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更不可能是他们自己人了。
温信阳转身下楼,步履沉稳速度飞快,出了塔楼已有人将马匹牵来,他翻身跃上马背,披风在半空划出半圆弧度。
他低喝道:“驾!”那马儿便有灵性的朝小街上急奔而去。
池少爷在塔楼下盯了半天,手脚都麻了,边往回走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随手甩了甩引燃了,打算围在手心暖一暖。
不过是这么个粗心的意外,就暴露了他的存在。他悔不当初,揣着火折子跑进小街,躲在了一家杂货店旁堆砌的木箱后头。
马蹄声很快在近前响起,温信阳骑在马上,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拿了手摇式电筒朝街上晃来。那可比灯笼的光强多了,灰土地被照出一圈惨白的光影,池云非紧张的大气不敢喘,躲在木箱后头捂着脸闭着眼,很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
那马儿跟随温将军上过战场,十分有灵性,前蹄在原地踏了踏,便嗅着气味朝木箱附近走了过来。
粗大的尾巴甩来甩去,马鼻喷气的声音在寂静夜里十分醒目。
池云非缩在木箱后头,片刻又想:他来看未婚夫,这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何必要躲?
可想是这么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少爷这会儿倒顾忌起个人形象来。
若是温信阳觉得他不守规矩,宵禁还在外乱跑,更不喜欢他了怎么办?
况且违反禁令,也会给池家惹麻烦。
他可不想再被罚跪祠堂了。
池少爷觉得自己脑子是被门挤了,非得大半夜头脑发热出来看温信阳。
但又觉得“为爱冲动”是十分值得他骄傲的事,他一颗心在胸腔里滚烫跳动,就得做点什么来发泄这多余的精力,以免自己憋出病来。
简而言之:这就是个坐不住闲不得的主。
最后温信阳没发现他,木箱里有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马儿也没能把他揪出来。池云非松了口气,一人一马正转身离开,一只大老鼠却出现在池云非脚下,欢快地啃起他的鞋边来。
“啊啊啊啊——!”池云非顿时头顶草筐,手里还抱着个木箱,从地上一跃而起,惨叫声引来了周围的巡逻队。
四下响起尖锐的警哨声,温信阳在马上回头,手电筒直直照向池云非的脸。池云非眼睛都睁不开,在原地瞎蹦跶,踢翻了好几只木箱,形容十分狼狈。
温信阳沉着脸想:就这,能当将军夫人?
池云非被带进塔楼,温信阳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了,脚下放着炭盆,随手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说吧,大半夜在街上做什么?”
池云非:“散步。”
温信阳:“……”
刘哥忍笑地拿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识相道:“将军,属下先出去了。”
他领着其他小兵离开,把空间留给未婚夫夫二人,没有旁人打量的视线,池云非放松了不少。
他拿鞋底在地上磨了磨,捧着热茶道:“我说实话。我是想去找你来着,结果看到你往这边来……就跟着来了。”
温信阳很是匪夷所思:“你找我做什么?”
“……想看看你。”
温信阳:“……”
池云非本也不是面薄的人,话都说开了就干脆道:“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现在知道了,所以想多看几眼。”
温信阳见他鼻头冻得通红,手指尖也红红的,不是很理解:“你可以白天来找我。”
“我想见你。”池云非自个儿也觉得这事挺傻的,笑出了声,“只是突然想见你了。”
温信阳沉默地看着他,池云非嘻嘻一笑:“感动了吗?”
温信阳移开视线,站起身来:“胡闹。你未来代表的是温池两家,若还同今日这般任性妄为,如何服人?”
池云非本以为对方会感动,再不济两人之间也能拉近点距离。哪料得来这么一句不满的斥责,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
池云非哦了一声,喝完了茶,起身要出门。
“去哪儿?”温信阳皱眉。
“看完人了,回家。”
“我让人送你回去。”温信阳戴上手套,将披风解下想给池云非系上。
可池少爷也是个心气儿高的主,还不是一家人呢就摆出这幅态度来,他才不受这气。
他拍开温信阳的手径直出了门,溜溜达达往回走,不骑马也不坐车,更不搭理温信阳的话。温信阳只得让刘哥带人送他回家。
池少爷闻声却站住了,手遥遥一指,冲着温信阳道:“你送我回去。”
温信阳:“……”
旁人大气不敢出,紧张的面皮都绷紧了。温将军平日一身冷漠肃杀之气,十分不好招惹,感觉话说不对就会被一剑捅了似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
温信阳眼底冰寒一片,却是没多说什么,牵了两匹马来道:“不骑马就自己走回去。”
池云非歪着头看了看,站过来道:“我要跟你同骑。扶少爷上马。”
旁人:“……”
刘哥:“……”这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少根筋?
