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季舟被他这一番举动惊住了,他从未料到沈长楼伤势居然这样严重,他本来以为……
沈长楼将刀丢到另一边去,扯出唇齿间的布料,吩咐季舟:“帮我去旁边摘些蓟草过来,将叶子揉烂给我。”
季舟应声后转身采了几株蓟草,将嫩叶在掌心揉成黏糊糊的叶泥,然后递给沈长楼,沈长楼接过叶泥敷在伤口处,被炙烤的痛意接触到药泥的清凉略微消减了些,他将余下的敷在手掌和其余几处伤处,娴熟地用撕下的袖口包扎。
季舟只能像一个局外人一般在一旁静默地看着,手足无措,做不点半点事。
季舟最终还是开口了:“师父处理伤口很熟络,是以前经常受伤吗?”
沈长楼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在那定是焦急又无可奈何,心底蠢蠢欲动躁郁消减了几分,冲季舟掀了掀唇角。
“这伤口不算重。”
“……还不算重吗?”
沈长楼半阖起眼不再应答,他决心将心底至深的苦痛埋藏,仅仅自己一人可以知晓。
他伸出手触碰心口。
曾经此处无数次重复被一把剑刺穿,从胸膛穿透背部,然后死死钉在树干上让他难以动弹。
于是他亲眼见证血液在心口流干殆尽,在地面上汇聚成溪水河流,像是再絮絮叨叨某个不为人知的仪式。
鲜血做到之处腐草为萤,万物更替。
又是好一个盛世繁华的长安城。
第63章 佳话其六十
绥远其实在二人在那里激情接吻时就已经醒了,只不过他闭上双眼试图哄骗自己再度睡去, 不去再看这对糟心的狗男男。
听到沈长楼在处理伤口, 为了不被凉水泼醒,他一个鲤鱼打挺便起了身, 叫嚣着要季舟为他松绑。
季舟与他本就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自然不会理会他,在一旁悠哉悠哉地为沈长楼采蓟草碾碎成汁液。
绥远清咳一声, 装腔作势要往河里跳,却听见旁边沈长楼冷淡开口。
“你若要跳下去,再将你打晕一回也不为过。”
“道长,我们好歹也是过命的交情,你这样翻脸不认人可是不地道。”绥远半跪在地上, 扯出一个森森笑意,“要知道,出这崖谷的路,只有我一人知道。”
“不劳您大皇子为我们操心了, 即使我们找不到出路,照这样走下去也迟早可以出去。”季舟恶冷笑一声,偏生练就满嘴恶声恶气, “你就安生在那呆着闭上嘴就好了。”
“道长,你的好徒儿可真是尖牙利齿,一点规矩也没有。”绥远细微挑眉, 笑意一点点深了下去,“按照江湖上辈分, 我也是新人中的老一辈了,勉强算他个前辈,然而他既没有对我三跪九叩也没有带着半点敬意,难道沈道长的徒弟就这些礼数吗?”
“劣徒确实这段时日被贫道宠得无法无天了些,许多江湖上的繁文礼节都来不及习会。”沈长楼回眼瞥他,眼约如刀子般凛冽,笑一弯像是要刀刀摧人心,“若按照绥远大皇子的话来说,你对我这三跪九叩可也免不了?”
沈长楼在江湖上的辈分确实要高于绥远些,方才绥远也是仗着季舟不通晓江湖规矩故意用三拜九叩诈他一下,却不想到沈长楼也会借此来唬他一唬。
绥远笑了,刻意拿捏着异国的声调来装腔作势:“那还要看道长你给我解绑啊……”
“季舟,给他松绑。”沈长楼眼底黑沉沉地,像是太阳过早沉沦于黑雾,踩着夜色的袖袍悄无声息。
而沈长楼偏生唇角带着兴味的笑,像是在看一场难得的戏,惟有枝头寒蝉明白他心中冷意几分。
“我倒是想要看看你怎么对我三拜九叩。”
“……师父……”季舟欲言又止。
“我说了。”沈长楼余光瞥了一眼季舟,半点感情也没有,“给,他,松,绑。”
季舟被他这一眼看得只觉得一阵冷意,像是终于得以知晓了黑夜的一角,突如其来的心灰意冷。
季舟慢吞吞地将绥远松了绑,绥远起身扭动了下酸痛的手腕 ,向坐在一边的沈长楼一步步走近,俯下身面对面看着他,“你生气了?”
沈长楼冷淡看着二人贴近的肌肤,连一点理应表露吃的羞赧都不存在,只是轻微侧了侧头:“三跪九叩?”
