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鸣虽然是个未经事的大小伙子,但被这样一撩拨,当即就明白不对味儿了。好在他脑子灵光,知道怎样让话题不尴尬地继续说下去,遂报之一笑:“那咱们保持联系,嗯?”再过几日他就要去南洋公学上任,他怕死,一路上都得有人护着才行。
周世襄点头一笑,十分和气的说:“可以。”就抓起桌上的餐巾擦嘴,预备起身走了。
林鹤鸣只想着与他说话,还没来得及吃点什么,见他起身,下意识地去拉住他的手,抬头盯着他说:“我明天下午过去,你有时间吗?”
在他眼里,周世襄无疑是个美人——男的美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所以他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捕捉周世襄动作的机会。
周世襄回头,说声:“有。”他的手被林鹤鸣拽着,少年的体温透过手腕一路攀上胸膛,让他的心里忽然一阵躁动。他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一步,到林鹤鸣桌前,躬下身去,探究着与他四目相对,最后用手轻轻一拨林鹤鸣握着自己的手,玩味地吐出一句:“你可不能这样看我。”
他的眼神是有几分迷离,却让林鹤鸣心中一凛,缓缓松开手,他拿着叉子,埋头去吃牛扒,心里却想,我不这样看你,应该怎样看呢?难不成要让我像严昭一样?
我决计做不到。
周世襄顺着他的眼神坐回原处,从兜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橙红的星火,呼出一团白气,说:“吃完我送你回去。”
林鹤鸣抬头在看他时,已然整理好情绪,恢复如常:“拜托周长官明天与我做场戏。”
剧本的安排非常简洁,林鹤鸣说,周世襄执行,不需他提出什么修改意见。酒足饭饱后,周世襄兜里揣着雪茄,怀里搂抱着林鹤鸣出门上车,而严昭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周世襄扶着小少爷的肩背毫不介意地往自己身上放,心里的火就逐渐烧起来了。
翌日,周世襄趁着还书的由头,早早的就去林公馆接到了林鹤鸣,他们共进午餐后才从家里出发。一路上有说有笑的讨论书中有趣的内容,等到下车时,周世襄又向他推荐了几本国内时兴的小说,林鹤鸣全照单收下。
他们上车时还是阴雨绵绵,等到下车时,城外日光和煦,长长的沥青小路也快干透了,可见距离之远,林鹤鸣在心里默默理解了林思渡从家里搬走的一点缘故。
得知林鹤鸣要来,林思渡的副官提前安排了两队人手停止操练,出营去迎接他们。
周世襄一向厌烦这样的做派,但一想到林鹤鸣是头一回过来,派头总要有的,就在心里暗自觉得合理,也就不多嘴说什么了。
林鹤鸣步履轻快地从车里下来,并未对路边的两队人做出反应,便径直去了林思渡的办事处——一栋两楼两顶的小洋楼,外带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
他在院子里就远远看见在书房前负手而立的林思渡,穿一身浅蓝的制服,头发极短,站在阳光下,像十八铜人里镀过金发着光的一尊罗汉,高大魁梧。他快步走上前去,笑着一喊:“大哥。”
林思渡上下打量他一遍,接着春风满面地笑起来,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不赖嘛。”挺胸抬头的,有点当兵的样子。
林鹤鸣装作训练有素的一鞠躬:“多谢长官夸奖!”就起身了。
站在一旁的副官见状,简直要憋不住笑,林思渡从心底认为他幼稚,最终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跟世襄去吧,我手头有事。”
“好。”林鹤鸣应声后走出院子去,对着站在门外吸烟的周世襄一招手:“咱们走!”周世襄闻声,立刻将烟掐熄,扔在地上转身跟上他去。
林思渡的地牢就在他这办事处的地下,内有两重护卫把守,十分严密。经过一道漆皮铁门顺着逼窄的楼梯往下,便是阳光再也照不进的黑暗之地。老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可任谁也没见过阎王,没入过地狱。
但这里不一样,它是由林思渡这个活阎王一手打造的人间地狱。
由于长年累月的与世隔绝,地牢里满满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和馊味。
在林鹤鸣来前,周世襄就派人来此地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消毒,但今天,这里的味道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一走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和臭味,道路两面是分割有序的牢房;铁围栏后,蓬头垢面的人犯从缝隙里伸出手去,大喊冤枉、饶命云云。不必细看,这些人身上均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林鹤鸣并未生就一条柔软的心肠,只埋头一路向前,充斥在耳边的喊叫和阴凉地牢里悬在头顶昏暗的灯光让他感到一阵眩晕。直到他进入刑讯室,见到奉命刺杀他的黑衣人,才意识到这条短短的路走到了尽头。而在周世襄眼里,这一切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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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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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被绑着双手双腿,身体全然瘫坐在磁暴椅上,满脸血污,毫无生气的垂着头。林鹤鸣绕过形形色色的刑具,径直走到他身前,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周世襄觉出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无处落脚,便在背后低声吩副官搬来一把椅子,供他落座。
