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俊脸上的讥讽之意更浓,萧焕低声道:“原本也是叫不来人的,毕竟少主吩咐过,不要搭理在下。若不是在下拉了一人来瞧少主躺在门口的模样,也没人愿意来。”
堂堂倚霄宫少主,无遮无拦躺在门口的样子就这样被人瞧见了,原本是颜面尽失的一件事,可沈望舒也一点都不在乎,毕竟沈千峰让他没面子的事比着严重多了。
他只是摸着下巴想了想,“那好吧,待会儿我与他们说说,日后你可在宫中自由活动,除非你不想要命去闯禁地,也就没人拦你了。”
“你?”萧焕的神情非常惊愕,似是不相信沈望舒能这样就解了禁。
可沈望舒说到做到,等身上力气恢复些能下床吃饭后,他就当即招来管事,宣布不可限制萧焕的行动。管事自然无有不从的。
而萧焕也颇为自觉,至少沈望舒看见的时候,他都老老实实的,没有乱跑过。
只有一回,沈望舒又回得晚了,却没在院里见着原本应该在这个时间做晚课的萧焕。
遭了,会不会是那家伙做出一副老实的样子在骗自己啊,等他戒心尽消了,便趁机去刺探消息,然后逃之夭夭了?沈望舒先是一惊,而后有些懊恼。他倒是不生萧焕的气,毕竟兵不厌诈么,他本人就总是在肆无忌惮地骗人,是他自己错信了,怎么能怪对手太狡诈?
不过这个人是在沈千峰面前过了明路的,松风剑派的弟子,沈千峰隔三差五总会问一句,若是人丢了倒不好交代了,说什么都得抓回来的,否则等沈千峰动手,这家伙会很惨。
只是这人能去什么地方呢?都被赶出松风了,还有哪个名门正派会收留他?
正胡乱想着,沈望舒忽然闻到一股香气,暖呼呼的,勾得他肚子都忍不住叫了一声。
哎,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在这个时候给他送吃的来,这不是存了心思要看他出丑么?“快端走,我现在不想吃!”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面不禁放,过会儿就该腻了,在下可没这个功夫再去做一碗。”后头那个人不但没走,反倒大着胆子答了句话,语气很是吊儿郎当,一点不像是倚霄宫的下人。
沈望舒也是那个时候知道,萧焕其实是会做饭的,看起来高高大大的一个壮实男人,还总是一副瞧不起所有人的神色,竟然还会做饭,虽然只是一碗鸡丝汤面。
这面做的极好,面条只有银丝那般粗细,鸡汤黄澄澄的,里头放的木耳丝、萝卜丝、葱丝都切得十分均匀,闻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你做的?”沈望舒大吃一惊,也就因为矜持才没直接快步奔过去,“这里面大约是放了毒|药吧?”
萧焕勾起一边嘴角,目不斜视,端着面条径直进了屋,边走边道:“是啊,一滴下去就会肠穿肚烂的那种。”
沈望舒到底还是跟了上去,毕竟那是他自己的屋子,“你……为什么会给我做饭呢?厨房里没人了吗?”
“这个时候了,其他人都该回去了。”萧焕其实很不习惯给人解释什么,至少对于他自己的事是如此,他从来都不喜欢向人邀功,因而神色都有些别扭,“本该留守的大伯他……孙子忽然病了,儿子媳妇又不在家,需要回去照看,我就……”
沈望舒笑了起来,“竟然托付到了你头上去。可是你也只会煮面啊。”
萧焕有些不悦,“谁说的?我们松……余杭一带多爱吃鱼虾河鲜,我也是都会做的。只是你……”说到一半又觉得有些失言,连忙止住了话头。
但沈望舒的谈兴却被他勾了起来,便笑嘻嘻地凑上去问道:“我怎么了?”
萧焕不想说话,沈望舒就追在他后头一直问,大有你不说我就绝不吃的意思。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特意做出来的面就这样被糟蹋了还是担心沈望舒饿着,最后他终于认输一般地道:“你总是在外头奔波到很晚,饭都顾不上吃,现在年纪轻到不觉得有什么,但长此以往,脾胃总会变得很虚弱,需得好生养一养。”
语气还是生硬,毕竟萧焕也不想让沈望舒知道自己在关心他。但沈望舒总是和那些油滑的老东西打交道,愣是暗暗砸么出一点柔软的意味,愈发得意了,“哎,看不出来,萧少侠也没比我大几岁么,就开始想着怎么才能保养身子了,真是可怕。”
“在下从不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眉头开始压低,萧焕有些动气的意思,“少主就这么喜欢钱财么?从来都身先士卒的,带着一身伤回来,很值当么?”
