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襄听出这声音的主人,立时皱起眉,没好气地问:“林大公子来电,有何急事?”
林思渡与他共事多年,听惯了他阴阳怪气的样子,也就不多费口舌,直接开门见山了:“老爷子这几天要叫鹤鸣过去见见那个人,他爱干净,你看着准备吧。”说完,他听见周世襄低低嗯了一声,接着解释一句:“你的号码我给他了,他去之前会联系你。”
周世襄一默,想是刚才那腔怒火烧错了人,遂软下声音,对林思渡笑道:“多谢林大公子。”而后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
严昭在远处看得一头雾水,他的脾气一向是大的,并不会因为对方是林思渡就收敛,也不知道他的态度怎么变得这样快,遂起身问:“先生,是有什么好差事吗?”
周世襄放下电话,一步步走回去,嘴角含着笑,说:“你少爷这几天要去牢里。”他将手搭在严昭肩膀上:“到那时候,咱俩就没关系了,你明白吗?”他说话时一双眼无辜地与严昭对视,丝毫不怯,从他的眼神里,没有透露出半分愧疚。
严昭认命地点点头,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他找不出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低声问道:“从此咱们是师徒,是吗?”
周世襄挑起他的下巴,凑了上去,在他嘴上蜻蜓点水般稍作停留,说:“是的。”他的动作很快,语气也相当坚决,让严昭不知如何开口挽留他为自己稍稍停下脚步。
在严昭眼里,周世襄是像谜一样的男人,任何人都不能笼统的用一个词语去形容他,因此他羡慕林鹤鸣能够对周世襄无礼——因为他只找得出一个好字去形容周世襄,到底哪里好,他也说不明白。
总之,好到让人恨不能将他囚禁起来,再慢慢探索他身上的秘密。
周世襄不仅身手高明,并且调-教起自己来也很厉害,严昭暗自觉得,有朝一日自己囚禁了他,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周世襄向来无意去了解他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当初要他,无非是看中他干净、听话,在受训时有野兽一般纯粹的杀欲罢了,因此与他更近了一步。至于要与他建立长久稳定的关系这件事,周世襄从未想过。
严昭躺在沙发上,像一本无趣的图册,被周世襄从头到尾的翻阅了一遍,除了纸张雪白以外,好像并没有别的可吸引他的点。
这一度春风吹得并不算长久,当周世襄进行机械运动时,书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他有预感,这回当是他想要听见的那个声音。
他毫不掩饰自己百无聊赖的情绪,下了严昭的身,提上裤子就去接电话。
“喂。”这回他的语气听起来相当好。
电话那头的林鹤鸣听了,忽地笑出声来:“周长官,你终于肯接电话了。”
周世襄憋着笑,心道你这电话打得及时,遂问“你是?”他明知故问,嘴角却有藏不好的笑意。
林鹤鸣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他没听出自己声音,有些失落,但也不表现出来,仍然笑:“我是林汀。”大不了再做个自我介绍。
周世襄这才绷不住,回他一句:“原来是小少爷。”
“周长官如不介意,叫我鹤鸣就好。”林鹤鸣一心想纠正他对自己的叫法,见他不吭声,又说:“先前我打电话占线,是大哥在给你打吧。”这话本为事实,但一听进周世襄耳朵里,倒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正愁该怎样制造机会与林鹤鸣交流一番,他自己就送上门了,忍不住叫人感叹一句得来全不费功夫。
“小少爷有什么吩咐?”
周世襄问完这一句,回头看,严昭正从沙发上起身,麻利地穿好衣裤。走时,他深深望了周世襄一眼,却见他打手势,嘴角带着笑,是叫他先出去。严昭知道这电话是林鹤鸣打来的,自己压根儿没有立场去挽留或是质问什么,只能像个败军之将,灰溜溜地退出属于他们的战场。
林鹤鸣躺在床上,陷在棉花一样的鹅绒被里,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一手不住地拨弄自己的头发,软软的手感好极了。听周世襄这样问,他很开心,遂对他说:“听说我受南洋公学聘用之事,全是周长官在背后出力,所以今晚我在Cathay Hotel 略备薄酒,望周长官赏光。”他极为正式地说出自己打了数遍腹稿的邀请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因为太紧张而忘了酒店的名字。这时听电话那头没了动静,心简直就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周世襄在心里默了两遍,觉得耳熟,遂问:“是华懋饭店吗?”
