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红着眼睛,凶神恶煞地问在牢门外瑟缩的狱卒:“他……他可有什么话留下?”
那小狱卒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没有没有……他临死之前什么都没说,我们也没想到……”
好狠的心,竟然一句话都不留给我。
楚韶胸口一阵滞闷,喉咙里翻涌出一阵血腥气,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立时呕出血来。戚琅恰好在此时冲了进来,竟没有问他一句方才闯入之事,而是直接跪到了地上:“殿下!”
楚韶抱紧了他不肯放手,茫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不是说他很好吗,你不是说很快我们就能救他出来吗,你说,你说啊!”
戚琅失魂落魄地跪着,颠三倒四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一定……一定是卫叔卿做了什么,殿下明明……”
“好,好,”楚韶一手抱着他起身,有些病态地大声笑起来,“我这就去杀了他,为你报仇。”
戚琅略微回过了神,情急之下冲他喊了一句:“不行!”
他爬起来,颤抖着抓住他的肩膀:“你杀不了他,况且我们要忍一忍……为了得到他的信任,我们已经忍了这么久,今日你抱着尸体一出典刑寺,一切便功亏一篑了!”
“功亏一篑,他死了,你以为我还会在乎吗?”楚韶看着他,居然出奇地冷静,他低首看向自己怀中的风歇,冰冷的目光中突然多了几分柔软,就连话语当中也多了一份脉脉的温情,“等我杀了他,便自尽谢罪,下去陪你,我们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
眼见着他抱着尸体向外走去,戚琅急迫地往前追了一步,嘶吼道:“把殿下的尸体先带走,拦住……拦住小楚将军!”
楚韶提着剑阴冷地答:“谁敢拦我!”
剑尚未出鞘,已经左右放倒了好几个侍卫,余下的在一旁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敢上前。
眼见他要走到长廊尽头,一个侍卫终于大着胆子上前来拦他,手中的剑往前一送,却没有接近楚韶,剑堪堪地从风歇垂着的长发下掠过,割下了他一缕头发。
楚韶顿时方寸大乱,双眼在一瞬间变得血红,一时没忍住,鲜血便从口中涌了出来,他重重地咳了一口,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冰凉的躯体,血的腥气,无一不在提醒着他,怀中的人死了,是被他亲自害死的。是他太蠢了,是他天真地以为世界上不会有坏人,是他把他扔在天牢里不管不顾,还不知受了多少细碎的□□。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能把他的哥哥……世界上最似冰雪的人,逼到自尽呢?
他低着眸,几乎是无意识地又咳了一口血,温热的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到风歇本就满是鲜血的脸上。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那前,他绝望地意识到,怀里的这个人,再也不会看见他的伤痕,为他流露出一丝心疼的表情了。
*
倾元二十三年,戚、卫二世家对外号称倾元皇帝为太子歇谋害而死,二皇子朔带人揭发其罪行,废太子,临朝摄政,废太子歇于狱中绝望自尽。
这一套说辞自然不过是为掩人耳目而编造出来的,明眼人皆知二皇子风朔自幼懦弱无能,所谓摄政不过是二世家挟天子以令诸侯,堵天下悠悠之口罢了。而二世家正式摄政之后,更是在朝内大肆屠杀异己,朝内人人自危,风雨凄惶。
楚韶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只剩下了手中一缕带着血腥气的长发。
如同一场幻境,一切都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 ·完
明天恢复晚九点日更啦~最近肝得胃疼
【带着锅盖正襟危坐】
第61章 波烟玉
正值中阳城的夜晚,巡逻的金蝉子提着灯笼在小巷子中经过,留下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门口的士兵抱着手中的铁枪,不知为何有点犯困,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逐渐黯淡的星子——马上就要夜半了。
他心中愤愤不平地想着,不知为何要来守着这座没有人的府邸,寻常人越狱之后,定会连夜远走高飞,哪里还会自投罗网,回到自己的府邸中来。况且这府邸此前被查抄过,如今根本就是空的。
一阵夜风拂面而过,士兵终于没有忍住,倚在门框上睡了过去。
耳边传来一声细微的“咻”。
楚韶回头看了一眼,轻快地掠上屋檐,跟着周兰木回到了自己的府中。
这周四公子当真是手眼通天,劫狱在前,潜回中阳在后,戚琅发疯一样在整个大印境内布下重兵搜捕,他竟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自己的宅子。
那日狱中他说自己为太子旧人时其实他并没有全信,还是后来在方和的劝说下,见到了太子歇从前的老师甘洗心才敢确信,况且还有那块玉佩……
风歇身死之后他寻遍了整个典刑寺,也没有找到他留下来的半样东西,就连这块玉佩,原来都留给了别人。
想是死了也不肯带走。
楚韶心头一颤,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继续想着。
原来此人真的是太子旧人,不仅如此,他似乎已经为此事谋划了良久。
说到底,他在世人心目中都是害死太子的元凶,他回中阳来杀自己,实在也是情有可原。
要不是看到了密室里的东西,估计他早已被这精于心计的四公子不费一兵一卒地搞死了。毕竟有金明镜、卫千舸和秦木的前车之鉴,他浴血沙场这么多年,竟也会对身边之人产生这样的不寒而栗之感。
周兰木漫不经心地带他一路大摇大摆地进了书房,随后在他很陌生的地方摸了一下,两人一同进了密室。
周兰木边走边解释道:“担心戚琅寻到你密室,换了个小机关。”
楚韶惊叹于对方心思的缜密,脚下却匆匆地往里走去,周兰木点了根蜡烛,跟在他身后道:“你这里的兵法阵图和布局策要我都着人收回去了,你到底要回来拿什么?”
