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不知对方的布局,甚至不知对方调回中阳的那支神秘军队的来处,这种感觉让人十分不舒服。
“既然卫公有计较,小子便不再说什么了。”戚琅定了定神,道,“对了,卫公方才说已与中阳主要世家掌权人晤面,那不知这几个世家当中,可有周氏?”
“当然没有,”卫叔卿的面色在一瞬间便冷了下来,“盛千死后,周氏由几个嫡子轮流掌权,这几个人十足十地继承了盛千的脾气,嫉恶如仇,自诩为君子,难说话得很……”
“这也是我的担忧,”戚琅低垂着眼睛,“此事不与他们知会也是对的,若让他们知晓了,必然会密报给太子歇……周氏像是从来不在乎自己本家利益似的,但其毕竟是中阳第三大世家,万一……”
“没有万一,”卫叔卿冷冷地答道,他眼睛中闪烁着狼一般阴险的光芒,“若他们当真不识好歹,便快刀斩乱麻……周盛千活着的时候便与我不对付,如今他已作古,就周氏那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难道还能翻出天来不成?”
“卫公的打算,便是我的打算。”戚琅恭敬地向他拱了拱手,低笑道。
卫叔卿又恢复了先前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扶着戚琅的胳膊,半真半假地笑道:“贤侄这么说,可是再好不过了,我也希望贤侄能时时刻刻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戚琅抬头看他,露出一个同样似真似假的笑容来:“卫公放心。”
*
湛泸军中改革初见成效,楚韶不敢掉以轻心,日日夜夜在营中巡视。风歇本欲在十二月初一楚韶生辰那日再去一趟玄剑大营,但接了他的信,只道近日忙着演习,实在抽不出多余的时间来。
从楚韶进太子府后,每一年的十二月初一,无论两人有多忙,总会一起吃一碗长寿面,虔诚地祈愿彼此长命百岁、事事平安。
可如今——
风歇也不欲让他分心,只在整个十二月间零星地去了几次,两人见面次数不多,最后一次时楚韶甚至道,今年要与将士们一同守岁。
大印有这样的主帅,自然是好事,风歇倒没什么可阻拦的理由,便由着他去了。况且他自己正为了秘密筹备来年施行的变法焦头烂额,连除夕都没有回太子府,只与桑柘和周云川在醉月楼寻了个地方商讨,一直从下午坐到了傍晚。
中阳每年除夕都要燃满城的烟花,声音在他耳边一朵接一朵地炸开,倒让他生出一种盛世的错觉来。
“太子殿下有心事?”周云川为他倒了一杯酒,笑问道。
风歇叹了口气,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回道:“哪能没有呢,一晃便是除夕了,明年更有许多事宜,军中许久无消息,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太子殿下是担心小楚将军?”周云川笑着说,“小楚将军治军有方,不过短短几月,湛泸军的名号便打得响亮无比了,想必对于行军打仗也下了不少功夫,太子殿下担忧什么?”
“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从前有楚老将军在一旁瞧着还好些,如今知晓自己要擢升,春风得意着呢——水满则溢,我怎么能不担心?”风歇皱着眉,颇为担忧地说道,“也不知道我说的话他听进去没有,必得戒骄戒躁,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他那个性子,这回还不知道怎么样……”
“太子殿下与小楚将军的感情当真是好。”桑柘在一旁坐着,打趣道,“我娘从前在太子府做下人,常听她聊起你二人,太子殿下与二皇子朔感情都没这么好,与少将军倒比亲兄弟还亲了。”
“解意自小与我不在一处,见面见得少,也少说话,了解不多,”风歇无奈道,“倒是阿韶朝夕相处了几年,难免更亲密些,他从小就爱说爱闹,讨人嫌得很。”
“这哪里是讨人嫌,分明是讨人喜欢啊……”周云川饶有兴味地摸着下巴,“我还未与小楚将军见过面呢,太子殿下这么一说,倒真是值得认识的人物。”
“怎么就讨人喜欢了,云川说话向来不着调,”风歇笑着咳嗽了两声,移开了话题,“对了,近日世家可有什么新动静?”
“没什么特殊的,戚琅自从解禁足之后少管家事,卫叔卿还是老样子,每日除了请仙师做法就是下棋,过得优哉游哉。周氏有三公子在此,自然不用担心。”桑柘答道,“卫千舸从湛泸军营回来之后也收敛了不少,不过少将军不在中阳,我估计他老实不了多久。”
“嗯,世家如今算是极为收敛了,戚琅从前锋芒毕露,今年好不容易解了禁足,也知道明哲保身了。”风歇认真地听着,随后叹道,“说起来……他也算是个人物,可惜生在戚氏,又是嫡长公子,如此一生,也不过求个平安罢了。”
“太子殿下,我听闻你与戚琅私交甚笃?”周云川皱着眉,问道,“从前与他接触过几次,总觉得此人不像看上去那般良善,真的甘心如此么?”
