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墙堆得摇摇欲坠,迟早都有倒塌的时候,若没有人动心思,或许你恢复之后劳碌一番,还能挽回,但一旦有人动了心思——比如我与长公子——在这种脆弱的时候,只消不费力气地一推,便能让风氏皇朝一败涂地,只因覆水,便是难收。”
风歇听他一条一条地贬损自己的心血,只觉得胸口一阵滞闷,想必是沧海月生之毒所致,他红着眼睛,努力将这情绪压抑下去:“我自认为了王朝竭尽了心力,却不想只能让它越来越坏,落入尔等之手……”
“如今说这些有何意义呢?”卫叔卿笑了起来,他转过身,拂了拂袖子,“太子殿下与我说了这么久的话,想必也累了,来人,送殿下去休息罢。”
楚韶一颤,被戚琅一把扯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风歇却只是扬起头来,恨意充斥头脑,倒让他从来不曾落入人眼的傲气生生迸发了出来,他略一低眸,笑了一声,轻蔑地看了卫叔卿一眼,冷道:“不必扶我,本宫也是尔等能碰的吗?”
卫叔卿眸中的杀意一闪而过,却被他很好地掩饰了下去,他笑意盈盈地盯着风歇,一字一句地说:“承阳,典刑寺天字第一号昭狱多年未有客人,我可是为你好好地留着呢。”
第57章 定风·六
倾元二十三年中,戚、卫两家联手谋反,一夜之间调兵围城、策反皇室近卫、囚禁皇族,美其名曰“平改革之乱”,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不知为何,太子近臣、宁远将军楚韶居然背叛与太子多年同袍之情,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叛党阵营当中。辅政周氏几个掌权者于皇城正明门之外跪地请愿,见到楚韶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楚韶只是从他们身边默然地走了过去,一句话都没说。
卫叔卿站在正阳门之上的城楼上,看着为皇族鸣不平的周氏,眼神中阴冷之色愈发深重,他侧过头来,对着身边的戚琅比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三日之后,篡政戚、卫二世家联手,干脆利落地灭了曾在中阳与他们并立的周氏,斩周氏大长公子、二公子,追杀所有剩余子弟,同时擢楚韶为王朝上将军。
在这场史称“定风之乱”的政变当中,与戚、卫并立百年之久的周氏,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泯灭成为史书中一句无声无息的话语,让中阳各大贵族世家风声鹤唳。
这场倾覆天地的政变很好地把血都留在了金庭皇城之内,在平民百姓那里只成为了茶余饭后的一句谈资,不过是提起这位十二岁便开始名满天下的太子殿下,引来一句叹息而已。
而楚韶心中的浓重不安,一天一天与日俱增。
自风歇被捕之后,卫叔卿名上信任他,实际上却把他幽禁在了府中。
身边一个自己的人都没有,将军府又被戚、卫二世家的人围得密不透风,他只能依靠戚琅为他往外送信,再把信件给他带回来。
“如何了?”
戚琅从前院恭敬地进来,楚韶见是他,连忙迎了上去,急切地问道:“我的信你可带到了么,他怎么说?”
“小楚将军莫急,”戚琅扯着他,左右张望了一番,又把他拉到书房隐蔽处后,才松了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这是殿下给你的回信,我还没有拆开来看过。”
楚韶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信,匆匆拆开扫了几眼,几日以来提起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些。信上只有简单一句话,写字之人想是右手受了伤,笔迹有些无力,但仍然能够一眼看出就是风歇的字迹。
“我已自长公子处了解前因后果,珍重自身,我自安全无虞,勿念。”
楚韶贪婪地把这句话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方道:“幸好幸好……可是他肩上的伤是不是还没好?当时我虽挑了最不伤筋骨的地方,但为了做足戏,下手还是重了。你可寻人为他治伤了?我什么时候能出去?这都几天了,我担心……”
“我说过了,将军一定莫急啊,”戚琅安慰道,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当务之急,是我们怎么保住陛下和二皇子的性命,公主露失踪,陛下和二皇子现如今都被幽禁在内宫,生死皆系于卫叔卿一念之间。我去探过口风,他对你还不是十分信任,今日他给我提了一个条件,只是我不知该如何与你开口……”
“什么条件?只要能救下陛下和哥哥,我没关系的,”楚韶道,“只要获得他的信任,让我出皇城到玄剑大营去一趟,我定能……”
“将军可知,陛下在定北之战你出征之前,便想为你指婚,”戚琅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只是被太子殿下一力拦了下来,所以你到如今都不知道……指婚对象是我长姐戚琳,大你三岁,素有才名,也算是登对。今日卫叔卿来问我的意思,言语之间似乎是说……希望戚氏与你联姻,你若娶我长姐,他也可对你放心了……”
“不可能!”楚韶突然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拒绝,“我不能……我……已有心悦之人,再说国难当头,我怎么能够娶亲?”
