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想保,我曾受他恩惠,如今只不过想尽力还一点罢了,”戚琅抬起头来,毫不掩饰地说道,“只是让他少受些零碎折磨,卫公应该不介意罢。”
卫叔卿冷笑了一声:“你倒坦白。”
戚琅笑道:“在卫公面前,不敢不坦白。”
“我思来想去,觉得此人绝不能留。”卫叔卿突然吹灭了面前燃着的一支蜡烛,眯着眼睛说道,“本来我是不想让他死的……活着受折磨更能解恨,只是此人计谋多端,又多有死士,万一哪里出了纰漏,让他逃了,你我有朝一日必会死在他手里……贤侄怎么想?”
“卫公说得是,”出乎意料,戚琅竟然没有反对,他十分顺从地答道,“我只能保他不受皮肉之苦,但卫公若想要他的性命,要便是了。只是这天下悠悠众人之口……”
卫叔卿看着他:“我老了,这种费脑子的事情,该是贤侄去做了,贤侄若能名正言顺地接管过这江山,就定能想出让他死得明白的法子,比如——”
“废太子谋害陛下,事成之后被二皇子带人揭发,于狱中自尽身亡。”戚琅面不改色地接口道,“卫公觉得如何?”
卫叔卿很有意思地笑起来:“贤侄果然从不叫我失望。”
*
天牢里光很暗。
除了那只小小的蜡烛,没有别的照明工具,戚琅走进牢房的时候,风歇正背对着他坐在墙角。
他手腕上套着冰凉的锁链,身上的衣袍有些破损的痕迹,但即使如此,那背影也是孤清的。
戚琅叹了口气,叫来狱卒为他解了手上的锁链,又打发他们走的时候关好了门,才唤他:“殿下……”
“你为什么来见我?”风歇冷笑一声,却并不回头看他,“想从我身上,找到你胜利的喜悦?”
“从前你说,视我为知交。”戚琅走近了些,坐在他身后,语气颇有些感伤,“可是如今,竟连喝我一杯酒都不肯了吗?”
“知交?”风歇闭着眼睛,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曾以为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以为我可以信任你,但我发现原是自己太傻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知道,我还如何视你为知交呢?”
“殿下,”戚琅坐远了些,把提来的酒杯酒壶放在简陋的桌上,自斟了一杯酒,低低地唤他,“我在府中禁足三年,断了所有官宦仕途之路,从前年少,一切皆是幻梦,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也不曾怨过你。我是戚氏嫡长子,为了家族的利益,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去做……可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最仰慕的人。”
风歇终于回过了头,他瘦了一大圈,面颊凹陷,衣衫脏旧,声音虚弱沙哑。
但即使如此,这个人也是尊贵而洁净的。
戚琅心头一震,听风歇苦笑了一声:“你的话是真是假,我无从辨别,可我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让你惦记的东西了,我便权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的话我听进去了,多说无益,我只希望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来见我了。”
戚琅痴痴地盯着他看,手不自觉地微微捏紧了酒杯:“好……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心愿?”风歇的目光缓缓流过戚琅身上的浅金色长袍,目光中突然染上了一层忧伤而柔软的神色,甚至声音都放轻了些,“倘若你还念我们半分旧情,便让楚韶来见我一面。”
“好,好。”戚琅紧紧捏着杯子的手忽而放开了,他举起杯子来,面上露出一个不知是悲还是喜的笑容,“请太子殿下满饮此杯,从此之后……”
风歇毫不犹豫地接下了他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接口道:“从此之后,你我昔年相知之意、好友之情、救命之恩,悉归尘土,我与你恩断义绝。”
戚琅看着他,却突然笑了起来,风歇把手中的杯子随手掷在了地上:“你走罢,不要再来了。”
“殿下,”戚琅止了笑声,不但没有走,反而往他身前凑近了一些,他身上常年熏香的气味让他着迷无比,“你最大的弱点,便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从前是,现今也是,你该让我说你什么好……”
“你什么意思,”风歇心中警钟大作,他伸手想要去推开戚琅,却发现自己突然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 “你要干什么?”
