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啊陶兄,谁还不认识几个仇……”忽然,楼月鸣对一旁迅速收回脚的澹台盈骂道:“喂,打铁的!你别踹我啊!”
澹台盈没理这个疯疯癫癫的道士,他扬起头来,一脸正色:“陶兄,那不是唐先生。”
心中阴郁稍稍缓和,陶陌摇头:“我知道那不是师兄,但那狐面……”
与唐麟所带的狐面几乎一样,定是多少有些关系。这么一想,陶陌脑中又浮现出那张月光下无比熟悉的侧脸,与白忘言几乎相同的容貌……
脚下的皮靴踢开挡在路前的尸体,神剑少谷主紧锁眉头:“刚才不知是何原因让他们匆忙撤退,咱们也尽快离开吧,一边走一边说。”
在澹台盈的催促下,楼月鸣一边念叨着“知道了知道了”一边从地上爬起来,随手将方才抢来的刀刃一扔,又弯下身来在最近的一具尸体上摸索着,啧了一声:“什么都没有啊!”
“别找了,霜月阁的都是‘死无对证’。”澹台盈随口道,“先离开。”
陶陌望着澹台盈的背影,垂下眼帘,他忽然觉得很累。双手酸痛的抬不起来,全身就像是被车轮碾过,甚至连心都不想再那么跳动下去了,沉重的就要跌进地底。一切都让他觉得那么累,累得简直连剑都无法攥住。
“陶兄,陶兄?”楼月鸣站起身来,略有些奇怪的看着那低垂着头不语的黑衣剑客,而陶陌只是缓慢的摆了摆手。
“我先走了。”陶陌听见自己这么说着,他恍惚的从墙上跃下来,与澹台盈和楼月鸣擦身而过,魂不守舍似得向前走着。恍惚之间,他似乎听见澹台盈在后面喊了一句什么,可脑中混沌不已,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按着回去的路向小巷外走,步子轻飘的像是踩在棉花上,经过的繁华市井反而像是不断地困扰他的梦境。不知走了多久,那扇熟悉的门才终于浮现在他的面前。
熟悉的,他暂住的客栈的门。如坠千斤的手按在了门上,轻轻一推,门却是缓缓地开了,陶陌茫然地看着面前那扇半开的门,只觉得自己又落入了另一个梦境。
门内,白发白衣的青年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窗外落花飞落在他摊开的书卷上,带着一点浅浅的粉色。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他忙抬起头来,冲来人微微一笑,目光之中,尽是温柔。
第143章 明了
“你……你回来了?”
陶陌只觉得自己连开口都有些磕磕绊绊,他仍旧沉浸在梦境般的恍惚里,连那端坐在窗边的人影都觉得看得有些不真切。但他还是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向白忘言走近过去。
那白衣书生就这么静静地坐在窗边,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里噙着笑意——和往常一样的温柔。他将书卷放在一旁,伸手替黑衣剑客整了整衣领,却是什么都没有说。一阵清风拂过,晃动窗边树木,飘花飞落,发出沙沙轻响。
简直就像是另一个轻柔的梦。
“我、我找了你好久,”深吸一口气,陶陌定了定神,他按住那只替他整理衣领的手。从掌心传来的冰凉,顿时让他神智清明了不少。陶陌失措的看着面前的白忘言:“这一天一夜,你到底去哪了!”
见面前这人不应,陶陌急忙往前踏了一步,目光贪婪地将白忘言尽收眼底,生怕这人像梦境似得消失。他本不是个多话的人,但这两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于出乎意料,数个谜团在他心中横冲直闯,直到白忘言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除去白忘言之外,陶陌没有任何可以放下心来诉说的对象。对他来说,白忘言大概是这偌大江湖之中唯一一个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他对所爱之人是没有任何防备可言的。
“我被李姑娘从地牢里救出来,回到这里却找不到你……后来我担心李姑娘安危,就赶去了皇宫附近,在那边的巷子里救下了她,却跟那个要杀死她的霜月阁杀手打了起来,我将那个杀手的面具打碎,却被她跑了……方才我与轻云兄和楼道长又去了那条巷子,再次遇到了霜月阁的人。”陶陌急促的诉说起来,想要一股脑的将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倾诉给面前的白衣书生,但他平日少言寡语,哪里有这等话多的时候,说到一半,终于是停了下来,不住地喘了一口气。
“有个奉命来杀我的杀手,戴着与我师兄相似的狐面……”陶陌拧着眉头,顿了顿,极为犹豫:“还有……”他将目光移向了安静地白衣书生身上。
那温柔的笑意越发浓郁。
桃花眼眯成新月般的弧,白忘言往椅背后靠了靠,伸手向怀中探去。陶陌忽是觉得眼皮一跳,他想赶紧走开,却像是被紧紧地钉在原地,视线也被那张色彩艳丽的狐面牵着,落在了白忘言那张俊美非凡的脸上。
在陶陌惊愕的目光之中,那张狐面将白忘言的脸完全遮住,熟悉的嗓音从狐面后传来,清冽的竟让陶陌背后一凉。
“数年前,唐家为江湖大派,善于制毒与使用暗器,独霸蜀中。可因兄弟阋墙,日渐凋零,江湖之中难觅踪影……如今,却仍有一支善于制毒的唐家人,在霜月阁中做着饮血的勾当,”白忘言带着笑意,将那狐面从脸上取下,手里一翻,将狐面背后那个“唐”字露给陶陌看,“而这支唐家杀手,自然归属于霜月阁雅使手下。”
陶陌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个“唐”字上,他伸手将那狐面夺过来,再次翻回正面,细细地去看上面的图案。那图案与唐麟的狐面极为相似,但仍有些不同,可……他是见过这张面具的!
