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你寻我真是寻得好苦啊……也不怪你利用这种方式名正言顺来我杜家,呵呵呵,就算我明里暗里想尽方法给你使绊子,让斐若想办法除掉你……你都像野草一般斩不尽,野火烧了还是会生长,就像我的眼中钉一般杵在那里搅得我不得安宁。”
沈长楼望着她许久,然后淡淡唤她一声“杜夫人”。
杜夫人怪声怪气地笑出了声,推动着四轮车往屋内走去,声音嘶哑得像是濒临断裂的老弦:“进来吧……沈道长,有什么事情上楼来叙。”
沈长楼迟疑片刻便推开了四易阁的门,方推开门一股呛鼻的尘土味就冲了出来,同外头的整洁不同,里面十分杂乱,书卷堆放得满地都是,像是此间主人不允许旁人进去打理。
沈长楼闻不惯尘土气,蹙了蹙眉又低咳了一声,以袖掩鼻便走了进去。
向二楼的木质玄梯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用手都可以揩下一层,沈长楼沿着玄梯向二楼走去,遥遥就看见四轮车上一身黑衣的老妇女的背影,佝偻着背,像是时时刻刻都在守着寡。
杜夫人见沈长楼上来了,嘎嘎笑了两声,笑声像是鸭子的叫声般嘶哑,驱使着四轮车往桌案哪里走去,颤抖着手拿起茶壶往落满灰的茶具里满茶。
茶水不知道放置多少天了,混浊得沉淀着不少白色丝状物,在黑黄的茶水里纠缠在一起,杜夫人干瘦的手拿起茶杯,一个劲地在那里颤,肮脏的茶水被她抖了满袖子。
“来啊,沈道长,喝些茶,莫怪老身招待不周。”
沈长楼并未接下茶,杜夫人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一挥手将茶具全部扫落在地上,泼洒了一地。
杜夫人怒骂:“我好心招待你你竟然如此不领情,果真和你那对该死的爹娘一副德性!”
沈长楼听见杜夫人骂着自己爹娘,才淡淡地投来一眼,神色无波无澜,像是并不在意。
“真和你娘一副模样刻出来的下.贱胚子,倘若不是他们当年将我脸毁了,弘毅……弘毅就不会提出和离,我也不至于要杀他灭口。”杜夫人一把扯下面上的黑纱,一道狰狞的刀上自鼻梁横跨唇瓣,将唇切成了两个部分,她面容狰狞,双眼赤红地死死盯着沈长楼,“如若当初没有杀掉弘毅,我又怎么会把景庭弄丢,又怎么会让你这个贱.人奸计得逞?!”
“你一定很希望看到眼前的画面吧……你是不是很激动?指使旁人杀了你全家的仇人就在你面前,你是不是就像像杜兰闺当初那样用剑将我钉死在这里?”
沈长楼面无表情地听着她满嘴语无伦次的怒骂,平静地拿起茶壶,往余下一个完好的茶具里斟满茶水,递到杜夫人唇边,声音很温柔:“夫人定是说累了……来喝些茶水。”
杜夫人死死瞪视着沈长楼,却被他用左手死死掐住下巴强制性张开嘴,眼睁睁看着那一杯茶被沈长楼逼迫着灌下去。
入口的味道恶心至极,杜夫人干呕出声,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把茶水吐出来,可怎么吐也只能吐出些唾沫和浓痰,她掐着自己喉咙面色涨紫,瞪着沈长楼咬牙切齿道:“你是真的以为仅仅凭师徒之情,景庭就会抛下灭门之仇杀母之仇于脑后?血债血偿,当年你爹娘不肯交出斜太剑就该知道现在的后果!我们杜氏杀他们只是做到了本分!”
沈长楼听见杜夫人在那里絮絮叨叨的咒骂,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般牵起唇角,死死掐着杜夫人的下颚骨让她直视着自己:“所以夫人,杀你也是我的本分啊……”
“忘了告诉你了,你的好儿子杜景庭如今将我视作此生挚爱,恨不得日日夜夜捧在心底,他还与我红绡帐暖里度过春宵,爱我爱到恨不得将心剖开来证明真假。”沈长楼唇角轻微上扬,又是满眼艳色,“他还说等离了杜家,就要三聘九礼地把我娶到武林盟去成亲,和我拜天地拜父母……抱歉我忘了,他跟我说过他没有父母,但是作为杜家的儿媳,我还是得通告你一声不是吗?”
“贱人……贱人!你怎么敢!”杜夫人尖叫一声,疯狂地要用手来掐沈长楼的脖颈,像是要将他掐死在自己掌心才能罢休,“你个狐狸精……你个娼妓不如的东西……”
沈长楼任凭她疯狂地掐住自己脖颈,就好像窒息的痛苦可以让他更快活些,他冲着杜夫人微笑着眨了眨眼,像是才耀武扬威着什么。
“师父!”
