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忘言装作听不懂她说的当地话,只是低头对她笑了笑,目光又放回了那雨幕之外。雨幕另一头,一贯犹犹豫豫的阿莎,终于斩钉截铁的要求举行祭祀,时间就定在暴雨停后。那老妪没有阻止,只是伸手挥了挥,将房屋前的妇女们遣散,她拉过阿莎,两人就这么快步往屋里走了回去。
站在雨中的白衣青年,眼底闪过一丝兴奋的目光。他伸手在少女的头顶拍了拍,微笑道:“你快跟阿莎姑娘过去吧,我先走了。”说罢,他顺势在少女的背后推了一把,自己后退一步,没入雨幕之中。当阿妮朵再回过头来时,那白衣青年却已经不见了。
就像是化入雨水之中的白影。
因中毒不明,唐麟将两具尸体暂时放置在屋内。此时,那些挤在屋内的妇女们也陆陆续续离开了唐麟的院子,她们失魂落魄,就像是知晓一个极为恐怖的消息,在大雨之中匆匆地离去。不一会儿,就有人带来了圣女将要再次举行仪式的消息。对此,唐麟只是摇头,他又瞥了一眼地上那两具死状凄惨的尸体,抬眼望着那面色各异的两人。
“你们想知道十二年前发生的事吗?”低沉如从地下钻出来的声音,就这么从那狐面后传来。
这声音甚至让陶陌都背后发寒,他与澹台盈对视一下,坚定的点了点头:“想知道。”
十二年前,正是唐无目带着唐麟一去苗疆,再不复返的年份。那时的陶陌还曾问过自己的师父,为何师兄不再逢年过节来秋练山,可师父只是摇头叹气。
“一切,皆因情而起。”
第92章 十二年前事
话头是自己提起,但临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这身材高大的狐面毒医深深地叹了口气,扯了张椅子坐下。
“这里的人是苗族信奉蝶母的一族,多年以前他们离开原住地,搬入了森林之中隐居。这一族中由大巫作为族长管理族内事务,选取女童作为圣女进行祭祀等活动,而被称为‘蛊王’的一支则是驱使蛊虫保护族群,但十二年前,一切都乱了套……年轻美貌的圣女爱上了护卫寨子的蛊王,珠胎暗结,甚至连作为亲妹的大巫都不知晓,可他们终究是逃不过神的眼睛,在一次祭祀中,神明降下了责罚……罕见的暴雨倾泻而下,山洪暴发,祭坛莫名倒塌,连圣物都在圣女手中隐去光亮。在这暴雨之中,圣女惊慌失措的坦白了自己的罪行,蛊王被罚以身饲虫,在圣女面前被吃的渣都不剩,巨大的蛊虫也死了,圣女没入山洪之中。那场恐怖的雨夜中,幸存的人在躲到了林子对面的河流边,也就是现在的地方。唉……然而没过多久就爆发出可怕的瘟疫……”
唐麟讲述的这番话,完全超出了陶陌与澹台盈的认知,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相信。可说到这里,唐麟却是干笑一声,他的肩膀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
“说来也真是可笑……我师父当年如此爱慕那个女人,可当瘟疫横行,我师父毅然决然的为了妻女定居于这偏僻的村寨,只为了运用医术解决瘟疫保护她们的安全……那个女人,那个前任大巫,竟然抛弃师父与女儿,甚至这个寨子,一个人逃走了!”
一声闷响,从唐麟的拳头砸在桌面上响起。他这是被回忆勾起了极度的愤怒,就算面上覆着狐面,陶陌也能轻松的从他周围满溢的怒火解读出来。这是被愚弄的愤怒,被殃及的怨恨,唐麟从小就喜欢带陶陌下山参加各种有意思的庆典,穿梭于喧嚣的街市,他从小就本是一个好热闹的人,可师命难违,一去这人迹罕至的苗疆,转眼已过了十二年。而自己最为敬爱的师父,也被那女人抛弃,留在这不过百人的村寨里终此一生……
何其可笑,何其可怜。
“唉……接连失去了圣女、大巫、与蛊王,还遭受了那么严重的天谴,虽然长老力挽狂澜接任大巫之位,选了新的圣女,此地瘟疫也得到了师父的解决,但我知道,十二年前的事情还不算完……师弟,其实当你将那人带来苗疆,我就隐隐觉得不对……”
陶陌心里一动,知道唐麟这是又提起了白忘言,他紧锁眉头:“师兄……”
可唐麟却仍是继续说了下去,面具遮掩住了他略显古怪的神色:“那人长得太像上任蛊王,再加上所中之毒为当地特有的毒草,又是商秋暝徒弟……太巧了,巧的让我觉得他确有所图。”
澹台盈眼皮一跳,他虽是之前为白忘言开脱辩解过,但唐麟此时旧事重提,心中更为困惑难解,他飞快的看了一眼身边的陶陌。可陶陌脸上却是极为平静,他就站在唐麟面前,平淡的开了口:“忘言只是为我受伤,中了毒罢了,他与这里一切事情都无关系。”
“哈,师弟,”唐麟忽然冷笑出声,“你知道吗,你为他辩解的时候,是你说话次数最多,也是最顺的。”
陶陌闭了嘴,他看着自己的师兄,又是吐出一句话来:“你怀疑他,莫不是怀疑我?”