“谁说你没有让我惦记的东西?”戚琅冷漠地盯着他的脸,手臂一个用力,便把他紧紧地拽了过来,“我对你,可是惦念已久了。”
风歇不可置信地趴在他的脚下,感觉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头脑还有些懵懵的不清醒,难耐的混乱感从头顶蔓延而下:“你……卑鄙无耻,你放肆!”
“放肆?”戚琅低下头来,伸手勾住了他的下巴,闻言却笑道,“你以为你和楚韶之间的那点事,我全然不知道吗?定风之乱开始的前一日,你们都做了什么,连他回府的时候脖子上都有吻痕……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可以?你到了这个时候,心里还想着他,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放开我!”风歇侧过头去,却挣扎不开,手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戚琅一把抓住他一只手腕,有些病态地笑道:“放开你?殿下,卫公叮嘱我来杀你,这酒中本该是毒药的。可我才不要杀你,我要把你关在我身边,一生一世,你都只能看着我。”
“滚开!”风歇往他脸上啐了一口,戚琅伸手慢慢在脸上抹了一下,忽然松开了他,露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冷漠笑容:“也罢,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风歇喘着气退到了墙角,心中的震惊如同洪水一般淹没了他。
这样的心思宛如浸满了毒液的花枝,一圈一圈地缠上来,勒得他难以呼吸。
戚琅在他心中一向是温文的,虽然落魄,但却狡黠,他怜惜他因家族而不平的一生,真的视他为挚友,可对方的心思……到底什么时候变了质!
戚琅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殿下……承阳,你何必这么讨厌我,你以前不是对我很好吗?”
他眯了眯眼睛,重新在他面前蹲下来:“不过没关系,等你眼中只有我的时候,这些就都不重要了。”
风歇扯着袖子,用力地甩了他一个耳光:“你不如杀了我……滚开!”
戚琅阴沉地眯了眯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甩手也给了他一个耳光,目光中似乎燃烧着怒火,声音阴冷,却带着笑意:“杀你,我可舍不得杀你。”
风歇被他一耳光打懵了,一头磕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他本就生得白,十分容易留印子,不多时,他面上便浮现出一个清清楚楚的红痕来。
见他这个样子,戚琅却突然又心软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把没什么力气的风歇抱回到牢房铺了被褥的床上去,关切地问道,仿佛方才那个打他的人不是自己一样:“痛不痛,对不起,殿下……我不是故意的,我今后绝不如此了,我一定好好待你……”
风歇目光涣散,胸口起伏不定,却是一言不发。
戚琅盯着他的脸,轻轻地颤抖着说道:“我……我很快便安排人送你到我那里去,我早该接你出去的,只是……卫公要你的性命,我已经准备好了别的人替你,你不用担心……殿下,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风歇倒不见几分恐惧,但满脸都是嫌恶,他紧紧地皱了眉头别过头去,依旧是一言不发,仿佛跟面前这人说话会脏了嘴一般。
戚琅被他激怒了,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在他白皙的颈间留下了几个凌虐般的指痕:“你有这么厌恶我吗,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你心里还想着那个楚韶?哈哈哈,你还不知道吧,他快要成婚了,他要娶我长姐了,你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他一句话都没有问过,恐怕早就把你忘了,哈哈哈哈哈。”
风歇本在激烈反抗,闻言却猛地顿住了,他抬眼看向戚琅,张了张嘴,却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戚琅松了手,紧紧揽住了他:“忘了他罢,待我骗过卫公,一定接你出去……从此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
“只有我们两个人?”风歇在他肩头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声音嘶哑无比,语气却带着十分的轻蔑,“你想让我为你做禁|脔,还是把自己当做容音坊的嫖客?你配吗,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戚琅却不放手,他反笑道:“不管我是什么东西,你都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你乖乖地等着我,我们的日子还很长呢。”
风歇看见他的脸便想要干呕,索性垂下眼睛,再不看他,也不去听他说的话。
戚琅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白烛灭了,周身一片漆黑,寂静当中他听见了隐隐的轰鸣,外面似乎要下雨了。
风歇抬头去看漆黑一片的虚空,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顺着脸颊轻轻地滑了下来。
眼泪,真是陌生的东西。
他突然笑了一声,随后又长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别的什么,他笑得不可自抑,仿佛发现了天下第一的大趣事。
原来他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就算落到尘埃当中也强撑着不愿怀疑的人,不过如此,在权势、财富、美色和世人追求的东西冲击之下,如此脆弱,甚至不用伸手去触碰,就轻而易举地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Moss友情转述我主人的愤怒:
长公子真的是个大变态!他在家禁足三年是实实在在地变态了!