及至周世襄让他坐下,他才脱下加绒的美式飞行员夹克,挽起袖子坐上去,他将双臂靠在椅子上,一手指向旁边的空板凳:“你也坐。”周世襄在他身边坐下,先是解开领口的风纪扣,再颇为自在地扭了扭脖子,顺带解开衬衣的两粒纽扣。
副官很贴心的端上来两杯温热的白茶,林鹤鸣捧着杯子倒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总算把浑身的不自在都压了下去,他眼神一挑,向副官吩咐一句:“叫醒他。”接着低头饮茶。
身后的副官得令,让出一个身位,供门外的随从进门来泼上一盆冷水。杀手在扑面而来的寒意里缓缓睁眼,他神志不清地眯眼一看,身前赫然坐着笑意盈盈的林鹤鸣和周世襄。在那瞬间,他的脑子里又闪出同伴被一枪毙命的画面,他忍不住打个寒颤,从疲疲困困里醒豁过来。
地牢里暗无天日,他整日被拷打的昏昏沉沉,是故并不清楚被关了多久。但往日林思渡来这里,只一套又一套刑的往他身上招呼,起初他害怕,怕死,也怕疼;可日复一日,他的神经与痛感逐渐麻木,也就觉不出今日的痛与昨日的疼有何区别了。在这座地牢里,绝望与恐惧被消磨殆尽,转而蜕变为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的顽强。
有时他见林思渡对自己束手无策的模样,还会不合时宜地从心里生出一阵痛快,仿佛自己才是那个酣畅淋漓的施暴者。而林鹤鸣对他的意义不同,因为他能真正决定他的命运。在无数个撑不下去而想死的瞬间,他的脑子里都会闪现林鹤鸣对他说的话“我会让你后悔。”而今他真的后悔了,不知还有没有生的机会。
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他打小进了杀手组织,家小都被控制在头领手里,如果他扛不住拷打,反了水,那么他的一家子都会没命,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
当林鹤鸣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的内心充斥着无法形容的恐惧,他只能微合双目,保持沉默,使自己看起来硬气一些。相反,林鹤鸣见到他伤痕累累地出现在眼前,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间接的施暴者,反而松快下来,庆幸他还活着。他将茶杯放下,问:“你还记得我?”他需要确定,这个人到底对他有多熟悉。
杀手时不时就会吐露一些能够让他们知道的内容,但这是为了保命,并非是什么重要情报。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林鹤鸣踱着步子向他靠近,眼里慢慢露出狠戾的光:“我在你的衣服里找到了我的照片。”他一面说,一面从衣兜里掏出照片放在杀手面前:“告诉我,照片是谁给你的?”他记得清楚,回国的行程是用加密电码直接发到家里的军用电台上,其保密程度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破解出来的。并且寄回家的照片也远不会多到人手一张,所以他认定家里是有内鬼。他默不作声地在家里观察了一个月,却迟迟不能确定是谁。他简直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
杀手嘴唇翕张,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周世襄见他是想要竹筒倒豆子地交代了,就吩咐副官给他递去一杯糖水,吊吊气。只听他沙哑着声音开了口:“我只是一个干脏活儿的,提供照片的人并不是我能接触到的。”他一句话,轻轻巧巧撇干净了自己的干系。
林鹤鸣认为他故意藏头露尾,接着追问:“你上家是谁?”
“林公子你别问了,干我这一行的,不说是死,说了也是个死。”他的话说得有气无力,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挤出来似的。
林鹤鸣自然了解过下九流的门道,不觉得他在搪塞自己,也并不气馁,只是轻笑一声,又躺回椅子里去,丝毫不见气急败坏的情绪。周世襄坐在一旁,见时候差不多了,想到他昨夜说的攻心一计,便放下杯子,从前些天扒下来的衣服里找出几颗喜糖,接过话去说:“这是先生的喜糖?”他在手里掂了掂,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杀手的脸不自然的抽动一下,旋即无奈的笑起来:“我还有机会回去发喜糖吗?”似在自问自答。
林鹤鸣从椅子里坐起来,正准备扮演他的红脸,向杀手许诺几条好条件,就被周世襄反手按住肩膀,坐回椅子上不能再乱动。周世襄拿着喜糖在杀手跟前踱步,最后拆开一颗送进嘴里:“朱古力糖,看来先生的口袋并不瘪嘛。”在沪城里,洋玩意儿总比国货要贵一些。说完,他回头对林鹤鸣使了个眼色,接着问:“不知道我家少爷的命他们许给你多少钱?”