“只是权宜之计罢了,为了我长姐的幸福,我也不愿让她在这个时候嫁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戚琅叹了一句,推心置腹地说,“卫氏无女,你若娶我长姐,无异于与我二世家明面结盟,卫叔卿绝对会放下心来的。你若不娶,我都不敢保证他哪天放你出府……我们自然是能等,但是陛下和太子殿下等不了!天牢简陋,我已经想尽办法为殿下治伤,可是你也知道,有卫叔卿盯着,我明面上也不敢露出什么来,将军,你就算不为我想,也为殿下想想罢——”
楚韶颤抖着手握紧了手中的信纸,一时间心乱如麻。
一点阳光都没有。
也不知是过了几天了。
天字第一号昭狱在典刑寺的最深处,没有窗户,只有在简陋的桌子上点了一支幽幽的蜡烛。白烛燃尽了一只又一只,除了换蜡烛、送些简单的饭食来的狱卒,一个人都没有来过。
伤口已经做了最简单的处理,尽管一动仍有撕心裂肺的痛,但比起他如今经历的,他觉得已经不算什么了。
被画了黑色月亮的右臂因为放血放得多,似乎减轻了些身体上的痛楚,但沧海月生之毒在他身体之中四处流窜,几乎把他折磨得发疯。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
“他背叛了你,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难道如今还不相信?”
“你还在相信些什么?”
他两只手腕都被套上了粗重的链条,被分系在牢房的两端,让他甚至不能走到狱门处,只能靠在冰冷的墙上。他闭着眼睛,努力与心魔纠缠,手指狠狠地抓紧铁链,甚至连指甲都被翻折流血,也不曾放松一分一毫。
“不……我不信他会背叛我,除非听到他亲口说……”
双手鲜血淋漓,他原本是最怕这些的,怕痛、怕冷、怕流血,如今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意识模糊了又清晰,一整天里有大部分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时候痛苦,昏睡过去也不见得会好一些。风歇靠着冰凉的墙壁沉沉地想,倘若再这么下去,他恐怕撑不了多久,就要疯了。
牢房之外突然响起了靴子踩踏过稻草的声音。
风歇猛地抬起头来,来的人却是卫叔卿,他的目光缓缓地流淌过风歇烧红的双眼,略带了些悲悯地说道:“太子殿下,近日可好?”
“托卫公之福,一切安好。”风歇努力压制着心中翻涌的恨意,冷声回道。
卫叔卿笑了起来:“那可真可惜,想必今日之后,你便不会这么好了——”
“你什么意思?”风歇紧紧盯着他,却因抬头抬得太急咳嗽了一阵。
卫叔卿走近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笑道:“陛下今日在通明大殿内突发旧疾,来不及呼太医便驾崩了,梅夫人追随陛下而去,自尽于陛下身侧。国有大丧,天下缟素,殿下还会像之前那么安好么?”
眼前突然一阵漆黑。
脑海中翻涌过了无数画面,父皇后妃不多,子女更少,除了早些年薨逝的那些之外,只有嫡出的他和风露、梅夫人所生的风朔三人。风朔身体不好,一直养在内宫,与他和风露虽交集不多,但还算是兄友弟恭。
相比于风朔而言,父皇几乎是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自己,也是因为他无条件的信任和培养,自己自小便有机会接触到一切继承人能够接触的东西,想法、意见无一不被尊重。父皇虽对自己有时严苛,但仔细想来,凡是想要的东西,他从来没有不给过。
一阵血腥气从喉咙里涌了上来,风歇没有忍住,“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卫叔卿不为所动,甚至蹲下来为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带了些遗憾地说道:“殿下,可不能如此便死了啊……陛下是喝了一碗您送上去的莲子羹才驾崩的,您若是死了,我可怎么向天下交待呢?”
