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还是贪心了,居然会将希望寄托给不该寄托的人,恳求他说出些什么自己想听的答复。
愚不可及。
沈长楼低声说:“我知道了。”
他手中的剑再也没有犹豫,就像斐若当年用刀捅入自己心口一样果断。
他从斐若左肋抽出了剑,直直刺穿斐若的心口,像是要让眼前人弥补当年一切罪孽和血债,用这一剑了解一般。
当斐若温热的血液溅了他满身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充斥全身,让他情不自禁想要颤栗,片刻后他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烫,像是有什么抑制不住想要滚落而下。
他伸出手沾了沾眼角,呐呐自语:“湿了……”
像是有泪滚落而下。
快意短暂停留片刻,情绪一点一点地从灵魂深处剥落开来,泪水淌下双颊时他双唇紧紧闭阖,像是不愿说出半个字句。
他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哭泣,为什么喜悦又为什么难过。
他想,早该如此的。
自己这般糟糕的模样,又是在渴求什么呢?
那虚幻而不真实的一线希望吗?
他听见窗外传来厮杀的声音,略微偏了偏头,望见有人撞门而来,方才收敛了一二心神,准备直面赴战。
这时候小腹忽然涌上一股热流,“嗡”得一声脑海里像是被炸了开来,刹那间一片空白。
他闷哼一声,强行用内力压制住酒里的药性,强行将它锁在经脉里不再让它浑身游走。
于此同时一把剑向他斩来。
他来不及抽出斐若心口的剑,避无可避向头退去几步,抵到墙头,又是一阵气血翻滚让他咳出满腔血来。
右侧突然窜出一把长剑,挡住了面前的杀势。
顾泗挥剑斩向眼前的黑衣杀手,另一侧斩来的长剑贴着他的左臂划过,他闷哼一声,怒道:“道长快走!我叫弟兄们尽量为你扛一段时间!”
沈长楼点了自己三处穴位,强行抑制住逆流的气息,来不及道谢便抽出鹤翎像院门外走去。
院落中山匪正与黑衣人厮杀,他们自然不敌江湖高手,几招后便处于下风,脱困的黑衣人一并朝沈长楼涌来,沈长楼无暇面对,径直向一线天跑去。
一线天附近充满了厮杀后的血腥气,浓烈得让沈长楼眼前隐隐泛黑,有些作呕,他来不及多想身边便有人杀势将至,只能扭身避开,试图甩脱他们向后跑去。
刀剑贴着他左腿划过,像是极深的一道,隐隐可见白骨,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脉络,他已经无暇顾及疼痛,顺手用剑挡来疯狂涌来的黑衣人,在悬崖前强行停下脚步。
此时他身上甘棠色的衫子腻着血,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一件红衫子,他却顾不上玩笑,提防着一点点逼近的黑衣人。
沈长楼自嘲一声:“各位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居然不惜声名也要为为斐若卖命,看来贫道的性命当真是值钱。”
有人怪声怪气地扯着嗓子讽刺:“百两黄金,的确够我等余生富裕,只不过着能将天下第一杀死在剑下,倒是一桩美事。”
“原来贫道的性命只值百两黄金……”沈长楼低笑出声:“倘若你们愿意放下手中刀刃,这百两黄金我还是给的起点。”
“少听他在那里撺掇人心!谁不知道江湖上惟有他沈长楼心思深沉?!指不定想背后里使什么阴招!”
“就是!还不如早点杀了他!”
“倘若我们将他杀了,这天下第一不就落在我们头上了吗?”
