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晶晶见他这笑比哭还难看,今日算是出了一口怨气,简直让她身心舒畅到要飘起来。不过她也不敢就此得罪江石,在心头忖度半晌,终究是温声细语安慰这位兄长一番,直到他坐不住回宫,这场并不愉快的会面才算结束。
话分两头,江石气恹恹地回宫去了,林泉却是漫无目的地策马出府,直至城外方才停下。林泉下马坐在官道的茶棚边缘,小二给他倒上一杯热茶,上了几碟小菜便自行离去,他望着桌上那盘花生米,眼泪就毫无争议地跌落下来。
他被江石气哭了。
因着方才书房内那桩荒唐事,林泉自觉往后再没脸见江石,见晶晶,便只好先出来躲躲,兼散心。
“不知贫道可否与先生拼桌一坐?”路旁一名身着青灰道袍的术士向林泉走去。他挺直腰背,一手捻须,一手抱着拂尘,一派仙风道骨,很是有得道高人的派头。
林泉立时抹干眼泪抬眼瞧他:“道长请坐。”
术士见他不拒绝自己,便微微颔首以示谢意,而后又吃蹭几口小菜,喝一盅茶水,方才认真地打量林泉,见他双目泛红,失魂落魄的模样,只道自己吃了他的霸王餐,得为他排忧解难才是。
于是又拈须一笑:“先生与贫道有一饭之恩,可否容贫道为先生卜上一卦?”
林泉只道这术士不想欠自己人情才有此举,便应了下来。
术士合上眼,手持龟甲晃动,口中念念有词,直到龟甲之中铜钱抖出,方才停下。林泉对此一窍不通,只见那术士先是摇头叹息,再是惊讶,最后大喜过望。直拱手向林泉贺道:“卦相所示,先生可活两世,真是可喜可贺呀!”
林泉一向不信怪力乱神之说,此番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只觉好笑,并不当真。然而他也察觉出术士先前的表情变化,于是探头去问:“道长何故叹气?”
“先生不是等闲之辈,贫道不敢妄语。只是这卦相所示,往后先生的日子会大不如前。”术士说完一声叹息,但瞧林泉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便不再为他担心,转而安慰道:“望先生保持初衷,不要为此苦恼。”
林泉对他报以一笑:“道长提醒在下铭记于心。”这位道长倒是有些能耐,可转念一想,又怎知不是他瞧见自己流泪才编出的谎话呢?
术士听他如此应允自己,心中仍放心不下,但天机不可泄露,他用龟甲重新占卜一次,仍然是相同的结果,处境危险,且难以刻化。可眼前这人分明不是短命的面相,他越想,越不明白。
正在道士起身之际,茶棚四周忽然响起滴滴答答的声响,抬眼看去,外面已是下起小雨。林泉看着眼前的小菜,本着不能浪费的心思,将道士挽留下来吃菜聊天。
直至黄昏时分,太阳从乌云中射出金光普照大地的时候,雨势才渐渐弱下来,道士急忙赶去城外玄妙观,一刻也不肯多留地向林泉告辞后便匆匆离去。
林泉目送他离去之后,仍然不知如何回府面对晶晶,索性策马去城外大营住了下来,不回府也不上朝。
江石心中始终憋着一股邪火不好发作,只能是派知晓内情的阿蒙去营中对林泉三催四请,向他说明皇帝对他的拳拳爱意,并表达想和他重修旧好的想法。
林泉心中很是清楚江石对自己奇怪的占有欲,皆来源于爱——江石爱他这件事,他是从不怀疑的。
只是这些天来,他一面逃避,一面等江石一句道歉,可他全然忘了,江石是一国之君,知错改错不认错才是他的本色。更遑论,他并不能意识到自己有错。
如此一来,不过枯等而已。
此后不久,北齐使团入城商谈两国结盟之事,双方皆不愿吃亏,最终北齐使者提出只要江石肯将皇子质于北齐邺城,便同意他的条件。
江石听见消息后又气又笑,林泉征战多年,虽说版图开拓不小,可国内已现穷兵黩武之势,要安安稳稳休养生息,就决不能与齐为敌,待他思忖再三,便指定皇四子江朗质齐。
江朗年方十二,乃是林泉胞妹元妃与江石的独子,其性格酷似林泉,因此很讨江石喜欢,乃是文武百官倾心的太子人选。
他若质齐,那前朝后宫定然都是要掀起滔天巨浪的。
江朗在此事昭告天下之前便已知悉,他知道此去危险重重,所以不愿冒险,于是请求母妃替自己买通神武门侍卫,待早课后,便瞒天过海直奔城外大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疑惑:为什么亲吻和拥抱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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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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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林泉在军帐中洗脸更衣,因他军中士兵前几日显出怠惰之心,副将生怕长此以往会军心涣散,便不得不请他亲自出面整治。此刻已近二人约定之期,林泉将乌发束起绑做马尾,配一身玄衣银铠,极为英姿飒爽。正在穿鞋,江朗就从帐外闯进:“舅舅!”