“是的,不知周长官肯不肯赏脸?”林鹤鸣鼓起勇气又问一遍,虽说他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在这等待的关头,还是紧张的不能自已。
周世襄望望窗外,天色全然暗下来了,林鹤鸣身边没人护卫并不安全,遂对他说:“我手头还有些事。”话未说完,他就听见林鹤鸣在电话那头很是失望地哦了一声,他不便让林鹤鸣失望,于是算着严昭回到林公馆的时间,又问:“不知道少爷能不能等?八点半前我可以去。”
林鹤鸣相当感谢他对自己做出让步,简直就要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猛地从床上蹦起来,说了一声:“好!”
月上中天,林鹤鸣坐在汽车后座,侧头望向窗外,夜晚的街道看起来格外冷清,水色的月光泠泠落下,风一吹,寒意刺骨。汽车穿过一段喧闹的街市,在一座芝加哥学派的哥特式建筑外缓缓停下,标志性的绿色屋顶在夜里发着荧光,这便到了被誉为“远东第一楼”的华懋饭店。
林鹤鸣拿起手边的雪茄盒,随即身体向前倾,用手拍拍严昭的肩膀,对他道:“在外面等我。”
严昭答应一声,等他下了车,确定四周没人跟踪他后,才吩咐汽车夫把车开到隐蔽的地方停下,他就坐在副驾里,等着林鹤鸣出来,好护送他回家。
林鹤鸣迈着轻快的步子进门,酒店侍应对他并不相熟,但见他一身灰色高档哔叽西装,人又长得贵气,想来不是等闲之人,就上前一步,问:“请问先生贵姓?可有预约?”
林鹤鸣伸手掏裤兜,发现忘带名片,遂答:“免贵姓林,名汀。”
侍应早将每天预约来此的客人名单烂熟于心,原本他也不知道林鹤鸣这号人,但由于他今天电话来得晚,酒店内部冲林督理的面子做了调整,才临时有他的位置,这让人不想记住也不行,便立刻躬身请他进门,领着他去了预定的包厢。等他入座了,才又问:“小林先生现在点餐吗?
侍应将手里的菜单递过去,林鹤鸣接过翻了翻,不知该吃什么,便说:“先不点,我要一杯白茶。”他打发了侍应,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包厢里,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
茶未到,人已至。
周世襄推门进去,林鹤鸣正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简直颓靡不堪,怎么样都与大学里的教书先生搭不上边,便满脸不忿地走上前去,拉开他身边椅子坐下。
林鹤鸣听见声响,从烟雾缭绕里回过神来,将身体坐直,转头去看周世襄,一身德制墨绿短风衣,内搭暗绿衬衣,领带也是一样的墨绿,下-身是熨帖的军裤和及踝短靴,看起来飒爽极了。
他伸手掏出兜里的盒子,放在周世襄面前,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感谢周长官奔波。”
周世襄将盒子调个方向,见是上好的古巴雪茄,揶揄一句:“小少爷很会投人所好嘛。”他对林鹤鸣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说着就将盒子打开,抽出一支在鼻尖深嗅一口:“少爷慷慨,世襄却之不恭了。”
林鹤鸣的礼物虽送出去了,但心情却放松不下来。周世襄在他面前,时阴时晴,像一个巨大的谜团,让他无从了解,无从下手。他转动眼珠不动声色地瞟向周世襄,一路而来的侍应像是缓解二人无言以对的尴尬,上前递上菜单:“请二位先生点餐。”
周世襄笑着接过,先是习惯性地用手将领带拧松,然后翻开菜单,很认真的说:“这家饭店的番菜很有名。”他又翻过几页,随口说道:“白芦笋鲜虾沙拉、熔岩蛋糕、白酒田螺、高丽菜卷扇贝。”说完他合上菜单,说:“主餐来个红酒炖牛肉吧。”
林鹤鸣私心以为他拧领带是对自己诱惑的意思,又见他在认真点菜,便认为他对自己的态度是认真的,那些先前在心里预设好的弯弯绕绕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转而点了几个自己喜欢的菜品,说:“周长官不计前嫌,鹤鸣万分感谢。”这话说得极为庄重,算是正式为先前冒犯他而致歉。
周世襄见他态度诚恳,心里十分高兴,表面上却不以为意地压着椅子向后靠,揶揄道:“少爷吩咐,我哪敢不来?”见林鹤鸣面露愧色,他又从嘴里轻而快地吐出一句:“其实你来电话那会儿,我和严昭正共进晚餐。”
“是吗?”林鹤鸣将信将疑地问,严昭并没向他提起此事。
“你的电话要是再晚一会儿,我简直没有肚量可以再奉陪。”周世襄说着,不可置否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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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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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鹤鸣听他为了自己提前结束了与严昭的聚餐,心里很是感动,但还不至于到感谢严昭的地步,毕竟他也介意他们之间太过亲密。况且这事只是周世襄的一面之词,他需得先去严昭那里核实,再决定怎么补偿他们那未完成的聚餐。
他一面想着,一面点燃手里的香烟,垂下眼睑极为自然地将头向周世襄靠去,用自己的火星去点燃他手里的烟。
周世襄被这样的亲密举动吓得怔住,在心里缓过两三秒后才恢复正常表情,用手挡着脸,埋头点烟,深吸一口气后从嘴里吐出一团白气:“多谢。”
“这么说来,我在你这里的分量,比严昭要重要些。”林鹤鸣侧脸望他,说得坚决而肯定。
周世襄向后一仰,避着他深吸一口气,笑说:“您在我这里,跟皇帝差不多。”这话被他说得似调侃,又淡漠,全然不像在表忠心。
林鹤鸣不知如何剖析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想着总之他对自己不抱有恶意,就可以继续了解下去。他挤出笑来,像是要向周世襄献宝:“不瞒你说,我常梦见自己是一个皇帝。”
梦里,他束着发,穿一身黑红相间的龙袍,跪在一块红绸盖着的牌位前,望着面前条盒里的短剑,时不时问一句:“你怎么还不回来?”
