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也是,你的第一张湛泸军令当真管用,贴出去不过三天,半个军营的人都转性了,”方子瑜边写边兴奋道,“小虎兄在教武场盯着,今儿早上兴冲冲地告诉我,说自从军令贴出去之后,大家天天忙着练武搏斗,教武场上人满为患,不在教武场的也在背兵书,到处都没人闲着。不仅是下军营,自从卫千舸走了以后,上军营那群人也安分了不少呢。”
“卫千舸领头的那几个小子,从小就是害群之马,”楚韶不知从哪儿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笑着,“‘中阳六大害’有五个都在上军营,上军营的风气还能好了不成?也幸亏卫千舸知道好歹,我掌军令之后没几天就收拾铺盖回家了,要不然我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他。”
方子瑜刚写完第二条,听完这句以后停了笔,有些崇拜地看着他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爷们儿,想起我和小虎兄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被训练官整得团团转……”
“当时得隐藏身份嘛,不得不脓包一点,”楚韶拿着狗尾巴草搔脸,很自恋地说,“说实话,军营里的训练官都菜得很,我十四岁就能打他们好几个了。”
方子瑜眼睛里都快冒星星了:“我以前听人家说过你从前在中阳用过剑,风月桥边一剑举世无双啊——到了军营里怎么没见你用过,都是用枪或者短刀。我好想见你舞剑啊,不知有没有谪仙李太白的风采……”
“好啊,改日你为我寻一把来,我便舞给你看,”楚韶从桌上跳下去,边往门口走边打断了他,“我的剑是我哥哥送的,珍贵得很,没舍得带到军营里来。”
“我感觉我太幸福了,”方子瑜卷了手中的军令,急匆匆跟了上来,“我在军营待了一年,天天听你传说,如今见到真人到现在还觉得不真实……等等,你哥哥送的?太子殿下送的?”
“是啊,”楚韶回头看他,促狭地笑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磨磨唧唧,跟个小姑娘似的。”
方子瑜脸一红,咳嗽了两声,捏细了嗓子道:“哎哟,妾本是替父从军,怎么被你发现了……大哥!有话好说,别动手啊,我又打不过你!”
楚韶哈哈大笑着提了帐前的枪:“行了,走罢,到教武场去。”
自从拿了风歇那块湛泸令以后,他日日夜夜都在思考到底怎么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整顿玄剑大营。思前想后,终于在三日之后贴了第一张军令——从军令贴出之日开始,每月月中考核军法,月末考核搏斗,不及格者直接开除军籍,成绩优异者加饷提升。倘若有其他技能谋略,可往宁远将军处毛遂自荐。
此令一出,上军营还没什么大反应,下军营却是炸了锅——下军营本就多是家里贫困送来参军的贫苦子弟,一听说可能会被开除军籍,纷纷着了急,每日得空不是待在营房里背军书,便是往教武场去训练。
上军营里除了世家子弟,也多有下军营优者升上来的士兵,见下军营每日忙着训练,生怕自己再掉回下军营去,不过几日,也开始跟着他们一起训练。
这一来便使得本来前呼后拥的中阳贵族子弟们落了单,每日灰溜溜地经过训练场,连早上跟着他们一起赖床的人都寻不见几个了。
“中阳六大害”有三人在军营里,湛泸令贴了没几天以后深觉无趣,纷纷卷铺盖回家。其余的贵族子弟失了头目,有一些交了军牌回家,彻底断了来军营里镀金的念头,另一些也开始跟着众人起早贪黑地训练,决意干出一番事业来。
不过半月之久,玄剑大营风气大改,倾元皇帝有意继续提拔楚韶,几乎把整个玄剑大营的权全都放给了他。
楚韶便上书,正式将选出来的精锐军队更名“湛泸”,起早贪黑地盯着众人训练,只有在私下会抱怨几句,说自己近日太过劳累,连皮肤都不怎么好了,也不知还会不会有小姑娘扔花……
方子瑜刚把手边的军令往教武场上一贴,便有一堆脑袋凑了上来,士兵们叽叽喳喳讨论着。
“挑人,什么意思,挑什么人?”
“挑上战场的时候做前锋的那群人吗?还是给小楚将军挑近卫军?如果是近卫军那我要报名啊!”
“嚯,这个要求也太高了吧,你报名能选得上吗?”
“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
“诸位,诸位,听我说——”楚韶早上了教武台,悠闲地坐着,看着方子瑜焦头烂额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哐哐哐”地敲响了教武台前面的铜锣,扯着嗓子喊,“诸位,安静一下,听我说!”