他一定会死得很惨的!
今天是太子gg生日,祝大家上元安康~
第59章 定风·八
楚韶穿着大红的喜袍,静静地坐在书桌之前,面前的书桌上摆了整整一叠的信。
记不清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了,卫叔卿不肯放下对他的疑心,他被困在府里,一步都出不去,更别提到去天牢看看他。
戚琅帮他把信带出去,又把风歇的信带回来,除此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风歇的右臂似乎是快要好了,写字从最初有些歪斜逐渐变成了他最熟悉的样子,让他的心逐渐放下了些。
“将军,吉时快到了——”
他置若罔闻,出神地看着手中几日之前刚被带来的信,风歇写:“无妨,婚姻礼事皆为身外之物,有心即好,不必担忧,勿念。”
手边另一封写的是:“元嘉吾弟,展信安康。已知你与戚长公子所谋之事,并无二意,保全自身,来日相见。”
每次都是干巴巴的几句话,除了说自己“无妨”“勿念”之外,几乎看不清其他的情绪。
楚韶不知自己的做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但他此刻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把信贴近心口,闭目坐了一会儿。
前因后果他已在上一封信中写得清清楚楚,风歇已经明确地说自己不在乎,应该会谅解他的,毕竟只是权宜之计,能把他救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楚韶小心地把信放回书架当中,拂了拂自己身上鲜艳到刺目的喜袍,面上不带一丝表情地走了出去。
*
白烛灭了好久,但迟迟没有人来换。风歇也不在乎,他拢着身上凌乱的衣服沉默地坐在墙角,也不去努力和身体内流窜的沧海月生作斗争,放任它在脑海当中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到最后甚至有点麻木了。
良久,才有个狱卒急急地跑了进来,为他更换桌上的蜡烛,可今日与往常不同,他竟换了根红色的蜡烛来。
小狱卒看起来是新来的,年轻,话也多,一边换一边解释说:“今日狱中人少,都告假看热闹去了。殿下不要觉得我们怠慢,毕竟今日是将军大喜的日子,你看,这蜡烛都全换成红色的啦。”
“你说什么?”
几乎从没有说过话的风歇突然抬起了头,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小狱卒,眼神凶狠。那小狱卒似乎被他吓到了,一边飞快地跑了出去给狱门上锁,一边磕磕绊绊地说:“今日……小楚将军要娶戚氏的大小姐了呀,这可是国婚……天下同喜呢。”
“你胡说什么!”风歇颤着嘴唇向他走过来,但被手腕上的铁链所束缚,无法靠近狱门,“是谁让你来和我说这样的话的?是谁指使你,他以为我会信吗?”
“这……全天下都知道了呀……”那小狱卒见他如此,实在是害怕,丢下一句话,便跌跌撞撞地跑了。
风歇拼命地去抓狱门上的铁质栅栏,晃得身后的铁链哗啦作响:“不可能!是谁让你说这样的话的,是谁?你们以为……以为……”
这句话尚还没有说完,他便捂着心口跪在了地上。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努力说服自己,这个人不会这么无情,就算伤了他那一剑,也说不定是缓兵之策。两人朝夕相对了那么久,他信任楚韶,绝对不会为了那些飘渺的身外之物,做出这样的事情……
然而那些被他一点一滴强迫着建立起来的信任,在一瞬间彻底崩塌了。
风歇伸出手来,右肩的伤因为缺少仔细的治疗,还没有好全,抬起来有些费力。他拉起袖子,看着自己的手臂,手臂上那个黑色的月亮冲破了方和给它的禁锢,清清楚楚地显现了出来。
仿佛是一个嘲弄的微笑。
脑海中浑浑噩噩,多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反而一句都听不清了。诸天神佛带着悲悯的微笑,看着他坠入无间,不为所动。他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但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亲情,友情,忠诚,信任,爱,还有……他,二十多年以来拥有的一切,原来不过都是一场空。
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多年以来的野心,绷紧了从不敢松的神经,竟会因一个人崩溃得这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