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忘言只是微笑着回答:“此物如今已是招惹上了祸端,若是不尽快妥善保存,恐怕就要为人所夺了。”
可那老者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盯着他,一双浑浊的眸子忽然闪出锐利的光来。
澹台盈从那吊脚楼中“拓荒而逃”,他生怕自己说错话,招惹白忘言那等人。但当他从那边快步走出来时,站在水边,却是心里越发觉得荒唐。他这到底是在怕什么?难不成真是怕陶兄那么正直的人对白忘言有什么心思,还是怕自己夹在中间当一个可耻的笑柄?少谷主盯着河对岸那些朦胧白雾,一瞬间竟是不知道自己在胡乱想些什么。
河对岸的林中,潜藏着黑影的白雾始终不敢靠近村寨外的河流。而一群在河边洗衣的妇女,也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片白雾似得,她们在河边辛勤的洗着衣服,红润的脸上闪着光泽,不时还用当地话聊起天来。可澹台盈站在她们不远处,心里仍不是滋味。
这寨子的人极少,不少屋子都已经空荡荡的无人居住,摆在桌上等待主人来享用的饭食已经发了霉,那些空荡的屋子皆是保持着人失踪之前的状态,一切都猝不及防。
他们虽是被要求调查此事,但出于自己的想法,澹台盈也不想就这么看着这里的人逐渐消失。就在这时,他余光里瞥到一抹素色。与当地妇女截然不同的衣着,头戴蝴蝶簪子的少女站在河边,目光投向那片笼罩白雾的森林,双手交叠在胸前。
这寨子中,能打扮的像是个中原少女的,只可能是阿莎。
澹台盈轻轻走近那正在河边沉思的少女,小心的打了个招呼:“你在这里啊。”
阿莎被吓了一跳,但意识到面前这人是澹台盈,她赶紧手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啊呀,吓死我了。我这……哈哈,我一想事情的时候就容易走神。”
“啊,对不住对不住……”澹台盈忙尴尬的摆了摆手,他顿了顿,忽然好奇的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啊呀,其实也没有什么。”阿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伸手绕了绕自己的鬓发。
澹台盈见她笑,自己也是笑起来,他抬眼望了一下湛蓝的天空,笑着叹道:“你们姑娘家啊,越是有事,越要说硬撑着说没什么,最后只能一边哭着一边把事往肚子里咽。有时候找个人随便说说也好啊?”
阿莎眨了眨眼睛,却是欲言又止。
见她似乎不愿意说出口,澹台盈只好挠了挠头发笑道:“没事,不愿意说就算啦。”
“是关于寨子里祭祀的事情。”
阿莎叹了口气,在河边坐了下来。
第86章 内情
“是关于寨子里祭祀的事情。”
澹台盈已经是第二次听她说起这两字。他想起之前白忘言所说的话,心里顿时一紧,莫非这就是整件事的关键部分了吗?于是,神剑少谷主也随这心事重重的少女在河滩边席地而坐,努力倾听着她的话语。
阿莎见这英俊帅气的异域刀客愿意听自己的诉说,嘴边不由得挂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但这微笑随即又收敛起来,变得反而苦涩。少女用双手环抱住膝盖,小声讲述道:“我们这寨子里,是信奉‘蝶母’的,生育万物的‘蝶母’会保佑我们渡过难关。现在是寨子里最艰难的时候,外面的食人白雾,若是用圣物举行了祭祀,肯定就能消去,将那些失踪的人找回来……但是她们不让举行祭祀。”
“她们?”
听阿莎如此说,澹台盈再一次确信了白忘言所说的话。这里确实以蝶母为信仰,但阿莎说的话明明是字正腔圆的中原话,他却仍是有些不明白,总觉得面前这女孩似乎在故意隐瞒什么,缺乏最重要的信息。圣物是什么东西,为何她这么确定举行祭祀就能消去白雾?又有什么隐情吗?
“就是那日非要将你们三人拽入这件事的兰婆婆……那位是我们的大巫。”她拧起秀眉,“明明只要举行祭祀就能消去,为什么还要把不相干的你们拽进来!莫非是因为那人长得像……”
“长得像?但是既然你确定祭祀会驱散白雾,但为什么她们不让,这明明是件好事吧?”澹台盈听着更加是云里雾里,他忽然觉得与这姑娘聊天,就像是与白忘言聊天似得,一个是知晓很多内幕,一个是发现了太多隐情,但都不愿意与他人分享出来。神剑少谷主从侧脸端详着这位身着汉人衣饰的苗疆少女,看她脸上那副踌躇不定的模样,望她那绕着鬓发的纤细手指,心下才瞬间明白,她不是如那只白狐狸似得卖弄关子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白忘言曾点过他,这少女身份特殊,能与那看似有权势的老妪面前说上话,定是极为重要的人物。
而阿莎这等涉世未深的少女,是决然没有感受到身边神剑少谷主心中的想法,她用手指绕着头发,偷偷地看了身边问话的异域刀客一眼,赶紧别回头,继续说道:“按兰婆婆的说法,不举办祭祀的第一个原因,是圣物对我们来说极为宝贵,不能随意拿出来。第二个原因是之前已经受过神罚,万一再出岔子,寨子就完了……”她又是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的回答,“你那位有着白发的朋友,长得像……蛊王。”她说出最后二字已是极为费力,双手交叉握住。
“神罚?”澹台盈听得更加不明白,“还有这种事?蛊王又是什么?”
