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了还附送了大家一个春风满面的笑容,然而底下人无动于衷,彻底将这一脸恳切客套给无视了。
鸦雀无声后,秦筝有些窘迫:“……”
还是傅严先开口附和:“三位谷主身死,确实依教主所言,该挑选新的谷主,我赞成。”
张穆远嘴角挂着笑意:“四谷附议。”
三谷主宿狄却不吃秦筝这套,他觉得此人出身正派,也学了一股子拐弯抹角酸不拉几的臭客套,直言反驳:“赞同个屁,老七,二谷主和老八怎么死的,不问问你家主子么?自己人打自己人丝毫也不见手软,现在倒说什么安人心呢,拿什么安?刀架在兄弟们脖子上算安的哪门子心??”
已是废人的六谷主周术瘫在轮椅中义愤填膺:“还有老八,都说他勾结卫冰清和丘池国,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只能听你们一面之词,真真假假已经死无对证了,九谷一下子去了三个,我如今这样也是拜温庭云所赐!不中用了,这神教都在姓温的手里,不中用了呀!”
大谷主从回到神教脸色就没有好过,听完更是厉声质问秦筝:“从前各谷分管,凡事有商有量,然而不站在温庭云那边的都被清理干净了,如今要选新人上来取而代之,不知咱们这些老人该如何自处,又如何相信你这位教主能秉公处事,以神教利益为先,而不是听温庭云吹一两句枕边风,就把咱们几谷的生死给置之度外了。”
神教多年来的传统一朝被打破,让他这个外人做了教主,别人不服言语冲突在所难免,秦筝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并不生气,琢磨着几位话里有话终归是意难平,无非就是因为削了权,又被人抢了东西,无处泄愤只好冲着他来。
“诸位疑虑我都明白,也十分理解,可是……”
宿狄拍案而起:“可是什么可是!我看你明面儿上是要神教和他们平起平坐,实际不过是要分化神教出去,久而久之教不是教,是不是还要学一学你们广寒那套,各个人模狗样儿,私底下都是草包!”
傅严脸色一变:“放肆,如今秦筝已是教主,老三你说话没分寸是触犯教规的!”
周术阴阳怪气道:“只是没分寸,又不是没道理,教主连这个都忍不了,是不是以后大家都得三跪九叩才能见你一面了?”
张穆远低头抿了一口茶,笑笑:“若是三跪九叩见一面,那岂非为难老六你呢?”
便是如此,秦筝起个话头,半盏茶功夫都没有,几位谷主便能从针锋相对的辩论,变成热火朝天的谩骂,他实在身心俱疲,不知道温庭云在神教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人一张嘴一百个想法要统一是件很难的事,得罪了这个讨好了那个也就埋下了祸根,团结上下根本就是一纸空谈。
没曾想吵还不够,宿狄脾气火爆,又仗着大谷主还有些势力,直接对傅严动了手,张穆远及时出手才让傅严没受什么大伤,可腿上还是挨了一脚,老六在轮椅上拼命扒着宿狄的衣服,拉拉扯扯连轮椅都给拖动了也拉不住他喊打喊杀的,还说什么“打狗看主人,打了狗就是打了主人”,口口声声针对的就是温庭云。
秦筝面上淡淡的,心里却憋着一股火,觉得好好跟这帮人说话是说不通了,那也没必要端着了,于是断虹出鞘,他连手都懒得抬,用脚蹬出去,剑身刮起一道凌厉的剑风,把撕扯扭打的人都给震开,甚至还故意在周术的木头轮椅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痕以示警戒。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众人面面相觑,看着上座屁股根本没离开过凳子的秦筝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都闭了嘴。
这人笑起来怎么越来越像温庭云了。
“吵架就吵架,大打出手丢人现眼,外面多少人看着,你们不给我留点颜面,自己的脸也不想要了?”秦筝换了个姿势,把断虹横在案几上:“行吧,我说选新的谷主,只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实行旧制各谷分管于情于理都不会让人心里有怨言,既然怎么着都有怨言……”
秦筝微微抬眸:“那我就没必要听诸位的了,空缺了的谷主不再选,我直接安排给谁代管,包括各谷的资源分配,分给谁就是谁的。”
宿狄还要跳起来说什么,被秦筝一眼瞪了回去:“三谷主心浮气躁的毛病回去自己改改,你这样要分管两谷也不实际,二谷的所有事宜今日就交给四谷了,由张穆远一力统管,不服的来找我,我是教主我说了算,这个位置既然给了我,我肯定得有些服众的本事,江湖中人,以刀剑论英雄,三谷主若有异议打赢了我再说,否则免谈。”
秦筝扫了大谷主一眼,又笑眯眯地看着废人周术:“本教主日日都在无忧谷,欢迎随时上门挑战,那——诸位还有异议吗?”