这话从何说起?沈望舒觉得被骂得有些冤枉,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每每他外出之时,只会告诉萧焕说今日有事要出去处置,并不会说是为了什么,而投入倚霄宫之前到从前他们一道出去的几次,萧焕见他的时候总是在和水匪抢饭碗,想来是以为沈望舒出去也就只为了这一件事吧。
不过说起这个,沈望舒又有些烦躁,眼角眉梢的笑意都如潮水一般退了下去,“奉宫主之令,去捉拿反叛的下属,不办妥贴了,能与宫主交差么?”
这还是沈望舒第一次与他说起宫中之事,不由得有些惊讶。只是面上他还得装作是不动声色的样子,“竟要劳动少主亲自去?”
什么狗屁少主?不过是比旁人看起来要得体一些也能干一些的大寿罢了,难道沈千峰还能对他高看一眼不成?只是这话他不能说,竭力忍耐了好一阵,沈望舒才又慢慢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道:“这么大的倚霄宫,终有一日是要交到我手里的,骤然接过来,只怕是不能服众的。”
萧焕走了一阵的神。现在想来,他大约是想到了岳澄。
松风剑派的掌门之位并不是父死子继的,而是有才有德者居之。但作为那一届弟子中最出众的一个,自己的后人也不能太逊色才是。岳澄却不是,武功别说比萧焕与韩青溪了,就连许多普通弟子也比不上,脾气又傲又急,就仿佛是外头那些土财主家宠出来似的。
而沈望舒么……出身魔教,行事也带着邪气,处事能有多少才能萧焕不敢妄断,但从前交手的几次看来,此人倒是非常聪颖,功夫也厉害,脾气说不上多好,至少绝没有高高在上的样子。
一黑一白两道尊主的孩儿,相差倒是有点大了。
萧焕想了好一阵,终究说道:“基业易创不易守,少主还年轻,原本不必这么心急的。若是把自己身子弄坏了,一切都是一场空。”
话都没说完,沈望舒忽然凑近前来,认认真真地盯着萧焕上下打量,倒是把他吓了一跳,“少主……在看什么?”
“萧秋山,你关心我啊?”沈望舒的眼睛长得极好,有些桃花的样子,不笑便已含情,又因岁数尚轻,面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眼睛也仍还圆溜溜的,显得格外澄澈。这般一瞬不瞬地望着萧焕,竟盯得他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躲。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承认,你是正道的少侠么,怎么好意思关心我们下三滥的魔教妖人。”沈望舒半开玩笑似的说着,“不过没关系,话都说出口了,我记着呢。多谢了。”
萧焕终于缓过神来,艰难地道:“我……没有……”
沈望舒径自笑了笑,想来年轻的时候也是过于自信,自信到自大,都没有多想,也未曾观察萧焕的神色,便接着道:“可如今我连个得力的助手都没有,就算想让自己轻减些也不成啊。萧少侠,你来帮我么?”
萧焕猛地垂了眸,没有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让沈望舒看见,良久之后,他才哑着声音道:“若少主不弃……在下自当竭尽全力。”
————————————————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直到一双温暖而干燥的手覆上了额头,他才倏尔睁眼。
神智还未完全回笼,沈望舒便坐了起来。这只是个习惯而已,他倒是没觉得眼下坐在床边这个人会对他有任何不利。
大约……还是萧焕吧?
这家伙也真是烦人透了!他与韩青溪也算是品貌相当身份相当了,就这么结为夫妇也挺好的,那就乖乖地离他远些也罢了,怎么还总是做出这些事来?
“萧……”张嘴就想骂,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竟是比那日才手上之后更严重。
“起这么急,头不晕么?快躺下。”那个人温声说着,又伸手扶着沈望舒躺回去。
哦,不是萧焕,那就好……
等等,好什么好?毫无良心的家伙!
第63章 章十·水姻
“沈少侠经脉有伤,三日前又遭了重创。经脉气血对于习武之人而言究竟有多重要,这不需要在下赘述吧?”秋暝说话的语气淡淡的,按说他一个翠湖居的长老,也管不到其他小辈头上去。可沈望舒就硬是从中砸么出一点几不可察的怨怪与痛心。
更诡异的是,沈望舒竟然感觉到自己有那么一些的……心虚。
秋暝重新拧了一块凉布巾搁在沈望舒额头上,沈望舒竟被这温度激得打了个寒战,觉得有些冷。莫不是他如今这弱不禁风的身子,竟然还……发烧了?