那日,聚集在唐麟院中的妇女们,目光集中于一夜白发的白忘言身上,她们面露惊慌,口中喃喃的那二字,就是“蛊王”!
“十二年前……”阿莎刚说了这几个字,立刻就将嘴捂住,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恐,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澹台盈注意到,她甚至全身都在发抖。
见状,少谷主忙开口道:“没关系,不用说下去了。”
少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的……”如临大赦,她长舒了口气,伸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脸上表情也轻松许多,她冲这异域刀客笑了笑:“啊呀,抱歉,有些失态了。”
“这么客气?”澹台盈惊讶,他尴尬的挠了挠头发,“也怪我,本来就是给姑娘舒缓心结,反而让姑娘更加心烦,罪过罪过。”
阿莎看着他这副为难的样子,一下子笑出声来:“哈哈哈,没事呀!反正我这也是心里想得难受,还不如与你说说呢!”她忽然极为惋惜的叹着气道:“只要有机会,我还会跟兰婆婆说举行祭祀的。”
“但是……”
“那可能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吧。”阿莎的目光越过那潺潺流水,望向面前那片幽深的森林之中。澹台盈就这么侧着望她,却总是觉得那眼底之中清澈太多,甚至比这透可见底的河流还要明净。
而临近河流的吊脚楼之中,阳光从窗户跃进屋内,将屋内映得极为明亮。
那全身包裹在黑袍之中的老者听到“神女泪”三字时,目光刹那间变得锐利如刃,甚至连藏在黑袍下的手都笼成爪,可那白衣白发的俊美青年仍旧是一脸笑意的摇着折扇,他似乎极有耐心,和时间。
“前辈,”他轻摇着折扇,笑着劝道,“这东西与您现在倒没什么关系,但与您的外甥女关系密切啊。若是圣物出了什么差池,她这下任大巫的位子可是保不住啊。”
“你!”老者惊慌出声,“你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可猜的,”白忘言眯起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向门外投出余光,“那个小姑娘就是我师父与那瞎长虫唐无目的女儿,前辈的外甥女。在你们这一族,大巫的女儿也会是大巫,世代守护着‘神女泪’,可若是这圣物被人所夺……想必前辈这么多年的努力就白费了吧?”
一听此话,老者顿时面露凶光,尖啸着将早已攥在手中的毒虫向面前那人甩去,紧接着一掌袭来:“依朵那个傻女人,她竟是什么都告诉你了!”
可白忘言只是不慌不忙的往后退了一步,手中折扇一展,轻轻地将那老者泛着黑紫色的枯爪扫开,左手轻扬,竟是生生用手指夹住那只毒虫。
那是一只颜色颇为艳丽的凤尾蝶,痛苦的在他手中扯动着翅膀,白忘言眉毛微微一扬,笑出声来:“呵,这就是你们一族的‘蝶蛊’?比起师父来,真是不值一提啊……上代圣女炼的蛊看来也不过如此。”话音刚落,那纤细修长的手指一夹那凤蝶,竟是将整只蝴蝶夹得粉碎,白忘言手一扬,那粉末顿时随风散开。那被击退至墙边,狼狈爬起来的老者,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多年炼出来的蛊虫化为灰尘,一时间除了瞪大干涸的双眼,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你是……你到底是谁?”她颤抖着问道。
“神女泪,在哪?”白忘言微笑着走到她面前,微微弯下腰,再次问道。
她惊恐的盯着面前这人。看似毫无内力,不会武功的文弱青年,出手竟是如此狠辣,不惧剧毒,且内功极为深厚,仅仅一捏,就将自己修炼多年的蝶蛊撵成飞灰。
而他那柔如水的目光之中,透出的是阴寒刺骨的杀意……
第87章 相像
从唐麟的小院中出来,陶陌的步伐却是极为沉重。
他一边走在寨子里的石板路上,心里一边因为刚才唐麟说的话而更加愧疚。那位身材高大的狐面甚至吝啬起自己的目光,背着手站在窗边,头也不回的与他说了那句话。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既然师弟对那人抱以完全的信任,我这个当师兄的便不能再说什么,不然这多年同门情谊恐怕也要殆尽了。”