傅严抬眸赞叹地看了秦筝一眼,张穆远含笑喝茶,默默点着头。在座的各位,初见秦筝的时候对他的第一印象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人人可欺可打的柔弱乞丐,要不是温庭云一力保护着,卫冰清的党羽早就取了他的性命。世事无常,谁也没想过他还能重新捡回丢了的功夫,一身脏水谁泼回来的又泼了回去,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地藏神教的教主,恩威并施地震着这帮老狐狸。
不过这跟野心勃勃没有关系,说到底,秦筝只是想把温庭云辛苦筹谋来的硕果保存好,等他醒了,原封不动的还回去。
“这都五日了,怎么还醒不过来?”秦筝刚给温庭云喂完药,打来了热水帮他抹了一把脸。汤汤水水的要喂进去很困难,苏耽做事粗糙,被秦筝看见一次他强行掰着温庭云的牙口喂药后,这每日三餐,三餐之后的汤药就都由秦筝来服侍左右了。
苏耽一手抬着药碗,一手把着脉,“换做是旁人被捅穿了右胸,全身还被吸走了大半的血,早都尸骨凉透了,也就是他,仗着自己年轻死撑到最后,万幸是救活了啊。”
他把温庭云的手塞回被子里,意味深长地盯着秦筝看了许久,“刘虞她们一直不走,天天跟我抢药房熬药,你的那份儿搁桌上快凉了,赶紧喝了吧。”
“嗯,马上就去。”
秦筝没起身,给温庭云掖了掖被角。
一连五日,他白天忙着教内事务,还要跟武当等派商议后续之事,处理战俘,团结正道,安抚教众,还要想法子明面上惩治作奸犯科之人,暗地里保全无辜受牵连的门派,已经心力交瘁。其余的时间全部泡在无忧谷照顾温庭云,本来圣女墓通天桥打开的那日温庭云都醒了,甚至还有精神跟他玩笑几句,谁知万事皆休回到无忧谷,这位殚精竭虑的小魔头反而一睡不起。
苏耽说他大伤小伤从来都是熬着,心弦一刻没有松过,这些年计划着颠覆神教计划着圣女墓通天桥还操心秦筝的血仇,一朝没他可担心的了,陈年痼疾讨伐似的索取他的精神,新伤旧伤一起发,这才让人一晕就醒不过来。
虽然看着吓人,不过苏耽拍着胸膛保证过,多睡几日有助于恢复,他只是太累。
“知道你心疼他,不过都跟你说了没事,他这几日就会醒的。”苏耽走到案几前摸了摸碗边儿,凉透了,索性抬到盘子里打算拿去热热,“我去给你热了你紧着喝,这么补的药,正常人喝一碗能流七天的鼻血,你看看你的脸色,跟戏台子上唱曲儿的小生似的,白得渗人,再这么熬下去,他还没醒你就……”
“唉唉知道了苏大爷,您老赶紧的去吧。”
习惯了苏耽的“忠言逆耳”,再难听也知道他是处于好心,上次说秦筝跟坟堆里爬出来的痨鬼似的,刘虞都忍不住瞪了好几眼,秦筝也没生气,这次还好,唱曲儿的小生至少长得比痨鬼好看多了。
“等等,回来的时候带壶酒来,要最烈的哦!”
苏耽转过身躲着翻了个白眼,走了。
也只有在无忧谷他还稍微轻松一些,对着苏耽他们几个,还有刘虞等百花宫的人,秦筝只是秦筝,从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为了照顾温庭云,又不影响他这个伤病员修养,秦筝甚至强行要在温庭云的卧房里打地铺,苏耽百般苦劝无果改成臭骂都无法阻止他,只好任由他打地铺,明令禁止无忧谷的人不能把教主在谷主房里夜夜打地铺的事传出去,谁传出去割了谁的舌头,这才杜绝了让教主威严扫地的事发生。
“苏子卿我可告诉你,等你醒了这烂摊子你自己拿走,我才不要做你们教主呢。也就看你病成这样,为夫疼你,多担待几日,给你一次休息个够,不过你可别得寸进尺啊!”