与他素日交好的沈琥珀出主意搬到教武台前的铜锣果然有奇效,人群没一会儿就安静了不少,只听铜锣旁边气喘吁吁的方子瑜道:“诸位,今日小楚将军贴出第二张军令,正式开始遴选湛泸军第一批人,诸位若有兴趣,可仔细看了这张军令,前来我处——”
“第一批,为啥还要分批啊?”一个士兵大喇喇地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众人也将目光投向了一直坐在教武台上的楚韶。
楚韶提着枪,从教武台跳到铜锣边,人群看着他,渐渐安静了下来。
年纪刚满十八岁的小将军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虽不是沉沉的威慑,但能让人心甘情愿地信服。况且玄剑大营中许多人早已听说过他的无数传闻,加之平日在教武场指点时的表现,都让人不得不尊敬。
“我奉皇上与太子命执掌湛泸令,为大印真正选拔出一批能上战场的士兵,”楚韶环视了一周,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可仅仅是能上战场有什么意思,要战,便要无往而不胜——”
语气狂妄无比,可出乎意料的是,在场的所有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觉得他狂妄,仿佛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在平常不过的事实罢了。
“可古往今来,要想无往而不胜,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今日我贴了第二张湛泸军令,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这便是代价。”楚韶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空有一身本领,不通兵法,不可;空能纸上谈兵,上阵不能杀敌,不可。”
“湛泸军在整个大印的中央,是我们国家的心脏,我便从本月考核结束后开始从报名人选当中挑选湛泸的第一批人,一直到大家全部被编入伍,或者收拾行李回家为止——大家每日训练之前都要先问问自己,当初为什么来当兵,当兵以后为了对得起朝廷的恩赏又该做些什么,人生在世,是想青史留名,还是想浑浑噩噩、不知所终?我希望你们此后出去能够告诉所有人,你们是湛泸的将士,是大印最为强有力的一支军队,是国家的骄傲。今日我要说的话便放在这里了,是轻是重,大家便自己掂量着办吧。”
语罢,楚韶提着枪重新跳上了教武台。年轻而英俊的将军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名枪碧泉,又看了看自他说完话之后一片沉寂的众人,笑道:“这碧泉枪杆子光秃秃的,太丑。子瑜,你去请个工匠师傅来,为我刻个篆体的‘湛泸’吧。从今以后,此二字便是我军的标志,凡为我选中者,皆可得湛泸为印,所向披靡。”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定不负将军期许”,人群便哗啦哗啦地跪了一地。
楚韶崩着脸说了一句“不必多礼”,随后在教武台上坐了下来,如往常一般盯着众人训练,只有方子瑜和沈琥珀能看得出他嘴角快要压不住的那丝笑意。
自然也只有他二人知道,方才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楚韶已经窝在帐子里背了好几日了。
果然,坐了没一个时辰,刚刚还语重心长的将军便找了个借口溜回了大帐,笑靥如花地磨墨写信去了。
“一别半月,一切顺利,不知兄长尚安否?”
他满心欢喜地把信折好,小心地封了,拿在手里端详。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抱出自己帐中一个乌木匣子来,想把信放进去,待传令兵明早走的时候带回中阳。
他才刚刚打开盖子,尚未来得及把信放进去,面上的笑意却突然僵住了。
楚韶伸手,从那匣子中拿出另外一封信来,在手中摩挲了好久,似乎还想直接撕掉,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他垂着眼睛坐了好久,直至有人进来,才抬起头,发出了含义不明的一声叹。
第43章 难势·二
中阳城,卫氏府邸,供奉堂下密室。
戚琅轻轻吹灭了手边的蜡烛,低眉顺眼地道:“如何了?”
