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督理走进房,在书桌前坐下,又翘起二郎腿点燃手里的雪茄,才让两个儿子各自在自己对面坐下。林思渡坐下仍然时仍然保持着挺拔的身姿,这来源于年幼时母亲无时无刻向他灌输的思想——要学会讨父亲欢心,要完完全全长成父亲期望的样子。
当林鹤鸣一天天长大,他才发现,原来父爱对林鹤鸣是无条件的,不需他说什么,学会什么,父亲都是爱的。如此来,他心底的自卑与危机感日渐根深。
在林鹤鸣留洋那几年,他迫使自己看起来强大,可当他听说林鹤鸣归国时,心底的不安又如年幼时那般涌来。在旁人眼里,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冷面阎罗,仿佛不会被任何事物所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回到有林鹤鸣的家里,他就像一个外人,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自己只能在一边陪笑附和,做回心底那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不敢接受任何人审视的目光。
林鹤鸣向来坐没坐相,今日也不例外。原因无他,他从不在意父亲制定的那些钉子式的规矩。刚才那一场饭吃得他身心疲累,他实在想不明白,亲人之间为何如此勾心斗角。自从他记事起,这个大哥就没有给过他几次好脸,年幼时那场大火,他记得清楚——是由林思渡引起。他在房间里烧照片,不慎引燃窗帘后将自己锁在书房,若没有周世襄相救,他恐怕被烧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事后林督理认为是仇家上门追杀,索性搬了家,而林鹤鸣私心不愿将家里搅得乱乱糟糟,也就将真相埋在心底,从未动过去挑明的念头。直到他出国那一年,林思渡也全然没有向他道歉的意思,这让他很难释怀。
而今兄弟俩见了面,林思渡仍然对他一副“你亏欠我”的模样,莫名的引起林鹤鸣心里那股邪火,简直不想要再包容他了,因此吃饭时也想对他步步紧逼。
二人坐定一阵,林督理坐在窗边继续吞云吐雾,见林鹤鸣满脸的不忿,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思渡,人送到你那里怎么样了?”
林思渡正在思索往后怎样应对林鹤鸣,忽然听见父亲发问,于是条件反射的应声:“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说完盯着自己的鞋尖,“踏踏”地动了两下,心想,这鸟人命真他妈的大。
这些天来,林思渡地牢里的人几乎没停止过对杀手的拷打,那些酷刑叫人看着就相当肉痛,可一番连轴转下来,套出的情报却十分有限,简直让林思渡这个“监工”都有些吃不消。由于他对林鹤鸣的感情很复杂,所以他认为自己应该空出时间,去做更要紧的事。有时他甚至慈悲心发作,想要一枪毙了那个杀手,给大家都来个一了百了。
偏偏这人得罪的是老爷子的宝贝,所以他想做回好人也做不成。
林鹤鸣听了,当即认为他在说谎,好在他的表情跟不上神经,还没表现出来被林督理打断:“别让他死。”若是人死了,他永远不会知道是谁要对小林下死手。
林鹤鸣在一旁点头,显然他也不想将自己遇刺的事闹个死无对证,所以满脑子的想着怎么才能撬开杀手的嘴。在心里挣扎一番后,他对林思渡说道:“大哥,我去试试。”一句话说得轻轻巧巧,林禹桐从门外经过,满心以为他是要去玩乐,于是推开门,高声说:“我也要去。”
林督理听得笑起来,林思渡冷着脸,呵斥一声:“出去。”林鹤鸣偏不遂他意,招手,从后面把林禹桐抱在怀里,低下头去问:“你要跟谁去。”
林禹桐挣脱出去,扑向林思渡:“我要爸爸。”林思渡却条件反射似的用力把他推倒在地。父子俩眼神相接,林禹桐被他眼神里的阴狠劲儿生生把眼泪吓了回去。林鹤鸣起身,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柔声道:“你先下去找妈妈,我找到球拍来陪你玩。”说完又替他抹抹眼泪,轻拍他的背,把他送出书房。
林督理向来不会对教育小辈发表意见,今日却忍不住了,想发发威,说:“思渡啊,教育孩子要连骂带哄,你这样是不行的。”
林思渡点点头,在心里轻嗤一声,我小时候,您不就是这样对我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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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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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鹤鸣看出林思渡的不悦,但他向来是个利己主义者,这会儿并没有心思要去在他们的观念分歧上添一把火,便想着转个话题到自己的事上:“爸,我跟大哥去看看行不行?”他说着,把双手交握放在脖子后面枕着,好不惬意。
林督理见他不抗拒接触家里的事务,也是打心底里高兴,笑说:“你跟着去见识见识也行。”他先应了,再回头问:“思渡,你看如何?”