说罢还伸手捏了捏温庭云的脸皮,又软又滑。
“嗯?怎么嘴皮上沾了药渣?怎么办呢?”秦筝往身上摸了摸,他早就换了睡衣,随便披着一件外袍,什么东西都没带,于是颇为遗憾地说:“我又不带丝绢那玩意儿,看来还是得学学老四那般多少讲究一点?那我只能用别的方法帮你擦了哦……”
他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好像给自己找来了个天大的理由,俯下身轻薄了一下温庭云,把那根本不存在的药渣反复轻薄没了,才意犹未尽的退开。
“这下好啦,可以安心睡觉了。”
秦筝每晚都会跟温庭云说说话,趁他无动于衷,时不时动嘴动手地调戏一下,大部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白天的鸡毛蒜皮给抖一抖,虽然温庭云是根本听不见的,但秦筝说完自己就能轻松大半,在他床边睡个踏实觉。
这短短五日,比他过去几个月讨饭逃命的生活还要身心俱疲得多,他突然能明白为什么自古君王短命,事无巨细的操持家业,可不是寻常人能干得下来的活计,秦筝自觉比皇帝幸福多了,“前朝”还有六七个“顾命大臣”争前恐后地想顶门立户自己跟自己玩,“后宫”里只有瘫在床上的这么一位需要他提心吊胆,要是真有三千佳丽不分昼夜的争宠吵闹,秦筝摸着自己的肾凉飕飕地想,还不如早日剃度出家,做个酒肉和尚来得痛快呢。
苏耽推门进来,把热好的汤药放在桌上,对着这位肾疼的“陛下”一顿狂催:“快喝,不然这个我就拿给刘虞保管。”他晃了晃手上的酒壶,威胁道。
秦筝只好听话地坐回案几,抬起药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刚放下碗,就突然呕了一大口黑血在碗里,他没事儿人似的去铜盆里用手帕擦掉嘴边血迹,转身把苏耽的酒壶给顺走了,“听大夫的话,药喝完了,酒归我。”
苏耽叹了一口气,秦筝自回来以后,面色逐日晦暗,双目无华,日日进补却是补进去多少加倍的吐出来多少,脉象虚浮无力,已现垂死之兆,他和刘虞私下反复提醒过多次,奈何都心里明白,为时晚矣。
见苏耽杵在门口不动,秦筝淡淡一笑,柔声道:“回去早些歇息吧,话你们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心里清楚,走一步是一步。”
“咱们老九命苦。”苏耽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转身出门的时候还跟人撞了个满怀,“谁走路不长眼睛!毛毛躁躁的这可是谷主的卧房!”
来人是傅严,他没理苏耽,直接越过他对着门里的秦筝一拱手:“丘池国主派人送来了加急密函,请教主亲阅。”
“你打开来看看是不是拜帖,我猜内容无非就这么几个,想给咱们点好处把国师换回去,再趁机拉拢我们做他们马前卒。”秦筝有些发虚,坐回案几喝了口酒。
傅严把手里的密函打开快速扫了一遍,“是,正如教主所言。”
“等的就是这东西了。”秦筝咽下酒,又来了精神,“吩咐下去,把丘池国师五花大绑,连上那些扣押了多日的丘池败兵,护送到京城去。这件事通知一下武当的清虚道长,让他提前跟熟络的官员通个气儿,我这有一份提前写好的以地藏神教的名义呈送皇帝的信函,那几位被咱拘着的门派,不想死的让管事的也出一份,你过目就好,然后连着丘池国主这封密函,一起送到皇帝跟前儿吧。”
苏耽恍然大悟:“我以为你不杀曲尘是舍不得呢……原来……”
“我舍不得他?哈,你们谷主醒过来不得咬死我。”
秦筝诡诈地笑起来,“曲尘不能死在咱们手上,不然造反的事可就说不清了,人赃并获,送到皇帝面前,朝廷还会因为这件事对武林同道多一份宽待。地藏神教想要正名,不止要从正道上下手,我想要朝廷也能一视同仁,并且点头首肯咱们护国有功的‘丰功伟绩’,在这种事上脸皮厚一些不要紧的,该去表功就去表功,多多益善。”
苏耽不住地点头,傅严也对秦筝更加刮目相看。
“一举两得嘛,砍头这种血淋淋的事儿,交给皇帝陛下就好。傅严,人数可清点出来了?”
“战俘二百零七人,加上国师一人,貂一只。”
秦筝:“……”
什么一只???貂???
傅严如实禀报:“那雪貂十分聪明,半步不离曲尘,我们用笼子困着它它就把笼子咬破了,非要跟曲尘在一处。”
秦筝沉吟一会儿,觉得曲尘是咎由自取,但临了身边也只有这么一个小动物陪着他,没必要连这点通融都不给,“那行吧,连那雪貂也一并送……”
“我要那貂!”
床上的人醒了,本来听着秦筝有理有条的布置事情,突然嗅到一丝秦筝的不忍心,醋坛子翻在了床上,温庭云微微抬着眼皮,抓着床帘儿坐起来,再次强调了一遍:“我、要、那、只、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