陶陌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他现在心中七上八下,一边是对白忘言从未动摇过的信任,另一边却是对从小到大关系极好的师兄的愧疚。若是其他事,他无论如何也会听唐麟的,但唯独这件,他做不到。
不苟言笑的剑客脸上,竟是浮现出了极为痛苦的神情。这种非要在两人之中二选一的抉择,对他来说,竟是如此之难。就在陶陌闷着头走回那处吊脚楼时,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一身质地上乘的劲装,蓝眼卷发,正是澹台盈。神剑少谷主刚与阿莎在河滩边分别,正欲回去,碰巧就遇到了刚碰了一鼻子灰的陶陌,他见陶陌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也是不意外,只是走上前去,揽过陶陌,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陶陌心口忽然涌进一股热烈,他努力对澹台盈露出一个笑容来,只是这笑容看起来略有些僵硬,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唉,先回去吧!”澹台盈提议道。
而陶陌只是摇头:“师兄生气了。”
澹台盈叹道:“这也没办法,如今这情况……唉,为何就怀疑起白先生呢?”他这话其实说出来并没有太大底气,就算他之前为白忘言说话,也扭转不了他怀疑白忘言的事实。
“师兄对我很好,从小就是他偷偷带我去山下集市玩,这么多年,除去师父,我与他感情最深,”陶陌皱眉摇了摇头,“我也知道他为我好,但是我相信忘言。”
这本是惜字如金的黑衣剑客,在遇到白忘言的事情上就越发的话多,且说出来极为流畅,仿佛已在心中念过一遍。澹台盈心里早就看出这两人情谊已是非同一般,但事到如今,他也并不想做那个一语点破的人,只是又用力在陶陌肩膀上拍了拍,笑道:“没事,只要陶兄认定的事,我自然会支持。”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忽然从天而降,出其不意的落在澹台盈肩上。神剑少谷主被那双锐利的鹰爪抠得皮肉欲裂,他赶紧给白鹰打了个手势,那鹰又拍拍翅膀飞到他面前,情绪极为激动地鸣叫着,向吊脚楼的方向飞去。
陶陌见到那白鹰初是微微一愣,但瞬间就拧紧眉头:“白忘言出事了?”暮花天。
而澹台盈虽然快步向前,但神情略有些古怪,他回答道:“青霜只是在叫我们回去看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先回去。”
两人运起轻功,迅速向暂住的吊脚楼处赶去,推开门,敞亮的屋内却空无一人。
“奇怪,白先生呢?”澹台盈环视一周,又赶紧走到别处,可找了一圈却不见个人影,他内心留意了一眼屋内摆设,与自己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动,唯独那杯放在桌上的杯子换了位置。这吊脚楼内常年无人居住,虽是被打扫的较为干净,但仍是有股腐朽与陈木的味道,他在屋里走了一趟,却是觉得这股味道无意间好像变淡了。
陶陌叹了口气,他顺手将窗户推开,目光望向那浓郁的密林,不知何时,那林中的白雾散开了,阳光重新洒进林间,连林地上都被染成金黄。他将目光从林子里收回来,又看了看有些忧心忡忡的澹台盈,犹豫一下说道:“可能是出去了。”
澹台盈伸手摸了摸下巴:“可能吧,我去楼下看看。”
说罢,澹台盈就快步走到楼梯边,下到了底层。
神剑少谷主隐瞒了陶陌一件事。这白鹰自从跟他来到苗疆,为他捎来字条后,就被他命令着盯住那白衣书生行动,可不知是被察觉还是如何原因,青霜竟是因被什么东西混淆视听,才临时飞走,以至于那白忘言趁着这功夫离开,若真是如此,那白衣书生还真是个极为可怕的人物……但现在,澹台盈只想当自己是个傻子,将自己内心深处怀疑的一切封存起来。
这么想着,他伸手将肉干抛给白鹰,自己向清晨时分那满是黑暗的吊脚楼底层走去。
自澹台盈出去后,陶陌就坐在窗边,盯着远处的林子出神。他不知这事情到底算不算有进展,仅仅只是发现那密林从中的祭台遗址,遭人一路追杀,仅仅知道这村寨与那遗址均为信奉蝶母一族所有,仅仅知道这白雾出自那祭坛,却再没有其他线索。这其中一定有一件事可能将它们串联起来,但很可惜,陶陌无从得知。他忽然为自己的无能而悔恨起来,可当他将目光从脚下再移到那林子的时候,却是一下从椅子旁猛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