“私交甚笃倒谈不上,他有恩于我,也算我半个知己罢了,”风歇盯着手中的酒杯,有些出神,“戚氏白玉如意案之前我与他交好,有一次在外小聚,我莫名遇刺,他为我挡了一刀。戚琅与我政见颇为相合,若不生在戚氏,定能做青史留名的人物……当真可惜。”
“怪不得戚琅对您如此尊敬。”桑柘接口道。
风歇轻轻“嗯”了一声:“白玉如意案他禁足之后我去瞧过他,要他放下一切,保自己一世平安。他也听了我的话,现如今为了避嫌,连戚氏族内事宜都不再管了,云川大可放心。”
周云川点点头,继续道:“西野那边有兰阁盯着,小楚将军若是不顺,我随时可遣人去,太子殿下大可放心。我会继续着人盯着西北战场,有什么事便给您传信。”
“内外八部如今运转得一切正常,新任的外相不偏不倚、嫉恶如仇,我看着倒是可以为我们所用的人。”桑柘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道,“改革政令我与云川已经反复改过,只等西北战事稍平,便可着手施行了。”
“甚好。”风歇赞了一句,刚想继续说下去,秦木便推门进来,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风歇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眉毛微微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桑柘,云川,我有些要事要去处理,便不陪你二人继续喝酒了。你二人若有事寻我,随时去找秦木便好。”
“太子殿下既有要事,便快去吧,”周云川笑道,“正是除夕团圆日,我几个哥哥忙着祭天祭祖没空理我,我一个孤家寡人,便只能继续在这喝酒了。桑大人,可有兴趣相陪?”
桑柘思考了一会儿,随后笑道:“家母在府中准备了年夜饭,云川若有兴趣,移步到府中去喝吧。”
“走走走,”周云川大喜,一手搭上桑柘的肩,随后转向风歇道,“太子殿下也不要太担心政事,进宫去多陪陪陛下,少忙一日无妨的。”
“父皇今日不设家宴,但叮嘱了我夜间进宫,我待会儿便动身,”风歇无奈道,“你二人饮酒过后不可吹风,除夕过后政事一堆,也要注意身子才好。”
与桑柘和周云川告别之后,风歇带着朱红色的兜帽,与秦木绕到了容音坊一座青楼的后门,此地也是周云川暗设,为他刺探消息所用的。
他从楼内隐蔽的廊道穿行,直到走到三层尽处的房间才停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房间内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笑着吩咐了一句“都下去罢”。顷刻,便有几个瞧着年纪不大的少年少女鱼贯而出,无一例外地穿得清清凉凉,其中几个经过风歇身边时,还冲他抛了个媚眼。
“阿木,你到门口守着。”风歇低声对秦木说了一句,秦木低首答是,他为二人掩上房门以后,风歇才走进几步,把兜帽摘下,坐了下来。
对面的人起了身,准备向他行礼,风歇扶住了对方的胳膊,只听到他懒洋洋的声音:“太子殿下,琅有礼了。”
第44章 难势·三
“今日除夕守岁,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房内的香甜得腻人,让风歇闻起来很不舒服,“为何不在府里待着?”
“戚长公子除夕之夜无视祭祖传统,独自跑出来花天酒地,这样传出去,岂不是更好?”戚琅抬眼看他,笑道,“我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请你到我府中去,只能挑了这么个地方,还望殿下不要嫌弃才好。”
风歇叹了一句,好看的眉微不可觉地蹙了蹙:“无妨。”
“其实也没有旁的事,叫你过来,不过想说句新岁安康,”戚琅慢慢地饮着手边的酒,觑着他道,“马上就入夜了,殿下不在太子府,也不进宫,何必把自己折腾得这么累?”
“多事之秋,我也不得已。”风歇表情淡定地取了桌上的杯子,嗅得有些甜香,便又不动声色地把杯子放了回去,“你如今不插手政事,也不管戚氏家事,让父皇放心了不少,自为我解决了许多烦恼。我要多谢你,均永。”
“陛下在定北一战后召我进了一次宫,”戚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啊,也不必谢我,我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比起这个,你好不好奇皇上召我进宫干什么?”