唐麟明显的一顿,他刚要发作,一旁的澹台盈确实开了口。
“唐神医,冒昧问一句,这祭祀到底是有何奇妙之处?”少谷主一见这师兄弟两人又要因为一个白忘言掐起来,赶紧扯开话题。他确实也对那个祭祀极为感兴趣,阿莎这几天成日将这二字挂在嘴上,却从未说过到底为何如此笃定祭祀能够消除吃人的白雾。
狐面之下,唐麟紧抿着嘴唇,一段沉默过去后,他缓缓道:“这十二年中,戏鱼从未举行过祭祀。但若是祭祀的话,是需要那件圣物的,只是十二年前,那圣物就光芒暗淡……”
“圣物?”
“神女泪。”唐麟重复了一遍,“圣物名为‘神女泪’,相传是蝶母泪水凝结而成,具体长什么样我也没见过,但听师父说,那件圣物通体散发着微光,书上曾记其能解百毒、破迷障……”
“书?”澹台盈不禁笑出声,“这件圣物竟是名列于册的?那还真是大有来头。”
唐麟听他此言,却是闭眼沉吟一阵,叹道:“神剑少谷主果然说的不错,这神女泪乃是记载于千古奇书《千机录》之中,在《千机录·卷四》中详细说明了此物的神奇之处,称其‘蝶母之泪凝结而成,有定神淡香,能驱邪避凶,解百毒百蛊’……”
“千机录!”陶陌猛地从椅子上坐起来,满脸掩饰不住的惊愕,他紧盯着唐麟,“师兄,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唐麟见他如此惊讶,心中顿时也是一愣,“那卷书被大巫世代珍藏,但却在十二年前遗失,师父也是偶然所见……师弟,你知道这书吗?”
“我……”陶陌的眼神不定,他确实知道此书,且已经不止听说过这书名一遍。不管是森罗山庄天阁之中的《千机录·卷三》,还是澹台盈口中的《千机录·卷二》,现在又轮到了第四卷……这到底预示着什么?他的手不由得紧攥着胸口衣料,却只是摇头,“也许以前听过吧。”
而不出他所料,神剑少谷主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异,澹台盈挠了挠头发:“却有耳闻……不过倒是没亲眼见过就是了。”
唐麟只是摇头:“这乃是当世奇书,常人能窥视一页已是奢求,这偏僻苗疆却有它的踪迹,说明那件圣物实至名归。如今圣女打算继续用它举行祭祀,倒也是最后的办法了,只是十二年前那圣物……已经黯淡了。”
十二年前,圣女违背神明,珠胎暗结,已经失去了那份神性,圣物神女泪在她手中彻底失去光亮,黯淡如同普通晶石。不知十二年后的今天,是否能在现任圣女手中重新恢复光芒。
大雨磅礴,雨水击打在地面上,腾起浓重的白烟,那些越过河面的白雾也悄然而至,向本就人烟稀少的村寨包裹而来……潮热的雨水之中,除去泥土的腥味,还混杂着一股腐朽的臭气……
那些原本包裹在白雾之中的黑影,也渐渐漫过河面,向雨幕之中的村寨行进……
时间不多了。
“恐怕等不到雨停了……”唐麟扭头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长叹一口气。
白雾之中,除去那些摇摇晃晃的黑影,还隐藏着一条巨大虫类的影子……
第93章 另一隐情
风雨晦暝,雨珠如万千利箭从天而降,不断地扎进了这林中的村寨之中,雨声与雷声震耳欲聋,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似得。
随着白雾的延展,那些黑漆漆的人影也就这么淌着如注大雨走进了村寨之中。黑影们站在陌生而又无比熟悉的石板路上,在这空荡的寨子中游荡。此时,已经没有人去注意他们,幸存的当地人将门窗紧闭,躲在被雨水击打的房屋之中,甚至不敢朝外看一眼。
腐朽的气息,夹杂着令人作恶的臭味,在瓢泼大雨之中弥漫。
“林子里的东西进来了……”
透过窗户的缝隙,澹台盈向外面望去,虽然在大雨之中看的不真切,但毕竟与那些鬼影似得东西交过手,他还是能轻易地辨认出来的。
在昏暗的灯光下,三个男人守着两具尸体,在被雨水疯狂敲击的屋内静坐。谁也没有率先闹出什么响动,只是陶陌与澹台盈悄悄地将手搭上了自己的武器,紧张地盯着窗外那些黑影的动向。
忽然,陶陌猛地从椅子边站起来,提着剑就要夺门而出,却被澹台盈一把拽住。
“陶兄,你干嘛去!”