“这面具……”陶陌惊道,“是刚才那杀手的!”
“当然是他的,”白忘言从椅子边站起身来,双手捧住陶陌的脸颊,望向那双不由得瞪大的眼睛,轻声梦呓似得:“他要杀你,他怎么能杀你……”
此时,陶陌与白忘言靠得极近,近得能看到他那微微颤抖的雪色睫毛,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逐渐被一股寒冷刺骨的凉意包裹起来,如坠冰窟。白忘言的手并不是一贯这么冷,他在身中奇毒之前还拥有着与常人相差无疑的温度,但在那之后,他通体冷得就好似一块寒冰,陶陌之前从未有过任何怀疑,可现在……他却觉得面前这人陌生得根本不是白忘言。
那扩散过来的寒意迫使陶陌向后退了一步。
白忘言捧着他脸颊的双手,终究还是无所适从的垂了下去,可这白衣白发的青年又是笑起来:“唐麟此人,确是出身自霜月阁中的那一支里,所说之事,没有半分虚假。”
“方才你对我所说之事,还有一件未问出口吧?”不等陶陌再说出什么话来,白忘言又道,“那被你扯落面具,仓皇逃离的杀手?你……看见他的脸了吧?”
此话一出,陶陌的手迅速搭在灼华剑柄上,他错愕的看着面前那熟悉的白衣青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白忘言低垂着眼眸,看着自己面前的黑衣剑客,看着他将搭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之后,他自顾自地笑起来。
“你可是看见‘岳雅言’的真面目了,”俊美的白衣青年微笑着对他张开双手,“这可是足以炫耀的事情。毕竟有些人啊,这辈子都无法将这件事炫耀出来……”
“你……”陶陌张了张嘴,他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要被那寒意冻住,当他再往后退一步的时候,却发现身后已经是紧闭的房门,而面前却仍旧站着那个如此熟悉的陌生人。
无数的念头从他脑中闪过,化作凋落的流星。他曾经在脑中为白忘言作出的所有假设,一瞬间全部没有任何用处。他以为那杀手只是与白忘言长相相似的女子,他以为白忘言不过仅仅是个书生罢了,他以为只有白忘言是不会骗自己的……他甚至为了白忘言,去与师兄唐麟争辩,去对师叔葛百忧反驳,去说服澹台盈……
“他不会武功,只是个手无缚鸡的书生,是我的心上之人。”
一切仿佛在此刻成为了笑话。
“你……到底再说什么胡话?”陶陌抬起头来,他看着白忘言,用近乎于恳求的口吻询问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白忘言看着面前的黑衣剑客,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陶陌流露出如此的神情,那么……彷徨无助,这哀求的神情如一柄迟钝的刀刃,一下一下的磨着他本以为早就有所准备的心。
“我只有这件事没有骗你,”白忘言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师兄一个字都没有说错,我就是岳雅言。琴仙商秋暝的首徒,霜月阁‘雅使’,那夜要杀揽月女贼的是我,被你扯掉面具的还是我。”他尽全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可当看到陶陌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时,他仍旧是忍不住想要走上前去,向以往那样抱住自己的爱人。
可这如今已经是奢望了。
从那夜竹林之中与黑衣剑客相遇,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如今的结果,可他不能就此收手。这是他赌上了自己一切而做出的决定,一个已经计划十二年的决定。
现在只不过是要走最险的一步棋罢了。
可是内心为何如此充满痛楚?