“就算我不好奇,你不还是会告诉我?”风歇抬眼去看他,笃定道,“我才不信你费尽心思在除夕邀我见面,只为了和我说一句新岁安康。”
“太子殿下何必这么聪明?”戚琅哈哈大笑着起了身,之前他该是在和周身的男男女女调情,身上的衣服松松散散地敞着,哪有半分从前那个才动中阳、风度翩翩的长公子的样子,“陛下召我进宫,解了我的禁足,要我许嫁我长姐——”
“你这一辈,戚氏嫡出的女子唯你长姐一个,身份可谓是尊贵,父皇要你许嫁,也是在拉拢中阳贵族的心。”风歇毫不诧异地道,“不过她的婚事可会让许多人头疼了——既不能有结党营私之嫌,又不能家世门第太低,还需得我父皇信任,我父皇想必也是左思右想后,才给你长姐定婚事的。”
“说得极是,所以我也很好奇皇上要把我长姐嫁给谁,”戚琅转过身来看他,笑道,“结果你猜是谁——”
风歇看他表情莫名,便觉得心下一颤:“谁?”
“皇上说,待宁远将军带好了湛泸军营,擢了上将军,便即刻为这二人赐婚。”戚琅走近他,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该明白他直接寻我去的意思——”
当然明白——戚琅没有往下说,风歇却清清楚楚地明白他要说什么——倾元皇帝没有与他商量,直接松口给戚琅说要给戚琳和楚韶赐婚,说明这场婚事在倾元皇帝心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管当事人同不同意,都需得如此了。
太合适了,没有反驳的理由——楚韶虽为新贵,但毕竟受出身所限,不可能自成庞大的势力集团。且倾元皇帝十分清楚地明白楚韶对他的绝对忠诚,赐婚戚琳,无疑是把戚氏和皇室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无数理由从心头涌过,但风歇依旧惨白着一张脸站起来,什么都没想地脱口道:“此事不妥,我不同意!”
戚琅深深地与他对视,似乎能看清他心里想的什么一样。风歇意识到自己失言,略微低了低眼眸,干巴巴地道:“阿韶……宁远将军的性子我最清楚,倘若让他去娶素昧平生的女子,他定是千百个不愿,你长姐得姻缘如此,也不会幸福……”
戚琅勾着嘴角笑了笑,笑意带了点莫名的敌意:“他年满十八,又没有功高震主的威胁,这门亲事,怎么想怎么圆满……只要他不是个断袖,总归要娶亲的,我长姐文武双全,相貌也算是一品,中阳女子除了公主露,难道还有比得上我长姐的不成?”
不知是话语中究竟哪个字刺激了风歇,他皱着眉盯着戚琅,因为莫名的情绪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当初如雪执意要嫁给他的时候,照样如此,不是女子品貌的问题,实在是他……”
他没有说下去,戚琅也敛了笑,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直到风歇先放弃,一言不发地转头就走,朱红的袖子在空中一荡,房门摔得震天响。
戚琅重新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眼神中所有的情绪逐渐归为一派冰冷的淡漠,还带了些危险的狡黠。
“果然如此啊……”
*
中阳城北郊,玄剑大营。
楚韶窝在军帐里,翻来覆去地看手中那一块璞玉,啧啧称赞道:“真是极品,今年南境上供的玉料不多,陛下说赏我的时候我还没当回事,不想是这么一块极品。”
“确是极品,”方子瑜刚才已经细细品玩过,“虽然我没怎么见过太好的玉料,但据书中所载,好玉触手生温,色如凝脂,净白无瑕,如此不假了。”
“这玩意儿不就是块石头吗,有什么好看的,”沈琥珀在一旁擦拭着自己的铁枪,鄙夷道,“你都看了一晚上了,就算它值钱,你难道还缺值钱的东西不成?这样看来看去的,你打算拿它做什么用?”
“去去去,你懂什么,”楚韶瞪了他一眼,看着手中的玉料笑道,“上元节是我太子哥哥生辰,如今快要到了,我琢磨着,他生辰我也得送点别出心裁的礼才好,恰好有这块玉……”
“今岁十二月初一你不在中阳,太子殿下送了你什么东西?”方子瑜很好奇地问道。
“他写了副书法送我,阴阳怪气地说是要我挂到将军府去,”楚韶想了想,扬着头笑道,“可我才不搬出去呢,就叮嘱秦木挂到他书房里去了——反正他书房就是我书房,也没什么区别,哈哈哈。那书法内容我倒还记得,仿佛是什么《六州歌头》的上半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