绥远看见他侧脸低垂的白发,他的双眼神情很淡,在散乱的发冠里显得既平静又悠远,一点可以和世人牵扯到的情感都不应当存在眼里。
沈长楼声音很轻,天生名门贵族耳濡目染让他不经意话语总是缓慢而顿挫,带着一种江湖人不可相比的云淡风轻,总让人想起在画卷上泼墨的濡士,白衣卿相,什么也折不了他的傲骨。
这正是绥远最喜欢他的一点。
绥远突然跪倒在地上,作势要向他磕头,沈长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那里作戏,神情间没有特别强烈的喜怒。
绥远突然一把抓住了沈长楼的靴子,将吻虔诚印在他的鞋尖,然后大笑起身,抵在沈长楼耳边宠溺低语:“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调情吗?”沈长楼眼底盛满虚伪笑意,像是也在陪他做戏,“你这样又将我的好徒儿视为何物?”
绥远刚欲要说些什么体己话,却被沈长楼发狠一脚踹到腹部一阵剧痛,闷哼一声,捂住腹部踉踉跄跄后退好几步。
“论他在武林盟可怜巴巴候着我那些情分,或多或少都可以让我生出些恻隐之心,而你又算什么东西?”沈长楼不紧不慢地用左手捏住绥远的下颚骨,右手一下下的拍着他的右脸,像是刻意在训诫一般,“绥远大皇子,你是不是将自己看得太过重要了?”
绥远说:“我的伤于你是两倍之痛,你居然……”
“你真以为这些小痛小病我会放在眼里?”沈长楼将口中咬出的血腥气囫囵咽下腹去,他望着绥远,笑一弯三分明月,眼底深深,像是藏匿谁人真心,比月色还要皎洁几分。
绥远笑嘻嘻地:“果真天下第一,倘若不是你受制于我,你怕早将我杀了吧?”
沈长楼的指骨抵住唇,他摇头,没有再看绥远,起了身向崖谷深处走去。
绥远想要去追他,却被季舟戒备地拦了下来,用眼刀子好生剜了一番。
绥远在季舟身后扯着嗓子喊:“道长——”
沈长楼没有回头,在山崖深远处身上过于宽大的外衫在迷失在雾气里,他安静得像是枝头残破的落叶,像是随时要冰消瓦解。
绥远不怕沈长楼,他只是突然有点心疼。
绥远接着说:“道长,为什么不回头?”
沈长楼在雾气深处侧目看他,白发低垂,眼底载入世间诸般风情。
沈长楼说:“我不想杀你。”
他唇舌间漏入风气,依稀带出几个模糊难以辨别的音节,混淆在血与雾中。
绥远好像听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
“为什么不想杀?”
沈长楼的影子瘦长,歪歪扭扭地曳在地上,腻在阴影里,沉入地壳。
绥远所望见的,是沈长楼的眉,是沈长楼的眼,一切都是沈长楼。
“万物守恒兴复枯荣,顺应天命。”
沈长楼的双眼像是将春风剪裁的燕尾,让人偏生念起千重青山千种愁,连再锋利的剑光也斩不破堪不透。
沈长楼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诉说满腹愁肠,道一道情衷。
“因缘注定。”
……
绥远移罢了目光,看向季舟。
季舟眼底蛰伏着爱欲与臆想,像匍匐在地面前进的毒蛇,随时想要将毒引入旁人身躯一般。
绥远终于在这一刻发现了沈长楼与季舟同处时那一刻的异样是什么。
绥远说:“你解不了他的愁。”
季舟偏生嘴犟:“我解得了。”
绥远继续:“你渡不了他去远方,他也成不了佛。”
季舟双唇苍白颤栗,像是被冷风一敲打 ,眼眶又遭了一朝红,濒临泣出血泪。
他目光因怒而发狠。
杀气已至,贴在绥远脖颈跳动的血脉,像是要斩断双飞的劳燕,斩断千种愁绪百种思量,将一切对的错的都斩于刀下。
就像他在梦中用刀斩渭水,斩个泾渭分明,斩个黑白对错。
可季舟终究不敢杀了绥远。
他收了刀,动作迟缓地就像有青山压迫在背梁,让他双手疲软,无法再前行片刻。
他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像是羁旅中远行的过客。
绥远说:“你瞧瞧,这世间想要你师父的不仅你一个人。”
“可为什么偏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博得他欢心?”
季舟说:“因为情。”
他对我有情。
绥远大笑出声,笑得歇斯底里,眼角泌出泪来。
他笑得腹部一阵泛疼才堪堪止住了笑声。
“情这一字真是动人,弄得无数人前赴后继就为了这一个字。”
“上有周幽王商纣王为情而困,遭来家国覆灭,如今又生了你这个执迷不悟的情种,这情字说来千种容易万种容易,做起来又是何等的难?”