温信阳径直上了马,看也不看他,可是也没拒绝。
池云非心里一甜:温将军虽然不耐烦自己,但却不愿在外人面前拂了自己颜面。到底是个面冷心软的人。
有脑子灵活的小兵立刻搬来马扎,扶着池少爷上了马,也算给少爷他一个台阶下。池云非丝毫不计较,见好就收,搂着温将军的腰贴过去,欢快道:“驾!”
温信阳低头看了眼搂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策马离去。
第7章 他有儿子
温信阳的背高大宽厚,将冷风尽数挡住。池云非躲在他身后,感到无比安全和温暖。
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未婚夫背上,眼睛半阖着昏昏欲睡。温信阳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军装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还有湿润的露气混合着初冬的凉意,像上好的清心檀香,让人一颗浮躁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这一定了,池云非的疲倦和困意就汹涌而来,温信阳偏高的体温透过衣服贴在他的脸颊上,他无意识地蹭了蹭,又打了个哈欠。
温信阳在前头一言不发,仿佛早已忘了身后还有一人,等到得池家后门,他勒紧马缰语气冷淡道:“到了。”
身后安安静静,隐约还能听到小呼噜声。
温信阳:“……”
温家是大家族,家规家训自小就得熟记于心,温信阳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在本家声望极高。就算如今改朝换代,温家在各大后起之秀中也稳坐泰山,温祖父膝下弟子甚多,人脉关系复杂,不是轻易能被撼动的。
哪怕温信阳十三岁便出国学习,视野同井中蛙不能相提并论,但“克己复礼”却因家族关系深刻在他的骨血里,是让他有所归依,有所自豪的事情。
而池云非这款,正是他最不喜的。以前他听人说起过,也只当对方是被宠坏了的富家公子,难免有些纨绔气质,性格浮躁,为人轻浮;可这回见了真人,先不提他三番两次派人使坏,之后还亲自出手,计划粗糙且幼稚;如今更是不讲礼数,公然违抗宵禁,竟还在陌生人背上睡了过去。
于公于私,都十分说不过去。
温信阳虽生了副不食烟火的冷漠面孔,但脾气并不算好,如今耐心全无,也不管池云非在背后熟睡,径直翻身下马,害得池少爷差点一个跟头摔下马来。
温信阳只伸手托了他一把,令他不至于摔个头破血流,便在马下扯着缰绳冷声道:“下来。”
池云非揉揉眼睛,猫眼里蓄起一汪水雾,看着无辜得很。他在马背上茫然坐着,低头同月下将军对视,嘴唇弧线明显,唇峰微凸,是个不笑也笑的可爱模样。
温信阳收回视线,懒得再催他,转身两步上了台阶,让门房开了小门,将池云非领进去。
看门的小厮裹着棉衣,头戴帽子,睡得正糊涂,一眼瞧见温信阳先是愣了半天,再看到马上的少爷,整个人都惊了,睡意全无地低喊:“我的祖宗喂!”
温信阳头回听下人把主子喊“祖宗”的,眼皮跳了两跳,就见小厮冲出门去,小心地将池少爷扶下来,池少爷还没睡醒,又有赖床的毛病,干脆又靠在小厮身上睡过去了。
小厮一头冷汗,对温将军道:“多谢将军送少爷回来……”
“带他回去,此事莫要多提。”
“是是!”
