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样的时候,闭上眼睛,他还能瞧见对方的样子。
飞扬的鬓发,明亮的眼睛,楚韶天生就爱笑,笑意里蕴含的东西让他曾经产生过错觉,以为他是真心的。
他扬鞭策马,醉月舞剑,是中阳城里最明亮的少年;他也披坚执锐,登高而呼,是大印朝中威名赫赫的将军。
他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可如今想来,就连浑浑噩噩的那一夜,应该也是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让他放下所有戒备的手段。
欺骗了自己这么久,他却一直不肯放弃最后的那一点儿希望。
——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全都是假的。
爱过这样的一个人,真是枉然。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直到一个小而急促的声音把他从臆想当中拉了回来。风歇抬起眼睫,面前带着兜帽、身着狱卒服色的那个人,却是好久未见的周云川。
风歇没有惊异,也没有激动,他平静地问道:“云川,你来干什么?”
“殿下!”周云川却在他面前跪了下去,他脸上有些擦破的伤口,想是也被追杀了许久,他重重地叩首,眼泪霎时流了满脸,“我一直到今日才寻得机会来见您,真是罪该万死……我近日来与桑大人想尽办法,动了所有能动的江湖势力,想要救您出去……可是戚、卫贼子一刻不松,现在也只能趁有国婚来看您一眼,您一定要保重,我……”
周云川的目光从他裸露的脖颈上那些带着凌虐意味的指印上掠过,话语便生生断在了空气里。风歇低头看了看,甚至没有伸手拉一拉衣领,没有羞耻,也没有愤怒,平静如死水:“不必了。”
“他们……他们竟敢这样对您!”周云川气得发抖,“我必要……必要把他们碎尸万段!!殿下,您保重,我一定会想办法救您出去的,您等我一段时间!绝对不会再过多久的!”
风歇却笑了,笑意里满是疏懒:“云川,真的不必了……你快收拾收拾自己,趁早离开中阳罢。”
“殿下!!”周云川置若罔闻,泪意朦胧地看他,“您……您可知道上将军今日大婚?”
这种时候他还能听见自己一瞬间呼吸一滞的声音。
——不必怀疑了。
——真的不必了。
“我知道,”风歇仰头看了看,随后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娶妻生子,拜官拜相,得千人艳羡,万人敬仰,统统与我无关。只可惜我此生没有机会亲手把他杀了,当真是遗憾。”
“我一直不敢相信他会叛您。”周云川咬牙切齿地说道,“如今看来,他当真是这样的无耻小人!殿下您切莫再为了这样的人伤心,我求您了,您保重自身,待云川救您出去之后,我们再……”
“你走罢。”风歇回过了身,语气微凉,“兰阁的手伸不进中阳,我虽不知卫叔卿的兵从何来,但玄剑大营握在楚韶手里,你拿什么跟他抗衡?走罢,不要再来了,不要让更多的人为我死去,却什么都改变不了。不必想办法救我了,我与这人世羁绊已尽,即使能够逃得出去,也是苟延残喘,难道你真要随着我东躲西藏地过一生么?”