身后突然传来季舟一身惊呼,紧接着杜夫人被人一把推了开来,还没好好睁眼看看自己失而复得的好儿子,一把刀子就从她脖颈刺穿过去。
她喉嗓被刀刃刺穿了,像风箱一般呼哧呼哧作响,语不成句,双眼噙满泪水想要多看季舟几眼,却看见季舟满脸心疼地在沈长楼身边嘘寒问暖。
沈长楼侧了侧脸望向杜夫人,一双眼睛笑意凉薄寡淡,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是嘲讽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耽美风头紧,我就赶紧完结吧,反正剧情走得差不多了,接着走也是水。
大概这个月完结?还有五万字。
下一本接档言情《出戏》
和归渡一样的江湖调调。
第66章 大结局前篇(1)
“景庭……景庭……”
汩汩的血液从杜夫人喉间喷涌而出,她双眼通红, 语不成句, 想要极尽悲痛才能吐露出这几个字眼。
季舟扭头望了她一眼,无缘无故地有些心惊, 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阿难当知,若用钱物,或役其力, 偿足自停,如于中间杀彼身命,或食其肉,如是乃至经微尘劫,相食相诛, 犹如转轮,互为高下,无有休息。①”
那和尚土黄的袈裟腻着满身猩血,身上酒气不再, 突然出现在二人身后,双手合十念一句佛号,满面悲悯, 神色清明:“阿弥陀佛。”
沈长楼瞥了那装神弄鬼的和尚一眼,唇角轻微上扬,“出入江湖,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便是遁入你们佛教中人所说亿劫轮回, 因果报应又如何?”
“冥顽不灵。”和尚叹气,“家师生前曾言道长若渡因果定能成佛,可你造下无数生死杀孽,佛国不收,怕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受尽苦难方可洗清罪孽。”
沈长楼忽然笑出声来:“贫道又不是你的佛门子弟,纵使真有业报又如何?烂命一条,悉数允了便好。”
贼眉鼠眼的年轻人佝偻着背窜入四易阁内,见着杜夫人喉上的剑柄顿时双眼泪茫茫,大喊一声“小娘”,冲上前去抓紧杜夫人的手便不肯挪动了。
杜夫人被他气得再度吐出满口血来,颤抖着手要去将他推开。
“小娘……当初是你误会杜叔了……当年你面容受损,杜叔为了不让你因此难过日日夜夜出去为你寻觅可以治伤的药物,却不想被有心人利用将家书换做了和离书……杜叔已经走了许多年了,小娘你莫要再埋怨杜叔心狠了……”
杜夫人声音嘶哑:“弘毅……弘毅……”
“小娘,这些年我寻了你许久,你闭门不让我进,我至了现在才寻了方法进来,杜叔当年暴毙而死,死前也未曾得到你的宽恕,若是他九泉之下得到你的谅解,虽然已经迟了太久太久,可即便如此他终究是可以安心了。 ”
杜夫人气急攻心,从喉间咳出一口乌血,湿答答地从嘴角淌下来,她声音像是断了气的风箱,在那里嗬嗬作响。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为什么……”
她眼中悔意无边,像是穷尽一声喜怒哀乐,到了最后才幡然醒悟,面色煞白一片。
“小娘……我替你把剑□□,不痛的。”年轻人低声哄骗他,泪水糊了满脸,颤抖着手要去将她脖颈上的刀拔下来,却被杜夫人阻止了下来。
“壑儿……我无颜见你叔父……咳……无颜……”
杜夫人话至最后,一滴泪从眼角泌下,终是连最后一口气息也断裂在喉嗓间。
沈长楼在后头望着这情深的一幕忽然冷笑出声:“因为是你自己亲手杀死了他,还害得亲生子在外颠沛流离,你自然无颜去见他。”
“你住嘴!”年轻人怒斥一声,“我不准你说我小娘!”
季舟在旁边听了许久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只觉得四肢忽然凉透了,他声音干涩地从唇齿间挤出四个字,像是不敢置信。
“她是……我娘?”
他亲手要杀害自己的母亲?
