿试探。
他颊边冒了些冷汗,又问道:“那直至最后,倘若墨夕…他、他体内丹灵被蚀尽后,娘打算如何?”
丹灵全失,生命虽还在,可也就是寻常人家,无法再立于修道届中。
黎夫人道:“苏夫人说依照对方灵力多寡,所花年限不同,可至少也要十年以上,时间还久,到时候再说吧。”
她说这话时语气冰冷,不难想像黎墨细的下场会是如何,可她却是半分不在乎。
半晌后她又道:“慢慢移灵也好,别人才不会怀疑你灵力一次增长的太多太快,容易起疑心。”
黎秋冥断断续续道:“那眼下我们派去寻人的人手……”
黎夫人道:“继续让他们找,反正也不可能找到那岛上,金陵黎家还是必须做做样子,再过一阵以后,待大家心里都已接受他失踪的事实,再慢慢撤回便可。 ”
眼下不只黎家再找,还有淮安顾家、浔阳穆家,甚至兰州裴家也有派人,这的确是她意料之外,黎墨夕这群好友几乎是倾尽全力在寻人,故黎家自然也必须派出大量人力,必须将戏演足。
她望着儿子,说道:“秋冥,别为了区区兄弟之情就软心,世道并没有你这般柔和,想要出头,就得把别人踏下去,况且,你难道不想金丹修复,让自己立足于道上吗?”
人人都说家家有本经要念,眼下她就要让黎秋冥看清楚她给的经!这便是她的育儿之道。
她不管别人想法如何,这里是黎氏,是她自黎锋去世后一手撑起的家院,她要儿子也足够强大,摆脱外头看好戏的风声浪语。
黎秋冥虽自小便与黎墨夕感情便好,可母亲方才的那番话也唤起他压在最心底的妄想,毕竟修道之人谁不想要自身修为强盛!在道上享有一片声名。
桌旁,黎夫人知他已被说动,可心中更是明白儿子一向优柔寡断,得需要有人在后头不断激励鞭策,于是她便道:“秋冥,待你金丹复原顺利,便能真正主持习剑堂,我们与淮安顾家方能平起平坐。”
她顿了一下后,决定将话说重:“你便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曾在你柜中看见子喻的衣衫。”
黎秋冥猛然睁大双眼,一时间愕然的说不出话。
黎夫人语调平稳的说道:“倘若你金丹灵力强盛,便能和裴家大公子平坐,在顾子喻面前也能抬头。”
她知晓儿子心底有人,却迟迟不敢踏出,兴许是金丹有损导致怯弱。
黎秋冥未发一语,只死死盯着桌面茶具,半晌后,才点了点头,黎夫人便知道对方这是完全同意了。
怎知在她如此计划之下,原以为过了数把月,失踪一事便能逐渐平息掀过,事情却不如她想像中顺畅。
起因便是顾子深寻人的力道不减,弄得各城街道巷弄里皆在议论此事,似乎一时间所有百姓也都在找失踪的少年,让她不禁有些心急。
左思右量后,决定挑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以悦吟作弓,以黑土作箭,此箭一出,灵剑毁琴一事便能打响传言,如此一来,即能让百姓以为黎墨夕是寻仇后避不出面,十之有九能逆转大家嘴里的风向,倘若成效不彰,她也便收买些说书人,编造故事让其传播,毕竟她自己手下好几间商铺,斗争起来便能了悟,所有事件皆以人传人,最能撼动人!
而黎墨夕被她带至荒岛后,黑土便一直收于黎家书房的密室之中。
怎知只要她尝试拔出黑土,那剑便是一股狂躁,且她身上无灵,怎样出力也拔不出半分,黎秋冥见状便接手尝试,黑土才稍稍平复,可过了半刻却又开始鼓噪。
黎夫人皱眉道:“这剑是怎么回事?”
黎见状,道:“黑土为灵剑,且认主过程特殊,与墨夕的连结较强,娘一碰触,它便能感应出不是剑主,才如此狂颤,而如今我体内有了墨夕过度的灵力,大概一时半刻还能欺瞒的过剑灵,可也无法过久。”
黎夫人点头表示了悟,母子俩便说好,由黎秋冥持黑土去斩悦吟。
此时黎秋冥早已接受了数次移灵,这半年间也渐渐转换过心情,毕竟人不可能永远存在于震惊的情绪里。
且人心本来就是最为不定的东西,今天还是某个想法,明天太阳一出,又是另一个念头,倘若人的心里同时有两个东西比较重要性,即便一开始衡量不出,时间久了,也能慢慢做出选择。
在他心中,便是选择了黎家,舍下黎墨夕。
尤其在他尝到灵力增强的甜头后,更是义无反顾的照着母亲的计划进行。
在黎秋冥出发去顾家前几天,便让陆玖岚送了锁音符及定神符过来,是为潜入顾家时所用,半年前他便已固定向对方购买符咒,而陆玖岚回回皆是亲自送达,也仍会顺道关切黎墨夕下落。
斩灵琴一事办的极为顺利,似乎所有事情都照着黎夫人的计划走。
而黎秋冥在斩琴当下,又从顾子喻的房间拿了些东西,对于床上被定神符定住的熟睡之人他仍是不敢动手,毕竟那是他多年的幻想。
一切似乎顺风顺水,他体内的灵力也渐有起色,已能完整聚集,每回他用力挥舞灵剑,皆能感觉到金丹上头凝聚的灵气。
某次他在金陵遇见顾子喻,以及他身边那高大的凤眸男子,黎秋冥便在心中暗想,时不多日,眼前淡雅的浅衣青年终将会是自己的!