“季舟,季盟主,你还年轻,醒醒吧……”绥远说,“你不会到现在还真的以为沈道长他心底存在着你奢求的情字吗?他自己没有情,也不相信别人有情。”
绥远淡蓝的双眼仿若层层潮汐,让人辨不明晰其中各种意味,收敛了平日里的轻佻多情,只余下一片肃然。
绥远问:“谁有把谁看得更重要?谁又把谁更当真呢?”
季舟执拗地像个不肯认输的孩子,非要抓住眼前那根稻草死死不放,死死咬定沈长楼对他自己有情。
“痴儿,你知道当局者迷吗?”绥远笑了,“你对他情又有几分?自己思量一下便知道。”
“倘若你当真对他爱至深处,你真的会在意世俗眼光而畏惧那些流言蜚语吗?”
季舟恍若未闻,他不想要去听,于是他畏惧起了河岸中漂泊不定的渡舟,他害怕自己撑不动桨,载不了过客到远方。
汗水浸湿他的衣领,他打了一个寒颤,像用风月典酒消愁,易一段韶华短暂逗留。
然而光阴不会滞留脚步,更不会被何人攥在掌心挽留,依旧会赴他应定的道路,追寻一次又一次的天命。
于是秋日落叶在树梢窃窃私语,自枝梢坠入溪涧,像是要就此将自己坠入时间长流中,见证岁月更替,山河变迁。
然而亲眼目睹这一段历史上尚且残留温度的感情,将一切的一切封入溪水,悄无声息,让一切再也无人知晓。
季舟说:“我与他,会是一段佳话。”
“佳话?”
“……对,一段佳话。”
第64章 佳话其六十一
一行人就这般前至了兰陵杜氏,请门童送了拜贴往里去通报, 然后来门口寻了个避阴处向过路摊贩讨口茶来喝。
一路上也有追兵, 好在绥远通熟兰陵小道,也算是甩开了不少距离, 余下一些穷追不舍的尽数交于季舟了结。
片刻后门童被人遣了出来,朝三人轻微欠身:“有请。”
行过廊转曲径,推开门阖, 红泥小炉暖气袭人,比起外头初寒立秋要暖和不少,沈长楼嗅闻香炉一缕燃尽的旃檀,淡得像是要叫人借着暖意来买醉,赊一赊满腹愁肠。
可沈长楼偏生觉得冷极了, 从脊骨里透出了一阵冷意,他思绪难得有些混沌不清,只是低咳两声抑着嗓间的痒意,一点点将心思暗藏。
他想:总算是要见到……
“师父, 你要不寻一处歇息下?”季舟好心劝告,“反正已经至了这处,歇个一时半会也无妨, 不急一时。”
沈长楼拂袖推开要来搀扶自己的季舟,像是刻意要将二人分割出鲜明的距离,不再靠近一般。
季舟愣神片刻。
“抱歉……”沈长楼回过神来, 又呛咳几声,偏生他是笑着看着季舟的, 双颊如患大病般酡红,“我无事,不必挂心,前段时间染了些伤寒……咳……一会便好。”
季舟心底还存着几分担忧,见沈长楼这般说也只能做吧,想着他日寻些药材为沈长楼滋补一下身体,那些陈年旧疾就都可以治好了。
绥远瞥了沈长楼一眼,心知肚明这分明是死期将至,哪是什么伤寒,可他偏生不想戳穿告诉季舟,想着让这傻子再做一场美梦。
“夫人在屋内礼佛如今不方便见客,交代了奴为各位寻好客房先安置下。”
翠微冲三人行罢了礼,暗地偷瞥季舟,像是要瞧瞧那自称少主的人是什么模样。
季舟反向翠微望去,吓得她轻轻“啊”了一声,目光轻烁着避开些,又忍不住转过身来偷看,眼底湿润像桃花相逐流水,流转羞怯多情,迷失在山水间的岚烟空濛里,像江南烟雨。
翠微咯咯得笑,声音软得像是眠柳处歌女又押的新艳调,两颊红透了,眉眼偏偏顾盼间上扬。
她倒是大胆得极:“只是见小哥俊朗得很,的确与夫人有三分相似,让奴情不自禁。”
季舟不知所措地后退几步,下意识看看沈长楼。
绥远冷眼看着季舟,忽然笑出声来,鼓着掌侧到季舟耳畔呢喃:“季兄好艳福。”
季舟瞪视绥远,绥远闹罢了换个人接着闹:“姑娘,你这可不行了,我们三人中不乏好看的,你为什么偏生就选他一个?”
“哝,就你一个金毛猴子?别闹了。”翠微轻啐一声,笑骂他不知廉耻,目光落在沈长楼身上亦是漫不经心,“还有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