杀手被他这举动刺激了精神,沉吟半晌,一五一十的说:“十万大洋。”他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了,认为得手后就能金盆洗手,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生日子。
林鹤鸣被气得气息一窒,简直没想到自己不学无术,竟然在仇人眼里能值这么多钱。便忍不住几近歇斯底里地问:“你觉得这十万大洋就这么好挣?”
杀手摇头,周世襄走到他面前,将剥好的喜糖塞进他嘴里,笑说:“多谢先生合作。”他的戏演完了,该退场。林鹤鸣跟着从椅子里起身,走到杀手跟前,躬身与他对了个眼神,而后无奈摇头,跟着出去了。
杀手傻了眼,眼前这情景,与他想象中的画面无一相同,越是如此,他心里越是不安。他想要问,却又巴不得被他们当场枪毙,待他回过神,人已走远了。
林鹤鸣和周世襄出了地牢,被强烈的阳光闪得刺眼,他抬头看天,知道自己回到了人世间。他伸出手要抬在眼前挡,周世襄却揭下帽子,率先挡在他面前,问:“这样会好些吗?”林鹤鸣点头,他又说:“就快撑不住撂了,你别急。”似在安抚。
林鹤鸣适应光线后接过他的帽子,问:“我真有那么可恨吗?”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这样恨他。在船上,他就遭遇了一次追杀,若不是有船长通风报信,他早死在海上了。
周世襄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林鹤鸣侧头看他,不动神色的咽了口气,眼里写满失望,他又说:“他们要的是你的权力,并不针对你这个人。”
林鹤鸣盯着他,反问一句:“大哥呢?他和我是一样的。”
副官这时从地牢出来:“拍完那小子的照片了,明天一早出报。”
周世襄望着林鹤鸣垂头丧气的模样,忽然对他生出一阵心疼。他回头,对副官吩咐说:“你下去给他送点好的,明晚就要处决他,把这件事告诉他。”
一切都按照原定剧本在演,林鹤鸣用手捂着脸,假意打哈欠,实际却在将自己的眼泪逼回去,并且在心里想,希望这个方法能奏效。
周世襄领着他去办公室,林鹤鸣一路沉默着,搜肠刮肚地想和周世襄说话,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他不愿在周世襄这样强大的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能为力,可他这时候也真切地意识到,原来长大,有那么多会让他感到崩溃和无能的瞬间。
他们刚走到办公楼的院外,周世襄养的黑背就从士兵手里挣脱,向他狂奔而来。
林鹤鸣是个爱狗人士,在英国时也养狗,所以对这只黑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想要上手去摸,狗却对他毫不理睬。周世襄蹲下身去抱着黑背,温柔的抚摸它顺滑的皮毛,黑背伶俐地窜上他的膝盖,忍不住伸出长舌头,尾巴螺旋桨一样的摇。林鹤鸣伸出双臂空落落的有些尴尬,只得收回手去佯做挠头才能缓解尴尬。
他在旁边站了一阵,逗狗不成,反而觉出刚才周世襄安慰他时,也像在对待一只黑背。
林鹤鸣不死心的偏要再去试试,但摸遍周身发现并没带上狗零食,便挥手招来一名士兵,问他要来一个牛肉罐头,打开在黑背面前晃,想要与它亲近亲近。他坚信,食欲和爱情一样,多亲近亲近就有了。周世襄笑着从地上起身,下了指令:“坐!”然后回头对林鹤鸣炫耀:“没我的命令,它决计不会吃你的东西。”
“那你就不能下令让它吃我的东西吗?”林鹤鸣垂着手,抬头去看他,饶有兴趣地问:“它叫什么?”
周世襄顿了顿,含着笑说:“小石头。”而后怅然若失地叹一口气。
林鹤鸣不知如何理解他说“小石头”时的怅然若失,正要问个究竟,副官就从远处走来,向周世襄打报告:“报告长官,有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