那日他进了第二重密室之后,首先看见了一张地图。
熟悉的黄皮纸地图,是他从前贴在太子府里那一张,楚韶在上面重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除此之外,还有金庭皇城的地下密道图和玄剑大营所有精干的姓名概要,不知他是不是在挑人,有一些后面以朱笔打了勾,另一些则被划去了。
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楚韶竟这样费尽心思地单独试探,把整个玄剑大营过滤了一遍,就在戚琅猜忌的眼皮子底下,把兵权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里。
那日救出他来,他便说过,倘若有一日他带兵入中阳逼宫,玄剑大营如今被他留下的心腹,也能不顾金庭皇城的政令誓死追随。
周兰木默默地想着,却突然见楚韶在原本放这些东西的桌子旁边敲了一下,耳边便传来了机关移位的细微声响。
桌子带着后面的半面墙缓缓地转了出来,露出一个积灰的祭台。
祭台上放了一个被磨得油光水滑的蒲团,楚韶顺手把蒲团拿了下来,转头十分客气地对他道:“四公子,你陪我一同上一炷香罢。”
周兰木怔然地盯着祭台,忍不住举着蜡烛靠近了一些,只见黑暗的祭台上,那木制的厚重排位之上是空的,什么都没写:“这……这是?”
“太子殿下含冤而死,身后不得入宗庙,连牌位都没有,”楚韶跪在那蒲团上,面无表情地说,“我私设祭台,望他能受一些人间香火。”
他一边说着,一边俯身下去深深地叩首,再抬起头来时,眼睛却有些红了:“总有一日,我要把他迎回通天神殿去。”
周兰木默然地在他身边跪下,没有叩首,声音却听起来有一些不自然:“你平日里……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楚韶没有答话,他起身,伸手在牌位之后捞了一个坛子出来,那坛子是裂纹青瓷所制,不大,烧制得十分精美,但似乎并没有装什么东西。周兰木伸手想从他手中接过来,却被楚韶侧身闪开了。
“这就是我要取的东西,”楚韶低着眼睛说,“兰公子,我们走罢。”
周兰木抬眸,转身往外走,话语间带了一两分试探意味:“这是什么,是对将军十分重要的东西吗?”良久没有回答,直至出了将军府之后,他才听见楚韶低低地“嗯”了一声。
随后问道:“兰公子,你之后可有什么安排?”
周兰木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怎么不唤我恒殊了?”
楚韶面色不变:“不敢。”
周兰木笑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转过头去:“今夜先出中阳城,城外我已请了白兄接应。周府众人与你府上的方子瑜,我已经先送回了宗州兰阁处,势必安全,你放心。”
楚韶问:“那我们去哪儿?”
周兰木道:“东南。”
“东南?”