这样的场景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可没有一次让他知道,他到底在等谁。
周世襄从座位上站起来,盯着他问:“哪个皇帝?”在等待答案时,他的心跳似乎有些加速了,但他也想不明他到底想听到什么。
林鹤鸣猛吸一口烟,倒进椅子里,面无表情地从嘴里缓缓吐出白烟:“这你也信?”他虽梦了许多次,但却从不记得自己在梦里扮演了哪一位皇帝。
周世襄一拍桌子,沉默下来,坐在一旁抽烟。
不多时,几道开胃小菜逐渐上齐,随后跟上的是他们各自点的主食。侍应站在一旁简单为他们醒酒后就退了出去。周世襄在赴约前并未进食,等到这时早已经饥肠辘辘。他并不记林鹤鸣刚才的胡话,遂将餐巾平铺放在腿上,拿起刀叉,开始品尝他嘴馋的那道红酒炖牛肉。
林鹤鸣见他开动,索性也将烟掐熄,边吃边说吧。
周世襄常开洋荤,所以切割牛扒的动作优雅熟练,林鹤鸣见吃得无味,拿起桌旁的沙拉酱,问:“你要这个吗?”
周世襄一点头,他就往里面倒了些沙拉酱。周世襄见他这么好脾气的伺候自己,抬眼去看,正是一副有话要说又不好开口的模样。没由来的在心里暗爽,直告诉自己,不是他也不要紧,至少长着同一张脸。
林鹤鸣忽然开口问道:“严昭今天向你述职?”他的语气并不算很好,并非不克制,而是从舞厅那一次回家他就知道,周世襄和严昭的关系并非普通的上下级,是故他常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吃醋的情绪。
“怎么了?”周世襄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思索如何回答,于是面无表情地反问回去。
林鹤鸣丧气的切下一块牛扒,用叉子举在周世襄眼前,抬眼笑:“我是谁?你是谁?他是谁?”说完,他将牛肉送进嘴里,又问:“你都明白吧?”
周世襄听到他半质问半威胁的语气,神色骤变。但他并不担心林鹤鸣发现他与严昭的关系,而是不悦他这副高高在上半分不肯放低姿态的模样,遂用餐巾擦擦嘴角,停下手里的动作:“我自然明白。”
不论林鹤鸣在与不在,他和严昭,都只能算是做了一场梦罢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
林鹤鸣察觉到他的气愤,得意地笑了笑:“严昭是我的人,却成天见不着影子。我的处境你也明白。”话到此处,林鹤鸣故意顿了顿,见他没有继续生气的意思,便接着说:“那我的人身安全,就只能拜托周长官了。”
周世襄虚惊一场,拿起勺子佯做喝汤掩饰自己的紧张,随后问道:“不知道少爷想怎样用我?”若是要贴身保护,他可做不到。
“你先开个价。”林鹤鸣坚信用钱可以买到大多数的东西,面对周世襄时,他并不认为会例外。
周世襄将田螺送进嘴里,细细品尝一番:“只是接送您上下班就不必开价了,太俗气。”
“若我要在床上用呢?”他问的大胆。
周世襄心里一震,面不红心不跳的吃下一口扇贝,对他一挑眉毛:“我可以做义务劳动。”说完抬头对他一声轻笑,简直就要把他的魂儿都给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