沈长楼听他们三言两语,便明白自己是躲不过着一劫,悄无声息地摸向袖口的金莲子,飞快向一群人掷去。
好在他即使在武林盟住下那段时间也不曾忘记随身携带暗器,这会恰好带出来。
金莲子落地便炸了开来,弥漫出一团呛人的灰雾,嗅闻到雾气的黑衣杀手都难以睁开双眼,一个劲地抹着眼泪,暂且给沈长楼拖延了些逃离时间。
沈长楼下意识摸了摸袖间的武林盟传讯烟火,却明白此时并不适合放出,还容易给季舟遭来祸患。
他沉了沉气,压抑的药性却再度在浑身游走,汗水顺着脖颈淌下,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他用力将剑划过左掌,顿时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伤口涌处,刹那间就将左掌染红,痛楚和血腥味让他找回了些许理智,他紧咬下唇,随意从衣袖上撕下一条胡乱包裹在手上,好止血。
他扭头望下悬崖。
悬崖很深,望不见底,只能望见半空的雾气弥漫,倘若坠下定会粉身碎骨,怕连尸骨也难以寻到。
他转头看见金莲子的雾气渐渐散去,便明白黑衣杀手快清醒过来了。
“……贪婪……”
沈长楼声音低哑:“对不起……这一次……可能我又要去冒险了。”
他等不及贪婪的应答,闭上眼,纵身跃下山崖。
像是连半点停留也不愿,一切都让他厌恶至极,像飞蛾一般拼命挣扎爬出蚕蛹争夺一线生机。
对此,他甘愿。
作者有话要说:
星期五入V,今天我把榜单字数赶完了,星期四不更新,要去肝万字合一大章。
饶过你们可怜巴巴的作者叭,她是真的累。
第59章 倒V结束
一线天的悬崖下草木遮掩处有一处浅浅的山洞,在半山腰间, 平日里被草木雾气遮掩, 让人难以发觉。
一行血迹顺着洞外蜿蜒至洞内。
沈长楼靠在洞璧,闭眼小憩养神, 又将浑身内力运转三个周天,硬生生将那股药性抑制在根子里。
经过刚刚那番苦战,他面色因为失血过多而隐隐泛白, 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死物,连带唇也白得吓人。
方才他从悬崖坠下滚落在斜出的树枝上,昏厥了半柱香的时间方才醒来,便爬到尚还算是安全的山洞暂且修养,还在最终还是捡回一条命来。
他摸像武林盟的传讯烟火, 自然知道此处不能燃放,要寻个开阔的地方才可以点燃,他从山洞往下望去,离悬崖底也就五丈的距离, 倘若平日不过是运个轻功就可以轻松下去,但是此时……
他伸手捂住唇,大片大片的血溢满指缝, 他只是用破损的袖子将唇上血渍擦去,便不再留意。
他自然知道贪婪为了修复自己这副残破的身子费尽心思才吊着一口气不死,此时它怕又陷入了沉睡, 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即便他被吊住一命,但也只是勉强护住心脉罢了, 他的身体从里子就开始朽坏,即便再多灵丹妙药调养也延不了几年寿命,此番重创更是功力大减,倘若无人协助运功调息怕此时只有平日一成功力,方才强行抑下药性已将弄得心力交瘁,此时更是没有多余的内力来调息。
沈长楼突然想:自己……居然也是想要活着的。
他想了片刻,像是不欲再想也不欲再念,像是某只被驯养的兽类,极温顺地阖上眼不去想那些心中错综复杂的念头。
他抓住藤条一边系在石洞一处,一边系箍在自己腰间,他在腰间缠了好几层,像是保证自己不会在攀爬的过程的再度坠下,片刻后沿着峭壁一点点地往下爬去。
木藤条便是再怎么柔韧极佳,终究是禁不住沈长楼,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沈长楼被扯得一个踉跄,好险就撞到了一侧岩壁,幸好用右手护住额前才免被撞得头破血流。
他的右手擦过石壁,硬生生削掉了一份血皮,石子陷在皮肉模糊里,他手背上的青筋像是不断敲击的鼓,隐藏在皮肉里跳动着。
他终究还是爬到了崖底,一头栽进溪涧里,冰凉的水顺着鼻腔溢入唇齿间,他拼命挣扎难以呼吸,脑海里人与事物一个又一个闪过,他突然想起了季舟,那些隐晦不被人知晓的贪念,那些渴望得到温热的欲念,皆在他混沌的脑海里编织成为一种变质的感情,埋入土中腐烂成像是爱.欲又不是爱.欲的感情。
他快被自己的念头折磨疯了,挣扎着爬上对岸,干呕着咳出喉腔里进入的水,他突然前所未有的害怕,不是对眼前的困境,而是对心底这莫名其妙疯长的感情,他感觉畏惧恐惧,让他指尖一个劲地发颤。
他确实是个骗子,他惯会逢场作戏迎合别人,可是当年那些捧腹的军书上从未告诉他此局何解,他自然明白放任感情滋长终究只能落得飞蛾扑火两败俱伤,可他又由不得自己不想不念。
他的唇齿间全是腥膻的血腥气,粘腻地顺着嘴角淌下来,双唇像是被他视作了苦大仇深的敌家,狠命啃咬着,好让他清醒片刻。
他明白自己不能乱想,却又停不下来乱想。
他见过千千万万的人,可他唯独在季舟身上看不见同旁人一样的情愫,他在季舟眼里看不见予自己的光。