林思渡默了默,心说让他去看看也无妨,免得回头他猜忌自己不尽心尽力,就先点了头,而后再说:“待会儿我打电话过去叫世襄安排一下。那地方脏得很,我怕小林受不了。”
林鹤鸣疑心他看不起自己,遂将眉头一挑,转头去看他,从脸上挤出笑来:“哥,你以前是最爱干净的,你都去得,我怎么就受不了了?”他一面说,一面想,原来周世襄是与他共事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职务之便,能与这个救命恩人朝夕相处。
林思渡见他不服气的样,想起自己从前做外科医生时,的确洁癖严重。手上碰了东西非得立刻去洗手,否则一整天心里都不会舒服。可后来时间一长,他就发现了,没什么习惯是不能纠正的,不膈应了,却还是忍不住要洗手。
“行,你什么时候去?”
林鹤鸣望着窗外,忽然计上心头,从椅子上直起身子,回他:“我还没想好。”林督理坐在一旁心不在焉的想事,并不干涉他们,林鹤鸣将头伸去靠近林思渡,小声说:“要不你把周世襄的电话和地址留下,我想去了就联系他带我去。”他说完,与林思渡眼神相接,“嗯?”了一声,眼里散着狡黠的光。
林思渡不知道林鹤鸣与周世襄打过几回照面,亦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联系,林鹤鸣从前做事向来没个准,想是这回也不例外。他在心里一合计,也不愿意再在林鹤鸣的事上浪费时间,便十分痛快的把周世襄的电话号码写给了他。
林鹤鸣拿着条子,装着一本正经地问:“这是他家里的还是办公室的?”
“家里的。”
这件事掰扯清楚,林督理一抬手,打发了林鹤鸣,刚才在饭桌上想要教训他的话已全然抛之脑后。林鹤鸣手里拿着条子,面无表情地走出书房,直到房门关紧,他走在楼上也听不见房里的说话声了,才将条子拿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起来,同时面上掩不住的笑意,嘴里怪叫着“yes”。
楼下,林禹桐正趴在白幼如腿上哼哼唧唧,听见林鹤鸣的声音,立刻起身抹干眼泪,站在一旁朝楼上看。林鹤鸣趴在栏杆上,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中,对他说:“你等下,我换身衣服就来了。”
二姨太三姨太听了,当即笑起来:“禹桐这孩子就是聪明。”带着点讽刺的意思。
白幼如摸起一张八万,放在桌前,打出一张四条去,问:“小姨娘这话怎么说的呢?”
二姨太看堂子里,说声碰,牌倒下了,也还是没打断三姨娘说:“知道这家里竹笋靠不住要靠竹子,你说是不是聪明?”这话本没只是一个比喻,但给二姨太和白幼如听去,免不得像在唱衰林思渡。
林太太见她们阴阳怪气,心里不悦,铿锵有力地打出张一筒,说:“竹子虽高,可风一刮就倒了,依我看,竹笋虽矮,却牢靠多了。”
这话说得二姨太更不乐意了,手里摸起牌来也不忘刺她一句:“姐姐这话说得可有失偏颇了,竹子随风倒了,还起得来,笋子根基浅,风太大可是会被连根拔起的。依我看,桂瑜这话说得也没差。”说着,她将手里的四条打出去。
白幼如听他们竹笋竹子的说了半天,绕得脑子疼,林思渡再不济也能算是根竹子吧,二太太哪有这么损自己儿子涨他人志气的,遂把牌一推,说声:“胡了。”将话题终结在此处。
这时林鹤鸣正好下楼,拿着一副网球拍,穿着灰色的运动服,看起来跟那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没有区别。白幼如一边数钱一边叮嘱:“禹桐,你跟着二叔可得听话点。”
“好。”林禹桐点点头,追着林鹤鸣出去。
等到时候稍晚一些,林乐筠又穿上那件银光闪闪的露背裙子,从家门口上了汽车出门了;林鹤鸣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喘粗气,女眷们仍在打牌,林督理和林思渡还在楼上。全家上下,唯有他与林禹桐两个闲人。
他百无聊赖地问:“乐筠去参加舞会吗?”