“我已将借来的兵全部秘密召回了中阳,万事俱备,只欠春洲台一阵东风了。”卫叔卿放下手中的茶杯,很愉快地笑道,“近日以来,朝中变革之声沸沸扬扬——太子歇已经开始为改革造势了,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上元节的霜华祭,改革条例便会在春洲台正式颁布。”
上元节是一年最大的节日,拥有各式各样的祭祀典礼——多年之前,极富盛名的明德太子在上元佳节这一日颁布了大印朝第一部 法典,修官道、勉农桑、通钱货、定税法,几乎是翻天覆地地改变了百姓的生活,并在短短百年之内极大增强了之前还是摇摇欲坠的国力,并就此奠定了风氏王朝的基业。
因而每年上元节,中阳城内燃孔明,放河灯,以各色花灯装饰大街小巷,并在中央玄乐大道上举行隆重的霜华祭祀典礼来悼念明德太子。
霜华祭是从明德太子开始流传下来的祭祀典礼,明德太子当年继立为皇帝时,娶了夙州的公主霜华为后,帝后鹣鲽情深。
只是霜华公主为后不过十年,便身患重病,在他成就一生事业的上元节病逝,引得明德太子一生追思,故而创立了霜华祭来纪念他心爱的妻子。
世人常说明德太子“悲也上元,喜也上元”,为了悼念明德太子一生所爱去世的日子,也为了纪念自他上元改革开始大印的大变革,上元节的霜华祭后来演化为了求姻缘美满、国运鸿昌的盛大典礼。
每当有法律条文的变革、新兴政策的颁布也将会在祭祀典礼上公之于众,可谓是大印一年当中当之无愧的第一盛典仪式。
“卫公可有把握,中阳贵族不会临时倒戈?”戚琅仍不放心,追问道,“太子歇的变法条例除在军队施行的那些之外,一条都未外泄,万一对世家门阀有利……”
“放心,再有利都是表面现象罢了,”卫叔卿胸有成竹地答道,“我已与大世家掌权几人晤面过,将前因后果讲得清清楚楚,这些老东西跟人精似的,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太子歇变法便是为了平权,平权必然削藩,削藩自会影响他们积累多年的利益,哪有与我们合作保险?”
戚琅这才略微放下了心:“卫公高明……”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让我吃惊,”卫叔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皱眉说道,“贤侄可对武林之事有所了解?离恨天外、东南平王名下有一名满天下的杀手组织……”
“卫公是说夜蜉蝣?”戚琅道,“自然是听说过的,夜蜉蝣与北江湖兰阁下双生堂齐名,拿人钱财,替人取命,多年以来,几乎不曾失过手。”
“正是,”卫叔卿抬手,拂了拂自己花白的头发,“前几日我曾遣人秘密联系夜蜉蝣,希望他们能助我取太子歇或皇上的性命,结果你猜怎么着?早有人出了重金,要买太子歇的性命了。”
戚琅突然站了起来,语气有些僵冷:“什么?”
“贤侄激动什么,”卫叔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我不知是什么人,可夜蜉蝣竟道,他们必为那人办事,倾城之数亦不顾惜……看来不止我们,有人比我们更想要他的性命。”
“会是什么人?”戚琅思索着道,“让他们连倾城之数都不在乎的,必为大人物……太子歇多年来算是广结善缘,少有仇家,也只有与我们同样心思的人才会出手——”
“贤侄何必在乎这些事情,”卫叔卿重新拾起了手中的杯子,语气中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既有人帮我们取他性命,当然是好事。风歇若身死,那根本不必借改革的势,金蝉子早已叛变,皇城的防御脆弱无比……只消杀得皇上,我们便可以轻而易举地……”
“我……我只不过是担忧罢了,”戚琅掩饰着,重新坐了下来,“我们原计划留太子歇性命,逼迫他为我们所用来做傀儡。风氏皇朝绵延百年之久,若一夕之间改名换姓,恐引天下人不满,还得有他才行。”
“这是小事,”卫叔卿毫不在意地笑道,“风歇身死,于我们更好,也免了他不肯合作的担忧——他不是还有个弟弟么,二皇子朔向来性子绵软,看起来便比他好拿捏,用他做傀儡也是不错。”
戚琅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卫公说得是……”
他整理了一番自己混乱的思绪,勉强道:“上回我便与卫公提过楚韶之事,楚江病逝,陛下有意继续提拔他,听说旨意都已草拟好,只差颁布天下了。我们怎么才能把这个刚刚立功回朝的将军从太子歇身边择开?楚江死后,楚韶声望水涨船高,此人不可直接杀之,要不然恐怕会引发玄剑大营动乱……”
卫叔卿胸有成竹地笑了一声,含糊道:“若真如此,对我们可是一件好事啊……”
戚琅盯着他的表情,却未看出什么来。
两人自白玉如意案后开始合谋,也是自那时起,戚琅才知戚氏府邸中修了这样一条密道,将两大世家牢牢地系在了一起,父亲在时竟从未与他提起过。
白玉如意一案后,他本一蹶不振,是卫叔卿主动找上门来的。若非如此,他也看不出来,原来那个平日在皇上面前低眉顺眼、只知求仙问道的老人私下里竟做了这样的打算,而且一切谋算胸有成竹,仿佛……他已经为此事谋划了许多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