周云川震惊地看着他的背影,咬着唇又磕了一个头:“即使殿下如此说,云川也不能放弃……今日时间紧迫,云川再不能多留,只求殿下念着我、念着桑大人、念着天下千千万万等着您的人,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风歇没有回头,平静得仿佛一尊神像。周云川爬了起来,转身刚走了几步,却听得清清冷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云川。”
周云川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块玉佩便从狱中被抛了出来,掉在他脚边的稻草上。周云川弯腰拾起了那块玉佩,触手生温,玉是好玉,但雕刻算不得太好,边角带着很不常见的红色,像是血迹一般,他抓紧了手中的玉佩,突然摸得背后有刻字的痕迹。
“河清……海晏?”周云川喃喃地念道。
风歇终于转过了身,对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在狱中唯一伴我没有被拿走的,便是它了……拿到这块玉的那一天,我一笔一笔地刻上了这四个字,这曾是我的毕生所愿……”
他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他手中的玉佩拂过,随即又闭上了眼睛,他轻轻地说着,仿佛是终于释然了什么一般:“现如今,我已再无所愿……留它无用,送了你,随便怎么处置罢。”
周云川把玉揣回怀里,抿着嘴向他一拜,随后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周身又恢复到一片寂静,风歇盯着面前的红烛,突然轻轻地吹灭了它。
一切都铺天盖地地灭了下去。
唇角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戚琅为了防他自尽,收走了狱中所有尖锐的东西,甚至连那简陋的桌子,角都磨得极度圆滑,但他却忘了,昔年有大臣在朝中死谏的时候,可以怎么寻死。
他抬头看着唯一能透进光来的气孔,今夜无月,只能通过气孔之外的细微声响去推测时间。
一更,二更,三更。
待三更之时,金庭皇城会有打更人路过,拖着长腔沉沉地喊——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风歇拢了拢自己散乱的长发,拖着铁链走回墙角,手指抚摸过冰凉的墙面。
仿佛还是昔年新岁,他刚从宫中回府,疲惫不已,那个刚住进他府中的孩子背着剑为他开门,然后笑着抱住他道:“太子哥哥,我等你好久了,哪怕是这么好的日子,你若不回来,我也好难过……”
而今夜无星无月,便是个好日子。
必得等到他成婚的第二日,否则平白脏了往九泉而去的路。
打更人的声音彻底消失以后,他毫不犹豫地“砰”一声撞到了坚硬冰冷的墙上,有温热的鲜血从头顶流过他的面颊,脑中轰然作响,竟然感受不到痛。他混乱地撑着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又撞了一下。
疼痛后知后觉地侵袭了他,风歇捂着头顶的伤口,只感觉血液涔涔地流过他的手指,顺着手指滴下来。
面前的画面越来越暗,越来越暗,那个孩子的面容已经看不清了,楚韶长大后的声音却在他耳边沉沉地唤:“哥哥……”
山有木兮木有枝。
不管他知,或是不知,一切从最开始,也都是错的。
呼吸变得困难,他挣扎着,铁链叮叮当当地响,虽然疼痛几乎已经让他再也没有力气,但他还是撑着自己起来,重重地再次撞上了面前的墙壁。
疼痛在一瞬间停止。
风声也停止了。
他的视野当中突然明亮了起来,仿佛还是令暮园开满了棠花的春天,父皇和母后,风朔和风露,桑柘和周云川,萧颐风和楚韶,甚至还有戚琅和秦木,他曾经爱的、相信的人,仿佛约好了一般齐齐出现。
带着温情的笑语声充斥在周身,是久违的、最眷恋的温暖。
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他顺着墙壁软软地滑了下去。在最后的一瞬间,他看见通天神殿巍峨的神佛,启唇告诉他,神佛从不救世,亦不救人。
有什么关系呢。
他想,一切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MOSS今日任务:寻找哪个牌子锅盖最结实
转述主人留言:我哥永远下线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好伤心我 鲨 我 自 己
第60章 定风·终
楚韶昏昏沉沉地走进房中,坐在喜床上的女子披着盖头,看不清脸。他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了杯茶,那女子想是听得有动静,竟然一把揭了自己的盖头。
戚琳是戚氏长女,千娇万宠集一身地长大,性子是极为明快。她妆容浓重的脸轻轻一抬,红唇轻巧道:“喂,你可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楚韶并不接话,他慢慢地喝着茶,却听戚琳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不想娶我,正好我也不想嫁给你,若不是我弟弟和卫氏那个老狐狸联手逼迫……反正明日晨起之前,我便趁府中大乱出中阳。你大可把一切都推到我的头上,三月之后,我便把和离书寄一份给你,另一份广告天下。”
楚韶道:“和离是损女子名节之事,难为你愿意。”
“名节而已,我要它何用?”戚琳扯了扯身上繁杂的礼服,毫不在意地走到他对面坐下,“真正爱我之人,当然不会在乎这虚无缥缈的名节,若在乎这些东西,那便不值得我戚琳所爱。”
“大小姐高论。”楚韶笑了一声,他喝尽了手中的茶水,刚想继续说话,却听得窗外一阵骚乱之声。
楚韶皱了皱眉,打开新房的房门,在门上扣了几声,叫来一个侍卫,问道:“这么乱,发生什么事了?”