三姨太听了,接话:“这个死丫头留在上海,简直就是专职玩乐。”听着是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林鹤鸣心想,不出去难不成就在家受你的气?遂从鼻腔里轻嗤一声,林太太听罢,瞪他一眼,接着说:“姑娘家出去应酬应酬也是好的,免得将来见了生人就脸红。那可就太小家子气了。”白幼如听着,在一旁附和:“母亲说得不错。”
“听桂姨的意思,是不想要小妹留在家里了?”林鹤鸣试探地问,若是能说服三姨太同意乐筠去别处上学,那她也就不必人前风光,人后受罪了。
三姨太将六筒打出去,漫不经心地说:“依我看呐,高中毕业就不该上学了。”她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说:“老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队等着娶你妹妹呢。偏偏她要去上什么学。”
二姨太颔首偷笑,笑她见识浅薄没有格局。
白幼如深以为她这说法错了,忙帮嘴一句:“小姨娘这话说错了,现在不兴以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了。”
“不兴这一套,那你和大少爷又算怎么回事呢?”三姨太回讽一句。
白幼如娘家是沪上有名的富商,产业几乎掌握沪城大半的经济命脉,当年林督理初来沪城,还未站稳脚跟,若不是抓紧机会与白老爷子定了儿女亲家,恐怕也不易在此地生根。也因如此,三姨太嫉妒二姨太生得出个儿子,并且有个好儿媳。
白幼如不服气她说自己落后,但不便将情绪表露出来,只得阴阳怪气地说:“我和思渡自幼就要好,又是同窗。当年毕业后嫁给他,可我也没荒废学业不是?”她边说,将手里的七条打出去,牌就叫上了,又补充一句:“要不是有了禹桐,现在瑞金医院也有我一个办公室呢。”
林鹤鸣听得痛快,他就欣赏大嫂这样有底气的事业女性,免不得对她又佩服几分。几人掰扯一番,三姨太自觉理亏,也就不开口了。林鹤鸣远远的对白幼如竖起大拇哥。随后起身,把汗巾放在沙发上,走上楼梯去靠在上面,对下面说:“妈,我晚饭不在家吃了。”
林太太头也不回地问:“你也有约了?”手里摸牌的动作没停。
林鹤鸣这是临时起意,若说没约,恐怕是溜不出去的,遂点点头,白幼如从林思渡那里听到小道消息,调侃道:“二弟是去跟电影明星顾小姐共进晚餐?”
“是呀。”林鹤鸣顺坡下驴。
林太太思想有些顽固,不愿儿子同那些交际混乱的女性扯上关系,遂提醒他道:“把握分寸。”话音未落,二姨太就说:“自摸。”
林鹤鸣冷不丁被这样提点,心里认为母亲很有愿望要将自己圈养起来,索性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回房间,找出下午林思渡给自己的条子,想要和周世襄通个话,借提审之便,想要约他共进晚餐。
周公馆二楼。
严昭正在书房向周世襄述职。他本是周世襄带出来的人手,而今要归于林鹤鸣名下,这让他心里很不舍,但又不得不遵从安排。
从前林鹤鸣与周世襄在他心里的分量都是一样的,一个是提拔他的师傅,一个是尊他如兄的小少爷,哪一个他都离不开。后来,周世襄在师傅的基础上成为他单方面依赖的恋人,小少爷就暂时被抛之脑后了。
今日他来,为的就是向他做个道别,往后也许他们再没有机会单独相处了。
林公馆里。
林鹤鸣坐在床头,手里捏着那张纸条,心想,你家住得还挺远。他一面腹诽,一面按照号码拨过去,电话拨进转接台,他对电话里说:“帮我转接华山路27号。”这是周世襄家的地址,也不知道这会儿他到家没有。
片刻后,周世襄书房的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他满脸不忿地从沙发上起身,严昭在下面环着他的腰,眼里依依不舍地,含着泪。好像他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似的。
林鹤鸣在电话那头听周世襄压低声音,闷声一问:“喂?”心想他今天情绪好像不大好,横竖他不知道是自己打的电话,那憋着不说话好了。
周世襄又问一声:“喂?”电话里还是没人应声,他便挂断电话,向沙发走去。
严昭衣衫不整地窝在沙发里,周世襄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两人都不开口,周世襄主动伸手去搂住他的腰身,头便埋下去,品尝他的唇齿,严昭不由自主地想向他靠近,却始终隔着一寸距离。
逼窄的双臂间,喘息声不绝于耳。
这时,电话又叮铃铃地想起来。
周世襄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去接,阴着一张脸,对电话爆喝一声:“喂?”全然没有平时温文尔雅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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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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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的林思渡被这一声爆喝吓得无言以对,但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地揶揄:“周长官,你火气够大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