小孩儿声音清亮,钻进林泉耳朵里,打眼望去,只见江朗穿着宫内小黄门的衣服,顿时觉出不妙,忙起身蹲在江朗面前,扶着他的肩膀:“四殿下怎么来了?是不是你母妃有事?”林泉担心江石对自己求和不成,拿妹妹和外甥撒气。
江朗的母亲打小和林泉关系就好,入宫后两兄妹常有来往,因此江朗和林泉关系相当之好,甚至想往后到了年纪要随他从军的念头,所以一出事,就知道要找舅舅。
“舅舅啊!”江朗想起糟心之事,此时终于到了避风港里,连忙一把抱住林泉的脖子,眼泪悄默声儿地就流了下来:“父皇要打发我去北齐做质子,母妃舍不得我,便去找父皇求情。”
他说话时声音断断续续的,已然是泣不成声:“舅舅,父皇将母妃禁足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林泉不想偏袒,却不能不偏袒,他简直是要心如刀绞了。伸手去替江朗擦眼泪,正要开口,江朗又哭:“父皇要孩儿去做质子,孩儿不敢不从,只是母妃无辜,孩儿请舅舅入宫,替母妃求情。”
“殿下别怕,舅舅这就去。”林泉起身,先是派人传话今日不去练兵,再是牵着江朗的手走出军帐,将他抱上马,只听得一声响亮的呼哨,舅甥两个一骑绝尘而去。
长安宫侧殿,江石批阅完早朝的奏折,终于觉出一点疲惫,遂放松身子躺倒在圈椅上,他斜眼盯住墙上的四海版图,忽然轻不可闻地嗤笑一声:“真是祸福相依。”
阿蒙从御膳房而来,为他端来一盏燕窝银耳汤放在桌上,知道江石为着和林泉和好的事心里不痛快,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他就不敢言语,索性蹲在他身后一下下地替他敲背。
江石默了一会儿,忽然饶有兴趣地开口:“江朗几时出宫的?”
阿蒙一顿,想了想:“一下学就去了。”江石对此似乎感到满意,晃晃悠悠地点点头,阿蒙在心里算着林泉大营离宫的距离,边敲背边笑:“算着时辰,将军就快到了。”
江石也很欢喜,他故意把江朗放出宫去,正是因为林泉躲他许久,他低声下气求和无望,只好出此下策逼他自己送上门来,哪怕不说什么,只要能看着他,听他对自己撒气、撒泼也是好的,江石暗暗地想。
他已经做好包容林泉一切情绪的准备。
林泉来得很快,甚至他到时,江石的燕窝还没吃完,一听见殿外的声响,他便放下碗,垂下头开始假寐,阿蒙伺候他已近三十年,已经到了和他心有灵犀的程度,因此一如往常抱着拂尘候在门口。
林泉领着江朗气势汹汹而来,若不是阿蒙知道他与江石的感情纠葛,说不准要以为他是前来逼宫的。
“上将军请留步。”阿蒙壮着胆上前一步挡在林泉跟前,而后才假意认出他牵着的江朗,故意压低声音打个千:“奴婢参见四殿下,将军。”
江朗常听先生说前朝阉人作乱,因此对阿蒙颇有戒心,此时一见他有拦路虎的特征,拉着林泉的手就紧了紧,林泉觉出江朗害怕,遂把他拉在身后,让他不必与阿蒙正面交锋。
原本林泉只认为江石是无可奈何才要将江朗送去做质子,而今阿蒙一拦路,他就全明白了,这事只怕是江石求和无果后的昏招,为的就是要自己主动进宫求他。
林泉生平最恨被人算计,甫一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顿时怒火中烧,不言不语就往里闯。
阿蒙知道他的性子,向来是温厚有礼的,从未见过他如此强硬,可皇帝有命,他不能不停,遂有追入将他拦住:“林将军请回吧,皇上有命,今日不见任何人。”
“让开。”林泉一记眼刀剜去,两人在原地僵持,仿佛连空气都停滞了,阿蒙腿脚发软,他虽知道林泉不是火他,却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正常情况下,他是绝不会上赶着去做着池鱼的,可无奈江石这条河是他在宫里唯一的庇佑,他必须要对他忠诚,讨好。
阿蒙心中哀嚎,却毫不嘴软:“将军莫非想强闯长安宫?”这句话问得极暧昧,听着像在斥责林泉,实则心里却是很低声下气地想,也就皇后才敢这样了。