“将军放心,不是我们的事,”那侍卫低着头,恭敬地说,“刚刚有侍卫来报,说废太子于狱中自尽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卫公都不放在心上了,谁知戚长公子却像是疯了一样,硬闯去了,现如今戚府来请大小姐劝劝……”
废太子于狱中自尽了……
楚韶良久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茫然地看着那侍卫的嘴一张一合,吐出一些无意义的话语。
心头沉甸甸地跳着,一片空洞的茫然,他反复地想着,谁死了,谁死了?开什么玩笑,前一日他还写过信,信上说“安好无虞,勿念”,不过一日的功夫,怎么会死了呢?
楚韶的嘴唇颤了两下,抬腿便往府门跑去。
身后传来无数惊呼:“将军!”
“将军这是去哪儿!”
“这可是大婚之日啊……”
他跨上那匹跟了自己许久的战马,什么都没想地往金庭皇城飞奔而去。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不可能的,不可能,或许是侍卫误传……他一定不可能就这么死去,况且还是自尽,他因何自尽?
没有理由,所以绝不可能。
战马脚程飞快,不多时他闯到了金庭皇城门口,守门的宫人见是他,不敢开门,有几个上来劝道:“将军,可取了陛下手谕……”
楚韶冷着脸将袖口的短刀“噔”地一声钉在了他的脚下,恨声道:“开门。”
那守卫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个半死,又不敢开,一时之间急出了一身冷汗。直至他瞧见戚琅的马车也急急地往此处来,才像是见了救星一样高呼道:“长公子来了,快开门,开门!”
楚韶置若罔闻,门一开便飞快地冲了进去。
戚琅看见他飞奔的身影,低下头,低低地笑了一声,随后又笑了一声,然后凄惶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让人去天牢门口拦他。”戚琅吩咐道,他睁开眼睛,感觉自己眼前一片模糊,不由得伸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哑声道,“不要让他进去。”
楚韶一路飞奔到典刑寺门口,早便有人接了戚琅的命令在门前等着他。为首的恰是从前识得的一个纨绔子弟,如今家里依靠巴结卫叔卿上了位,便把他插进鹦鹉卫做了个小官。
“让开。”
楚韶缓缓地拔出了剑,指向面前的人。
那纨绔虽然一直比较怕他,但毕竟自己身后有侍卫二三十人,说话也不免多了些底气:“小楚将军所来为何事啊,须知……须知典刑寺并非你想进就能进的。”
“我不想和你废话,再说一遍,让开!”楚韶冷冷地说。
那纨绔打了个寒颤,他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嘴上仍然强撑道:“你若硬闯,便别怪我不客气了……这里有侍卫,还有典刑寺狱卒,你势单力薄,以为自己……”
“我看你是在中阳待了太久,忘了我在军营里什么样子了。”楚韶嗤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眼神犹如恶鬼,“我一人抗外敌千人之众的时候,你在哪里风流快活呢?”
他缓缓地抬头,环视了一圈,一字一句地说:“我只说最后一次让开,倘若你再不听,今日我便为我的剑开开荤,看谁还敢拦我!”
楚韶一身血迹地闯进了天牢的最深处。
他已状似疯魔,凡是典刑寺中来拦他的人,皆被他不管不顾地伤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最后只余下一直为风歇更换蜡烛的小狱卒,在一旁瑟瑟发抖地看着他一剑砍断了门锁,闯了进去。
心口突突地痛。
他看见有墙角有个一动不动的白色身影,方才面对一群人的凄冷兵刃都不曾怕过,此刻他竟连走上前去的勇气都没有。
“太子……哥哥……”
刚刚对敌的打法太不要命,他受了不少伤,却奇迹般地几乎感受不到痛,只有胸口抽搐地跳着,没有伤口,每动一下都痛得要命。
手一软,剑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走近了,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白色身影抱了起来。
可一点幻想的机会都没有了,怀中身体头一歪,正好叫他看见了满头的血,那血是鲜红的,几乎流了一整张面容,如今都快要凝固了,散发出一种沉沉的腥气。
楚韶几乎要崩溃了。
风歇平日里是最怕痛的人,手上不小心破了道小口子都要皱上半天的眉,如今怎么能……怎么能在自己额头上磕出这样一个伤口。
这该有多痛啊。
“你看看我,哥哥……”楚韶抱着他呆呆地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双眼,但是一滴都没掉下来,他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声音却哽咽得不成调,“你……你怎么不说话……是我太没用了,拖到现在才敢来见你,可我真的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努力救你,你怎么不等我,你为什么不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