“是,”周兰木回头看他,夜色之下小脸煞白,“平王戚楚得知我于十二桥算计你一事,大笑三声,邀我即刻动身前往东南,与他商议……”
他美目微颤,轻巧地继续说:“……造反之事。”
楚韶倒没什么意外之色:“戚楚早有谋反之意。”
“只是借他之手罢了,”周兰木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平王今年才十九岁,坐不稳大印江山的,臣民不安,他心里明白得很。”
“那他图什么?”楚韶问,“我不信他会无缘无故地助你。”
“他要我助更统皇帝摄政之后,颁一道丹书铁券给他,”周兰木觑着他面色,缓缓地道,“这虽困难,可若他助我们逼迫戚、卫世家还政,也算是大功一件,颁丹书铁券理所应当,我应了。”
他说完这句话,果然见楚韶的面色如他所愿地白了下去,甚至连抱着坛子的手都不自觉地颤了起来,良久之后,他才重新开口,鼻音浓重:“还请兰公子遣人来,帮我把这坛子完好无损地……送到安全之地去。”
周兰木挑眉道:“元嘉爱重,不要带在身边么?”
楚韶怔怔地答:“在我身边不安全,若它能够安好无损,我愿意离它远远的。”
*
白沧浪在中阳城外等待着二人,许是周兰木对白沧浪的武功十分放心,竟没有带其他的侍卫。
三人马不停蹄地走了五日,赶在一个天黑之前,终于到达了十二桥之后的东南外城荒阳。
在傍晚的天色下,楚韶远远地看见了荒阳城城门上高悬的荒阳二字,黑字刻在灰石上,城门并未点灯,看起来昏昏沉沉,一片萧杀。
身侧的白沧浪幽幽地叹道:“此地落日时分格外早,日出又晚,所以称为‘荒阳’。大印初建立之时,为平南疆,曾于荒阳屠城……平王占后城内夜间屋外不许点灯,又被江湖人叫‘鬼城荒阳’,此地万分凶险——”
白沧浪的话还没有说完,正驾着的马突然长嘶一声,跪地暴毙,另一匹马也在前后摇摆着缰绳,看起来十分焦躁。
“荒阳牲畜不入城——多年未有江湖客啦,有失远迎——”城门处弹出一个脑袋,殷勤地迎了上来,原是一又黑又矮的老头,说话声音嘶哑,倒笑得一脸谄媚,他奔过来利落地解着刚刚死去的马的缰绳,“我守门老六好生寂寞,几位贵客,途径还是来见城主——”
“是他刚刚弹出毒粉来毒杀了马。”周兰木轻轻道。
那老头听见了,也不生气,只“嘿嘿”一笑:“几位若是想要求见城主,城外对付一宿,明日再来。若是途径不知这荒阳城的厉害,我老六当个好人,奉劝一句,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落日以后城门大闭百鬼夜行,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们想过城前往离——”周兰木微笑着对他说,他这个时候都没有丢了那份君子谦谦的风度,看起来脾气好得很。
守门老六忙着去解缰绳,不欲多说,只暴躁打断道:“给你们说了见城主明日再来现在不能进,你们——”
“你这老头,听不懂人话吗,杀了我们的马也就算了,你还——”白沧浪火气顿起,若不是楚韶拦着立刻就要冲上前去,“老子上次来荒阳的时候,你还没在这儿守门呢,装什么腔——”
“说了此刻不能进是为了你们好,进去送死我到时候收尸也麻烦,”守门老六突然黑了脸,也不摆出笑嘻嘻的表情了,“别在这儿废话,赶紧滚,要不然城主出来——”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随即像见了鬼一样转过头来看着四人:“你刚刚说什么,你们不是来荒阳的,是想去离恨天?”
“正是。”周兰木回答。
“你们想去离恨天干什么?”守门老六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缰绳也不解了,“你们莫不是——”
“我们从北方来,前来拜访东南平王。”楚韶握着剑,低低地说,“烦请老伯告知,此刻可否直接进入荒阳而去,若是不能,我等等着便是。”
“平平平平平……平王?”守门老六似乎吓得魂飞魄散,“是平王要你们来的?”
“正是。”周兰木不想多说,只得简单道。
那老六再未多说一句话,连马也不要了,向着城门飞奔而去。不多时,荒阳城高大阴暗的城门便“咯吱咯吱”地开了,三人进城而去,临走之前,周兰木还不忘对着城门说了一句:“多谢,马车与其中物件,权当给老伯之礼。”
“哇,这么大方,”白沧浪听得,挤到了周兰木旁边,“小兰,你以后能不能也送我一辆,我想要一辆更大的,最好缀满了金银玉石,拆下来就能当房子的那种,两层就更好了。反正我驾车,江湖里也没人敢抢,这样我以后就能想去哪去哪,不用担心没地儿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