他不禁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是谁在逢场作戏,又是谁陷入得更深无法自拔,又是谁的谎言更能哄骗人。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季舟眼底的光从不属于爱欲,而是更类似情欲,望梅止渴般的索取占有,像是冬日的迷途人一般畏缩着取暖。
这是不达爱欲却比爱欲深厚沉重,像是枷锁一般将二人铐在一起,皮肉贴着皮肉无法分开半分。
而他自己亦是想要旁人的温度,气息,想要被旁人的热意占据全身,想要被入侵吞噬,好不再有余力想念自重生开始无法避免的轮回天命。
所以他们都将情感变得扭曲不堪,妄图可以留住折断违背纲理人伦的关系。
沈长楼听见草木间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看见草丛深处一双双发亮的双眼。
第一匹头狼压低脑袋在地上嗅闻着,像是在捕寻猎物的气息,钢鞭一般的尾巴扫倒一片草木。
它像是饿狠了的样子,肩胛骨支楞在一层松垮垮的狼皮上,像是人为刻意披上去的,涎水淅淅沥沥地从嘴角淌下来,打湿了嘴角的皮毛。
然而很快它就停下了脚步,因为它找到了自己的猎物。
紧接着,第二匹,第三匹,第四匹……骨瘦如柴的狼群从草丛中走出来,压低口中含糊的嚎叫声,直勾勾盯着沈长楼眼冒凶光。
沈长楼闷闷地笑出声来,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连这种畜牲都可以欺压到自己头上。
一匹狼见沈长楼没有动作,大着胆子向前走了几部,后腿猛然一蹦地面,张开嘴扑上去就要撕咬,沈长楼以手借力在地上翻滚一圈 ,让它扑了个空。
沈长楼从袖口拿出湿透的火折子,打了好几下也不见生出火,另一种狼此时再度扑过来,他只好丢下火折子,抽出鹤翎剑向前斩去。
长剑贴着狼腹部划过,撕开长长一道血线,倘若在平时,他定会直接砍断狼的脖颈,但他如今最好少为动用内力,只提了平日的气劲来迎敌。
狼哀嚎一声,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到狼群后面去了,头狼像是被激怒一般,发出“咕噜咕噜”的威吓声。
“没想到我这残破的身体居然还会引得你们分食……”沈长楼像是觉得好笑极了,眉梢眼角皆是讽刺,“生时我受万人妒忌,人人也杀我,就连我死居然也要因为你们留不得一个全尸。”
“我沈长楼,还真的是值钱。”
他挥剑从自己右腿处削下一块皮肉,用剑身抬着丢向狼群,扬了扬下巴像是施舍的模样。
那块皮肉刚削下来,血淋淋的还带着热气,一群狼环伺在肉旁,分明馋到了极点,却提防着不敢吃下。
沈长楼面色苍白,像是失了色的花,额前因为割肉的疼痛有汗水不断滚落下来,然后他却嗤笑出声,像是不在意疼痛一般:“你们想食我皮肉,我就施舍一块给你们,倘若你们再纠缠不放,那我定不会手下留情。”
头狼小心翼翼地嗅闻着那块刚削的肉,试探性地地用舌舔了一口,尝到血腥气后便红了眼,挤开其他几头狼在那大快朵颐。
它方吃了三口,就突然顿在那处不动了,片刻后腹部后肢一阵抽搐,白沫从嘴角溢出来,它在那里呜咽着呻.吟了许久,就倒在地上没有生机了。
见了头狼死了,其余的狼慌了神,围在狼尸旁不住呜咽,用头抵着狼尸,似乎试图将头狼唤醒过来。
沈长楼冷笑一声,像是在讥嘲什么,一点点攥紧了手,掌心因为捏着丸药而有些发汗。
“这使的手段好生阴毒,倘若此时我不出现,你怕是要自己服毒而死吧?”
沈长楼身后突然传来男人阴阳怪气的声音,“我看这天下第一也没有多大本事,真是浪得虚名。”
沈长楼冷冷地看向身后不知何时窜出来的男人:“暗中偷窥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
那男人裸露着上身麦色的肌肤,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最长一道自左肩斜到下腹,像是被刀刃撕扯开来的。
他腰间的轻盔是打磨过的黄铜器具,同他柔软的卷发比起来更像是奢靡的黄金。
绥远看戏一般倚靠山璧的树干上,翘尖的靴子有一下无一下地往下踹着小石子,扯着嗓子像一个疯子一般在那里喊:“你们中原人就这点本事吗?”
沈长楼不去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只是直勾勾望着那群狼,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他看向沈长楼,道长的眼底一片漆黑,就好像无论什么东西进入了都再也出不来了,在日出细微的光亮中是微红的颜色,像是有火焰在跳动。
于是他想起了鱼的鳞片,层层密布,吞吐着光与亮,像是要沉默寡言地保守着一个神秘的秘密,他由此想到与阿佛洛狄忒的断臂,便是再精细的考量雕琢也及不上艺术的千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