他眯着眼睛,很愉快地笑起来:“你那个亲信,似乎是周氏的三公子?他可还没有被我们抓到呢,或许他会来救你,在他来之前,你可万万不能死啊。”
卫叔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逐渐变得淡漠:“你父皇没撑住,先你一步死了,你若是也死了,那我的乐趣可少了许多哪。”
心头大恨,风歇疯狂地冲他扑过去,想要伸手掐住他,但因为手腕上缚着的铁链,完全无法近他的身。
冰冷而坚硬的铁链在他手上印下了一圈鲜明的红痕,卫叔卿轻易地迈出了牢房,回头看着他:“别费力了,承阳。你的近身侍卫,你的同袍兄弟,你的亲人,不是为我所用,便是弃世而去。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风歇不答,睁着眼睛看着他,目光几乎能杀人。
卫叔卿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转过了身,冲他说道:“哦对了,你的妹妹我还没抓到,等我抓到了她便把她和你关在一起。皇族第一美人啊,我族里大公子求娶了多次不得,不知滋味如何,倒是可让他和他兄弟们一同品尝品尝。”
“你敢!”风歇目眦尽裂,他冲着卫叔卿,撕心裂肺地喊道。
卫叔卿见他这个样子,反而更加地满意地笑了:“敢不敢,现如今可不是你说了算啊,殿、下。”
他一步一步踏过来时的稻草,不多时脚步声便再听不见了。
风歇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腿一软,却直接狼狈地摔在了身后堆在一起的稻草上。他觉得有些冷,不由得伸手抱住自己,缩成了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今天我是作者的存稿箱代理人,作者养的家用Moss。
由于作者深爱の太子哥哥快要下线了,她害怕被大家打穿锅盖,所以消失惹!!!等哥彻底下线她再回来感谢各位小可爱哐哐砸头的地雷 和白白的(?)不明液体~
Moss祝大家元宵节快乐!忘掉不开心,一起吃汤圆儿吧~
第58章 定风·七
“卫公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贤侄来了,坐。”卫叔卿转过身来见是戚琅,便伸手示意他在面前坐下,很客气地说道,“如今倾元皇帝已死,二皇子朔为我们所用,周氏已灭,楚韶也在控制之下,风平浪静。我想明年上元,便该举行新帝登基大典,你可准备好开始摄政了?”
戚琅拱手喜道:“卫公信任,我自然不敢推辞,只是卫公族中几个公子也正是年纪,何不让他们一同辅政?”
卫叔卿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言外之意,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不必了,那几个小子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能当个闲散宗室,无忧无虑一辈子便也罢了。”
戚琅不知他这话说得是真是假,只得笑道:“可是……”
“均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卫叔卿转过头来,目光从他面上拂过,突然毫不客气地叫了他的名字,“狡兔死,走狗烹,我知道你对我有十二万分的不放心,不是么?”
“均永不敢。”戚琅实在摸不清卫叔卿到底在想什么,听了这话冷汗涔涔而下,连忙解释道,“卫公是第一功臣,谋篇布局,统筹调兵,均永不过是侥幸帮了些忙罢了。卫公愿意推我上位,我自然感恩戴德,可若是卫公自己也有兴趣去坐这皇位,我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愿拥护卫公罢了。”
“贤侄可真是谨慎啊,”一番话说得圆滑无比,卫叔卿不怒反笑,“但老夫必须跟你说句话,我对这皇位,分毫兴趣都没有,你也不必防着我和我族人。只是你和太子歇一样,太年轻了,这皇位坐不稳的,必得让那个脓包二皇子做上几年傀儡,这几年你摄政我辅政,待到时机成熟,你自做你的皇帝去,我辞一身官职,做个闲人,绝不插手政事,你看如何?”
戚琅大为震动,但也没有即刻便相信:“卫公曾说自己一身才干而不得用,怎么有了机会反而……均永岂是那忘恩负义之人?”
“得了,冠冕堂皇的话也不必多说了,你那点小心思,以为我看不透吗?”卫叔卿瞥了他一眼,嗤笑道,“贤侄,我说过要做个闲人,必然不会欺你,今日我便把话说开了,你若信了呢,于你于我,皆大欢喜。你若不信,到时候再对付我,我也有一千一万种方法对付你,信或不信,全在你自己。”
戚琅心悦诚服地叩首:“卫公所言,我不敢不信。”
“不必行礼,也不必向我剖白心迹,只看你日后自己怎么选。”卫叔卿道,“对了,有一事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不得不问问你。自我上次去见过风歇之后,便开始疑惑,天牢苦寒,可他竟然有吃有睡,既不受刑,也未受伤,就连身上的锁链,也怎么看怎么像防止他自己伤了自己的东西——事到如今了,贤侄还想保风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