温将军不打算追究少爷宵禁时私自外出的罪名,小厮自然也松了口气。否则牵连起来,他也免不了挨一顿狠罚。
送走将军,小厮小心地将人扶过月门,先让少爷在小竹林外石凳上坐了,再忙去叫来少爷院子里负责起居的丫鬟,两人悄不作声地将少爷送回了屋内。
一连几日,池云非再没往外乱跑,只数着成婚的时间过日子。
他亲自收拾好了行李,又点了几个要陪嫁去温家的丫鬟仆人,再亲自同爹娘讨了“嫁妆”清单,一一核对过,还难得去书房找了他爹,问清了温家人的喜好憎恶。
池太太看着小儿子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还拿小本本记下了温家人的生辰,不可谓不用心了。她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
池老爷见小儿子近日终于像模像样了些,脸上也和缓了许多,耐着心地跟池云非解释温家和池家如今的关系,希望他能正视两家联姻所带来的益处,以后在温家谨言慎行,不仅是为池家,也是为他自己。
“温家世代效忠朝廷。”池老爷负手站在窗前,道,“其积累的人脉资源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若不是你喜欢男子,我也不愿让你以男儿身嫁入温家。虽说从前朝以来便盛行男妻男妾,但说到底,男儿志在四方,非笼中鸟雀……罢了,我看你也不稀得听我说这些。”
池云非确实不稀罕听这些,在他看来,什么“志在四方”又不是他的志向。何人喜欢做何事,想做何事,又何需他人置喙?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过且过,现在他就想和喜欢的人待在一处,日日相见,别说这是什么“小家子气”的想法,不似个男人,他偏就喜欢,同他人何干?千金难买他池少爷高兴!
池老爷太懂自家小儿子的心思了,也不说废话:“你且记住,温司令甚是重礼,去了之后不可同在家中一般没大没小;温太太倒是个好相与的,但她厌烦不知进退之人,也不喜欢小聪明过多,你性子坦率真诚,同她应当能相处得很好,再不济,也还有你娘帮你说话,她同你娘关系不错。以后有何不懂的,记得先问过你娘。”
池云非老实点头。
“信阳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他品性不坏,待你自不会差到哪儿去。你却不能任性妄为,欺负人家老实,也别把你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得一套放人家面前去,不够丢人的。”
池云非想起温信阳冷淡的“胡闹”二字,撇了撇嘴。
“还有……”池老爷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事瞒不过去,只得道,“信阳是家中独子,必须得留下后人。这你该明白吧?”
“知道。”池云非倒是能理解,“爹,温司令不愿掺和进郑总统的野心里,有意退避,为了不同郑家联姻,才想了娶男妻的办法,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爹,温信阳当真喜欢男子吗?”
池老爷其实也说不准,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好一会儿才道:“有个事我得先同你讲明……你娘怕你惹事,说是等你进温家后再提,但我认为,此事还是得先让你知道。”
池云非茫然:“什么?”
“温家怕夜长梦多,信阳十七岁时温司令便招他回国抬了房姨太太。那林氏家中有个亲近的表兄弟,是封城守军里的人,林氏的爹也是封城军需的会计,官职不大不小,要说有权也没多少权利,正是需要往上爬的时候。女儿能进温家做姨太太,对他家而言算是莫大荣耀,此事于温家、林家都没什么后顾之忧,也不会招来不利的把柄,是个合适人选。”
池云非先前不愿嫁,自然没有过多了解过温家的事,如今一听整个人就愣了:“什么?他有姨太太?她叫什么?”
“林子清,比信阳小一岁。”池老爷道,“温信阳十七岁纳了她,十八岁有了孩子。孩子叫温念炀。”
池云非:“……”
池云非登时脑中轰然一炸——知道温信阳是独子,非得留下子嗣不可是一回事,知道实情却又是另一回事。
他胸口里酸酸麻麻的,一时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池老爷担忧地看他:“你若不喜欢他,嫁过去也是为两家利益,你日后大富大贵,一辈子不用吃苦受累,倒也是好事。可你若……”
若池云非动了真心,那嫁过去便是活生生的受苦。
池老爷这几日见他认真待嫁,明明应该欣慰,却又糟心了起来。
池云非很快回神,大大咧咧地嗨了一声:“若我真的喜欢他,那便是非他不可。爹还能退婚不成?事情都说好了,如今也没有退婚的道理了。”
池老爷垂下眼眸,叹了声气。
池云非也不是真笨,脑筋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夜长梦多,不过是温司令怕有一日娶了男妻,温信阳又是个正直的性子,万一动了真心或者有别的原因,不愿让男妻难过,不肯纳小了,到时候头疼的就是温家了吧?”
所以他才急着给温信阳先抬了姨太太,把子嗣留了再说,以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