“为什么,”陶陌看着面前那人,神情恍惚,甚至连乌夜似得眸子中都没有了神采,他喃喃道:“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骗?”
“为了……”白忘言深吸一口气,他扯了扯嘴角,再次编下另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谎言。
“为了未明宫的钥匙。”
第144章 孰真孰假
风声沉寂,方才还随风舒展枝干的花树,此时寂静的伫立在窗外。只有几片花瓣,悠悠地落在桌边摊开的书卷上。午后暖融的阳光,斜洒进屋内,却是骤然冷却下来。
瞪大的眼瞳微微颤抖,陶陌直愣愣地看着面前那白衣白发的人,只觉得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在这寂静到宛如耳聋的屋内,他只觉得脑中骤然响起一阵尖锐的撕裂声。
那是梦境被猛然撕碎的声音。
竹林之中月下初会,山庄之内平反昭雪,剑阁之上舍身相救……初见之时,陶陌就觉得白忘言好似一个月华下的美妙梦境,他曾经深陷于这梦境之中,如今却是终于醒来的时刻?
若说是方才陶陌还心存侥幸,以为白忘言是在骗他,可当自己最为信赖之人说出“未明宫”这三字时,他才是大梦方醒。
未明宫、千机录、桃花扣……那件于天阁之中窥得的秘密,原来早就为白忘言所知,所以才会对那本《千机录·卷一》如此漠然,因为他早就知道这其中的玄妙!陶陌不敢继续想下去,生怕被自己从记忆中发掘出更为恐怖的事情,可直觉告诉他,白忘言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中,恐怕有着更为让他无法接受的事实……
就像离了水的鱼,陶陌急促断续地喘息着,背后紧贴着屋门,他使劲攥着胸口的衣领,恐惧地看着面前那自称岳雅言的男人。
白忘言背着手站在陶陌面前,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从起初的欣喜,到迷茫失措,最终变为深深地恐惧……如此神情,白忘言早就司空见惯,死于他手的人早已多的记不清样貌,但临死前的神情却都是相差无几——那种深入魂魄的恐惧。虽是早已见惯,但当陶陌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时,白忘言的内心仍旧是被狠狠地刮了一刀。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连他知道自己会心痛这点,都早已在心中模拟了无数遍。
“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霜月阁雅使再次露出一个微笑,“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我接近你的手段罢了,我的目的不过就是拿到钥匙而已。”
“不可能!”
这突然迸发出来的怒吼,让白忘言吃了一惊,紧接着,那黑衣剑客猛地扑到他面前,手冲着他使劲抓下来,他微微一侧身,反手将那狐面迎着陶陌抵过去。霎时间,那狐面竟被黑衣剑客生生捏碎。
狐面被内力震碎成几片,零落在屋内地上。陶陌看也没看那破碎的狐面,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白衣青年,冷声质问道:“如果就是为了从我这得到钥匙,那为何你还要对我舍身相救?你之前对我说的一切话,是全都在骗我吗?”
对陶陌的性格拿捏得烂熟于心,白忘言早预料到陶陌会暴起动手,他瞥了一眼地上碎成几瓣的狐面,好整以暇的从袖口中抽出白扇,缓声道:“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没错,我与你在一起,不过就是借你只手取得钥匙罢了。”
“所以你剑阁之上舍身相救,也是为了同我去苗疆?”
听他再次质问,白忘言叹了口气,忽然是又笑了起来。
见白忘言竟是再次笑起来,陶陌心中方起的一层烈火,竟又是被水浇灭。他猜对了……那不过就是对方施展出来的一种手段罢了,自己就像是个无知小儿一般,在他的手中被玩的团团转。
“你师兄说的一点没错,”白忘言攥着扇子,缓缓道,“可连我也没有预料到会如此曲折,原本只是想拿走神女泪,谁知竟惹出那么多事端,甚至还会遇到唐家人,差点就要穿帮了。还是要多谢你呀……阿陌。这《千机录》中的玲珑心、剑魄、神女泪与蟠龙照月杯皆已到手。”桃花眼微微一眯,这霜月阁杀手笑得像一只得逞的狐狸。
一切都是假的。陶陌呆呆地站在原地,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个音来。自己在唐麟面前拼命为白忘言辩护,不管唐麟如何劝说,仍是一根筋的信任这混进来的霜月阁杀手。
唐麟说,这人不可信;那毒的解药出自苗疆,怕是有备而来;一头霜发,怕是练的‘寒玉心经’。可当时的陶陌,一个字都不信,纵使说话之人是他尊敬已久的师兄,纵使怀疑的有理有据……他仍是选择信任了白忘言,以至于对方借自己之手,竟是已取得了四件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