“沈少侠究竟有怎样的大事,非得偷偷跑出去一趟不可?”秋暝仍是那个语气。
这让沈望舒忽然有些心酸。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几乎就没人这样和他说过话,沈千锋不闻不问,苏闻又总是把关切之语说得太过明白,他都不习惯。倒是怀念从前倚霄宫有个做饭的大娘,敢当着所有人数落他,可一句快过一句的话语底下,藏着的都是细细密密的关切。
诚然秋暝是那个大娘远不能比的,可这个说话的语气,竟让他觉得有些相似,一定是疯了。
秋暝还瞧着他,沈望舒便挣扎着要坐起来,轻声道:“秋居士……丁姑娘大约……真的在涌波山庄。”
一只有力的大手又把他给按了回去,秋暝先是有些意外,而后又温声道:“是,我知道。涌波山庄里似有许多被囚禁的人。眼下无瑕正与绿萝女弟子在核实走失人口的数量,待大概定下,便可直上涌波山庄要人。”
沈望舒愣了。
他……知道吗?一早就知道?连谢璧和楚兰藉他们都知道?
也对,那天秋暝让他帮忙乔装,可不就是为了去打探消息么。
只是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
沈望舒一直都不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遭逢剧变之后,也只是脾气比从前是隐忍多了,但他终归不是这样的性子。如今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就更加放肆,纷纷在脸上争夺着控制权。
而秋暝实在又是个细心的人,岁数还长,一眼便看出了端倪。他连忙道歉,“沈少侠,是在下疏忽了。倒是要谢谢你这般热心了。原本在下只是想,松风剑派的几位,是为了查偷盗案来的,与翠湖、绿萝两家所为之事不同,他们已然够焦心了,也不便用此事去打扰他们。你是跟着他们一道的,在下也就……”
韩青溪与萧焕他们都不知道么?沈望舒不是很相信。谢璧一口一个韩师姐萧师兄岳师弟的,会不与他们说么?独他一个是沈少侠,活该不知道。
沈望舒自暴自弃地想着,努力扯了扯嘴角,“啊,是在下多管闲事了,秋居士并没有做错。”
秋暝却被他的态度刺得有些手足无措,想了想,温声道:“可在下查探到的消息也仅止于此,只知道那些失踪的人被囚在山庄之中,其余一无所知。若沈少侠还有其他线索,还望不吝赐教。”
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为了给他留点颜面呢?沈望舒不禁开始思量起秋暝的话。如他这样的人,总是会替别人多想一些的,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不可能。
可秋暝照顾他的情绪,他也不能全无自知之明不是?把自己折腾得这样,仿佛笑柄一样。
但秋暝都问得这么真诚了,他还拿话去赌,未免显得太过小气了。
沈望舒闭了眼,睫毛都抖动了好一阵,才小声说道:“不是所有人,那里只有女子。”
“什么?”秋暝没听清。
第一句话说出口了,剩下的也便不再那么艰难,沈望舒侧头看着秋暝,“昨日我偷偷站在墙外面听见的,应当是那里面只有一些女子,而且有十个。”
秋暝的眉心慢慢陷下去一个淡淡的痕迹,“有十个?”
“对,我听说是薛无涯要娶亲,一气把这十个女子都娶了。大约是还有其他丢失的女子,不过因着路途遥远或是没有门道,所以没有报至绿萝坊,故而大家都不知道罢了。”
而秋暝这才又反应过来一个了不得的细节,“你方才说……薛无涯一次要……娶妻十个?”
对啊,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事实如此。
哦对了,听说秋暝十个痴情的人,妻儿离世之后,便只有谢璧这一个徒弟,洁身自好得很,自然不能理解一次娶十个据说还每年这么来一次的人。
“秋居士,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倘若常人都能理解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了,那岂不是大家都成了恶人?”沈望舒还好心地开解他。就像他自己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沈千峰明明有实力创立一个令人谈之色变的倚霄宫却只是为了引岳正亭来看一眼一样。
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慢慢握成了拳,秋暝的神色愤然,“实在……丧心病狂!那些女子何其无辜?”说着便振袖而起,转身就要往外走。
“秋居士且慢!”看样子……他不会是就要这么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吧?嗓子有些火烧火燎的,但沈望舒也不得不强忍不适,“此时不是好时候,说不得薛无涯听到风声就将那些女子带去了别处,更是难寻。不若等他结亲当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