“孽缘……孽缘啊……”
和尚在旁念了一句佛号,不由叹气出声,背过身去不去看这一切。
“……师……师父,她……她是我娘?”季舟面色白得像濒临破碎的一页纸 ,失去了所有血色,眼眶遭了红意,忽然湿润一片,“她……她是……”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沈长楼忽然笑了下,眼底神情一如既往极为寡淡的虚伪的,像是一捅就破了,连半点多余的真心也没有。
他说:“季舟,我该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师父,你分明知道……”季舟忽然觉得苦楚无比,一股难言的酸涩痛苦溢满心口,他只觉得双眼滚烫,眨一眨就要溢出泪来,“为什么……”
沈长楼很仔细地看着季舟,像是要将他里外都看够一般,用沉默铸造的刀子将他剖析到了极致。
季舟忽然觉得有些作冷,偏偏头想要避开沈长楼的目光,只觉得忽然有些难受。
沈长楼声音很稳,像是从不被任何事阻挠他的决心。
“本来我想着你可以再愚笨些,至少不要在这虚幻的梦里醒得太早,沉沦于梦里自欺欺人地活着,我与你师徒情谊可以走的再长久些。”
季舟说:“我不信。”
沈长楼像是履行自己应尽的职责一般继续说下去:“的确,我骗了你,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谁 你从来不是武林盟主的儿子,你是杜家的杜景庭,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是利用你来到杜家,将你作为我最好用的刀,让我亲眼看着你杀死你的亲友……你的母亲,乃至你一生挚爱。”
泪水浸满季舟眼眶,他看着季舟,就像是再看曙河低时侵晨的第一抹天光,在看窗前的明月,心口的朱砂,然后一字一顿道:“我不信。”
沈长楼看着他,眼底难得地有些真切的温柔,不再让人觉得像雾中看花,看不见摸不着。
沈长楼说:“可是我后悔了。”
“我们都明白誓言是用来背弃的,可是你和我都不愿意过早醒来,情愿抱着过往一做黄粱梦也不愿意大梦醒透。”
“所以……就让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一并破碎吧。”
“季舟,和当年那样,向我拔剑,我教了你这么多年,到了现在也得分出一个真正的因果,能杀我的,世上也仅你而已。”
季舟声音嘶哑,仍然执拗道:“我不信。”
泪水溢出眼眶,他死死地盯着沈长楼,就像是非要看出一个是非对错的因果,等候着沈长楼像曾经那般用手擦去他的眼泪,告诉他只是一个玩笑。
他忽然染了哭腔,声音有些哽咽:“沈长楼……我不信……”
沈长楼将地上的剑用脚向季舟踢去,然后缓慢将剑鞘里的鹤翎抽出,像是抱起千斤重的巨石一般迟缓。
他一身的白衫子被血染成了猩红色的袍子,让季舟想起拜堂时的嫁衣。
和尚在旁边“阿弥陀佛”一声,拽着想要冲上前的年轻人跑一边去了:“孽缘从何而起,就该从何处结束,让那两位施主自己解决就好。”
季舟茫然地望见沈长楼刺向自己的剑,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他想起来无妄山上的那一剑,也是这般刺向自己。
他想起绥远说的沈长楼无情,他想起那些死在沈长楼手下也没有被垂青一眼的人。
他想起自己。
原来沈长楼是真的想要杀死自己。
他发了疯似的从地上一把夺走剑,风驰电掣间一并向沈长楼心口刺去,同时闭上了双眼。
剑刃刺穿胸膛,深陷入皮肉当中,从后背穿透,徘徊生死之间的距离。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产生,季舟睁开了双眼,看见自己的剑刺穿了沈长楼心口,汩汩的血从伤处滚落而下,就像当年沈长楼用剑刺穿季舟心口,没有半点停滞,如出一辙的决绝。
血液从沈长楼嘴角淌下,他用那双极好看的双眼望着季舟,一如当初见季舟第一面一般,极为多情又极为薄情,像是世间一切入不了他的眼中。
他望着季舟忽然笑出了声来,垂下的双手中剑柄一点点滑落,“啪啦”一声摔落在地面上,然后看着季舟,笑得极温柔。
他伸出手要去摸摸季舟眼角的泪,然后停滞在了半空,一点一点收了回来,气若游丝笑道:“季舟……”
“你赢了啊。”
一股剧烈的苦痛炸裂在季舟心口,他眼眶又红了一遭,颤抖着唇说不出半个字句,面色白得惊人。
他伸出手想要将沈长楼扶起来,想要掸去沈长楼身上的尘灰,同当年那般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师父”。
他还想要将沈长楼背起来,爬上城楼,去看春日的杨花秋日的落叶冬日的雪,然后告诉他流光要仔细把握,不要轻易寻死觅活。
他明明还有这么多不曾与沈长楼一同看过。
季舟声音嘶哑。
他说:“沈长楼。”
“你就是一个骗子。”
然而他终究还是送出了自己的那一剑,真真切切杀师证道,报仇雪恨。
可沈长楼却没有将剑刺入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