林泉懒得同他废话,心中烦闷,立时拔剑相向,冰凉沁人的剑锋与阿蒙的脖子只差分毫,吓得他几要倒在地上,林泉不说话,只等他自行让路,阿蒙梗着脖子:“ 将军要杀便杀,皇上自会替奴婢做主。”他这话说得并不硬气。
“那我倒要看看皇上会不会为你阿蒙杀我林泉。”
话音未落,林泉手腕微微用劲,阿蒙的脖子就显出一条红色的细线,温热湿滑的液体淌到脖子,阿蒙伸手去摸,看到手上那一点点的红,白眼一翻,瘫倒在地。
江朗也被吓得不轻,但怕自家舅舅大怒,当真杀了内侍监大总管,往后皇帝发罪将他算在其中,有了这个算盘,他只好是上前挡在阿蒙身前:“舅舅,他很无辜的。”
这话算不得是规劝,林泉认为他很善良,而自己身为舅舅,不能不做一个善良的表率,于是收剑回鞘,正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就听见一点细微的脚步声。
林泉一把拽着江朗到自己跟前,而后拱手行李,口呼参见皇上,此行动一气呵成,似乎刚才的剑拔弩张全是错觉。江朗还未明白状况,也跟着叫参见皇上。
片刻后,江石低沉的嗓音从内殿传来:“何人喧哗!”而后他的影子映在地上,一点一点,向林泉和江朗逼近,只听得一声轻笑:“堂堂一国王子,如何穿成这个模样?”是有质问的意思,而后再笑模笑样地转向林泉:“哦,将军也在。”
江朗向后一退,正要回话,林泉就把他挡在身后:“殿下为何如此,想是皇上心里最清楚。”
江石暗自庆幸他顶撞自己,那说明他还有被原谅的机会,眼风向下一扫,却见江朗拖着林泉的手,悄悄地叫了声舅舅。
臭小子!江石在心里暗骂,一点儿眼力见儿也没有。
“江朗是寡人骨肉,为我中北能进取,他即便牺牲又有何不可?”江石负手走到江朗面前,居高临下地盯住他的双眼:“你可愿意?”
他满口不提强迫,所做之事却处处强迫。
江朗心头发怵,只叫一声:“父皇。”就被林泉打断:“论起骨肉,陛下也不止四殿下一个,大一些的三个殿下心智均要比四殿下成熟,为何不能他们中的一个?”
江石见蛊惑儿子不成,脑子一转,又生出一条说辞:“正因他小,不会对齐人造成威胁,寡人才更放心他。”
林泉心道,放你娘的狗臭屁!遂轻啐一声,见江朗先出去,江朗不敢尽听他的话,愣着不走,直到江石点头,方才出去。阿蒙渐渐清醒过来,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一摸脖子,发现并没有多大伤口,这才放心不少,等他反应过来要行礼,江石已转身向内殿去,林泉紧随其后,独留他一个顿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江石走在前头,听见林泉腰间佩剑与铠甲碰撞出的泠泠水声,想起假寐时听见林泉那句与阿蒙争宠的话,忽然笑起来,看来他是知道自己爱他的。
林泉听见,还没反应过来,江石已经收声,恢复正常。
“寡人给将军带剑入宫的特权,可不是要将军恃宠而骄的呀!”
林泉想是自己一时冲动那话被他听了去,而今听他调侃自己,立时面上做烧,心也跳得厉害。
成婚以后,他下了天大的决心,才能够在面对江石的醋意时拒绝他,此后的日子,没见到他也就罢了,只要能够给自己源源不断地找事做,就能控制住不去瞎想。
今日却不一样,他站到了眼前,笑容灿烂,语气温柔,单是被他堪破自己恃宠而骄的小心思,就够叫人脸红了。
林泉确定自己舍不掉江石,便不打算逃避了,他们本就是君臣,若要躲,那得躲到什么时候去?林泉压下怒气,静静思忖江朗之事。
江石凑过去,睁大双眼滴溜溜地在林泉身上转,那神态动作一如从前,连眼中照出的光芒都不曾有变。
林泉正要开口,就被他一把揽进怀里,若是从前,他一定要一亲芳泽的,可如今不一样了,林泉介意,他就要学会克制自己才行。
可他也想不到,他能控制自己不去亲吻林泉,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了想要把他揉进身体,想要把他融进自己骨血里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