“忘言,我刚才看见忘言在外面!”陶陌扭过头来,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惊慌,他提着灼华剑,又执意要挣脱开澹台盈的手,推开门出去。他力气太大,心中又是惊慌失措,就连澹台盈一时都有些拽不住他。
神剑少谷主忙大喊道:“陶兄!你看错了吧,白先生与阿妮朵还在屋里,这么大雨,他们怎么会在外面!”
“师弟,”唐麟忽然站起身来,仅是顷刻之间,这身材高大的狐面毒医就出现在门前,挡住陶陌的去路,他伸手将陶陌往后轻轻一推,摇头:“你看见的可能并不是他……”
眼中的惊慌一闪而逝,陶陌定定的看着唐麟,问道:“师兄,那你觉得是谁?”
唐麟瞥了一眼地上那两具尸体,沉声道:“蛊虫未死,蛊王肯定还在人世。那小子长得跟蛊王如此相似,倒真是让我怀疑这二人是否有关系。”
陶陌忽是拧紧眉头,他的目光盯向唐麟,声音也是骤然一沉:“师兄,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麟却只是摇头,他将门反锁好,拽着陶陌坐回方才那张桌边,看陶陌没有再跑出去的意思,才缓缓开口:“其实……这一族中,大巫、圣女与蛊王,本皆为女子。蛊王一脉的驭虫蛊术向来不传男子,可唯独上一代……姐姐不顾家人劝阻,执意与一个中原人离开家乡,杳无音信,留下孪生弟弟作为蛊王守护村寨。那小子长得与蛊王极为相似,若真是蛊王亲姐的血脉,倒还真是……有意思。唉,若真是早回忆起这件事,就该让你们连夜离开,现在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此话一出,连澹台盈都不由得面露惊讶。
陶陌听唐麟这席话,一时间心里不知道这“有意思”三字是作何解。他也知道,在白忘言刚来这里,唐麟就怀疑他有问题,再加上什么琴仙商秋暝徒弟的身份与只有此地草药方可解的怪毒,而那兰婆婆扣人一是因为这寨子里没人能使唤,二大概还是因为“长得像蛊王”。莫非这寨子中的人早就因为这一张似是故人的脸而动什么心思?事到如今,陶陌才觉得自己真是愚蠢至极,哪里是为了这村寨的安危,哪里是为了白忘言休养,根本就是为了这桩十二年前的旧事把白忘言连同他们两人一起被算计了进去!
呆愣片刻,澹台盈却是忽然叹了口气:“唐神医,你这到底是给白先生按了多少可作为怀疑的身份啊……”
对村寨图谋不轨的雅使,蛊王胞姐之子,不管是哪个身份,都像是一座大山似得,能将人活活压死。纵使是暗自对白忘言有怀疑的澹台盈都看不下去了,他紧紧地盯着唐麟,又偷望了一眼坐在桌前的陶陌,可陶陌此时却比他镇定得多。窗外雷声震耳欲聋,闪电撕裂雨幕,可这黑衣剑客此时却冷静的可怕,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唐麟面前,手微屈着,刚好搭在灼华剑柄上,脸上表情从方才的惊慌,到短暂的疑惑,最终归为平静。
“陶兄?”澹台盈试探的喊了他一声。
唐麟这时却摇头,冰冷的目光从狐面后透出来:“你这小子着实可笑,又不是我想给他按的!但凡知道点前因后果,随便思量一下就能清楚的事,你们就非要装聋作哑?”
“师兄说的没错。”这时,陶陌却又是从桌前站起来,他平静道,“以师兄的立场,这么说没错。”
“但是忘言不过就是忘言而已,他不是你怀疑的任何一个人,”陶陌一字一顿的说道,末了,他又加了一句,“我信他。”
他这么不咸不淡的说着,又是将剑攥在手里,向门边走过去。此时,窗外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将昏暗的天空映得发白。
任由陶陌迈向门边,唐麟却完全没有任何动静,狐面毒医依旧如黑色山峰似得伫立在窗边。澹台盈不能像他一样就这么放任陶陌冲进雨里,也赶紧提起赤鸾刀追着陶陌夺门而出。被推开的门孤独的被雨水冲刷,倾斜的雨水一直漫进了屋内,唐麟就这么目送着这两人消失在大雨磅礴的雨幕与浓密的白雾之中。
隐居苗疆的毒医觉得,自己的师弟大概真是中了什么苗疆秘蛊,被那个叫白谨的人迷得神志不清。他不过是直白的告知了所有应有的可能,就像自己对师父当年那样,这不过是他应有的职责罢了。十二年前,还是个少年的他看出那大巫心怀异数,告诫师父要提防那个叫依朵的女人,师父反而将他训斥一番,可不出他所料,大难临头时,大巫断然抛弃了师父与寨子,连夜逃离。十二年后,他看出那叫白谨的年轻人可疑之处,起初旁敲侧击,最后甚至撕破脸,也要告诉师弟那人需要提防,可师弟一个字都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