可没想到在黎墨夕被软禁的第五年,却出了件他们意料不及的大事。
某日,他一睡醒便听家仆急忙来报,说是南阳高氏一家被灭门,不出五天,又传出是失踪少年的灵剑所为,惊的他与母亲立即去密室察看,却发现黑土还好好的待在那,连位置都没变,但二人其实并不常进来此室,难道期间真被人偷去过! ?
胆战心惊的过了一阵之后,坊间传闻似真似假,如同当初悦吟琴毁,市面上也流传好几个版本一般,既然眼下无解,黎秋冥也只能先多加强密室结界,于是又向陆久岚多买了好几个屏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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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
黎家书房内,两主人正讨论到黎墨夕逃出荒岛一事。
黎秋冥方才回想到好几年前的开端,眼下他体内灵力已增强不少,黎墨夕既已出岛,或许就此打住,便能有个不淡不咸的结局。
在他又要开口之际,突地外头有家朴敲门,黎夫人唤声让人进入。
那家朴端了一壶热茶进来,是黎夫人每日睡前习惯饮用的茶叶,待放下壶具后,那家朴恭敬道:“夫人,帐房说这几天商行的帐已点数完毕,明天便会送簿子过来。”
黎夫人点点头,那家朴便起身要退出房,忽地又想到什么,转过身道:“少爷,那日顾家少爷来作客时,说在廊上捡到一钱袋,我看是夫人的,他便说要亲自交还于你,可我后来才想到,顾家少爷与我对话那时,您已先行去了剑堂,所以钱袋应还在他那儿。”
家朴想到这事,便赶紧讲了出来,万一往后夫人发现钱袋遗失,以为是下朴偷拿了去,便麻烦了。
黎夫人听完后,眼神一变,挥手让家朴退下,待门被阖上后,她便厉声问道:“子深有来?”
黎秋冥听完那家仆的话,也是心惊胆战,点头道:“娘被困在那海岛上时,子深有来过一趟。”
黎夫人道:“墨夕肯定已去找过他,我所有钱袋都在房内,唯一弄丢的是带上船舫那个。”
顾子深既然拿那袋子询问,必定是已怀疑至她身上,只是黎墨夕不好出面。
她低头思及,顾子深当时来家中,她还被困在岛上,幸好那岛米粮皆足,几天后黎秋冥见她一直没回家,才赶至清河买船,到海岛上接她。
于是她沉声道:“秋冥,联络玖岚,问他能不能画出高阶递影符,再送一些捆身符来。”
黎秋冥深知大事不好,暂且先没问用处,便立即回房用递音符联系陆玖岚。
黎夫人快速在心中计划着,倘若黎墨夕让顾子深拿钱带来试探,那说不定之后某一天他自己便会出现在黎家。
她得先把有可能用到的东西备妥,还必须联系去城外一趟,找到向她介绍蚀丹股的修士,问问有无东西能催化蛊虫蚀灵速度加快,幸好俩人也一直保持联系。
计划在心中悄然成形,黎夫人眼神冷漠,一边忖量着黎墨夕出岛后不知会有什么做法,但她断不可能让对方有任何玉石俱焚的行为,她要保住黎家,与黎秋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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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客栈内。
顾子深几人在客栈休憩了一夜,虽说是为了补足精神,可众人一想到明日黎墨夕要回黎家之事,便是彻夜辗转难眠。
穆洵心忧的连眼眸都阖不上。
隔日中午。
黎墨夕踩着准点,准时出现在黎家大院的门口。
待他跨入院后,发觉家仆确实少了许多,三三俩俩的立于廊间扫地或擦抹栏杆。
有些在黎家做事已久的家仆见到她人,冲上前时几乎已是泣不成声,而他昨日在客栈遇见的家仆也在内,面上神色欣喜,似乎一直期待他的到来,另外有些家朴是这几年间才进黎家,听旁人说这就是失踪已久的小公子,个个也表现的欢欣不已。
黎秋冥听见家朴的闹哄声,从厅内步出,脸上似有一丝震颤闪过,可极快便藏起,他快步上前道:“墨夕!”
黎墨夕扯出一抹笑,越过一甘家朴,道:“兄长。”
两人走近拥抱了一下,相视时脸上都带着笑,却半晌无语。
黎秋冥先开口道:“这几年我们一直在寻你!你到底去哪儿了!”
他这语气听着激动又着急,黎墨夕不知几分是演的,只点头道:“先进院吧,我再慢慢讲给大哥听,姨母人呢?我很想见她。”
黎秋冥似是愣了下,很快又回道:“在城内习剑堂,我立刻让人去通知。”
黎墨夕笑笑:“那我先回房看一下吧,待会儿姨母回来再一同和你们说说。”
他停了一会儿,才道:“关于这些年的故事。”
黎秋冥应首,关切道:“你要先吃点东西吗?”
黎墨夕道:“不用,我待会儿便去厅上,想快些见到姨母。”
他这话一落,就见对方神色微变,可又是一闪而过。
黎秋冥随即走至他身后,向家朴交代。
黎墨夕瞟了几眼,只觉得方才相见的场景像在过戏一般,两方都得把戏演好。
没有真情实意,有的只是虚情假意,和敷衍周旋的关心字句。
他经过廊间时,看这一片熟悉又陌生的院景,停步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弯过走廊,步回自己当初的卧房。
跨进房之计,他便发觉里头依旧干净无尘,知是姨母一向洗爱洁净,即使房内不住人也要家朴定时清扫,于是便站在桌边,视线细细打量过房内一圈,这是他住了好几十年的地方,当时他被黎叔叔接回金陵时,对方即空出这间房让他住下,还与他说,这里便是他的家。
黎墨夕走至案台,摸了摸桌面熟悉的纹路,他曾趴在上头抄过许多罚写,看过许多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