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掺和别人的家事!”
宋檀已经不想理他,一个转身,抬步走向绿藤萝架下的小榻上坐下。
陶锦年知道宋檀是有些生气了。
他收敛了笑,宋檀的这句话让一段他视作珍宝地记忆直直地涌入他的脑海。
他微微仰头,日光将他的眼皮染成淡黄色,宁静却又有些萧疏,他下意识地微眯起了眼,像是自说自话般:“是啊,我夫人从前也说过,少掺和别人家事……朋友一场,你过得舒心便好,且也珍惜眼前人,可不要向我一样尝过锥心之痛。”
他突然提及起了自己的那段过往,宋檀哑然,他嘴唇张合了几次,却说不出话来。
宋檀知道陶瑾年活过一段如游魂地失去了心脏的日子,血淋淋地、猝不及防地将他的情思连根拔去。
日光、群鸟、流云、微风从他们身边无声翩然而过,影影绰绰的光斑疏朗地落下。
半晌,还是陶瑾年先开了口,他照例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态度,“所以啊,死老婆这种事我都有了经验,还能同华易交流一番!”
宋檀听他故意把话说的荒诞不经,宽下心来,他现在已经可以自我调侃了,应该再不会把自己锁棺材里自残割脉玩了。
宋檀淡淡地瞥他一眼:“你肯定死我前面。”
陶瑾年张牙舞爪地就与他掐架。
俩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大方坦然、毫无避讳地把大多数世人谈之色变的生死问题,摆到明面上来讨论,喋喋不休、争执不下地互相咒骂对方比自己早死。
待到鸣金收兵的收尾,废物陶瑾年还是一如既往地讲不过宋檀,他喘着粗气,捏了捏自己喉咙,作投降状,声音嘶哑着说:“大哥我错了,你累不累啊,我现在口干舌燥难受极了。”
宋檀也清清自己的嗓子,“你拿套茶具来,我在树下为你烹茶。”
“那倒也不必!”陶瑾年果断拒绝,言辞切切:“你煮的茶滋味太差,每次都得倒树底下,我都被你活生生地涝死三颗石榴树了。”
宋檀理了理袖口,面不改色道:“与我无关,石榴树生性脆弱难植……”
陶瑾年对着宋檀结结实实地翻了个白眼,他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我那厨房里有人煮了点茯苓山楂水,怪养生的,叫人给我们端来吧。”
宋檀点点头。
陶瑾年走到不远处一处月牙形的门洞处,那里虫鸣蝶飞,绿茵绕绕,极具幽静通幽之美。
凭他眉目浓丽的一张脸,走入此间如清瓷上以工笔画桃花,平淡中的惊艳,合该流传千古。
他亲手打破这副好看的图景,十分煞风景地对着门洞大喊道:“老子渴死了!陈敬泽给老子送两盏你煮的破茶过来!”
“陈敬泽是谁啊?你新请的厨子?”
陶瑾年重重地叹气,“是我的冤家。”
他的冤家听到他这呼喊,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端着两盏茶水飞奔过来了。
陈敬泽身量很高,眉目间神采飞扬,却有些青涩。但想而知以后他时候会是个多俊朗帅气的小伙子,他布茶水时一举一动都带着年轻人的意气风发、生机勃勃。
他的注意力全在陶瑾年身上,陶瑾年方端起茶盏,陈敬泽就凑到他身边,目光灼灼地,像只等待主人夸奖的小狗一样盯着陶瑾年饮下。
陶瑾年简直被盯得头皮发麻,如坐针毡,装模作样地做稳重内敛模样,轻轻呷一口,“尚可。”
陈敬泽眼神放光,异常激动,嘴角几乎都要咧到了后脑勺。
宋檀觉得要是他不在这,可能这个少年就要把陶瑾年抱起来转一圈了,他咽下一口茶水,说道:“你俩到底什么关系啊。”
说完,宋檀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
陈敬泽这才分了一点注意力给他,他面上依旧是大大的笑容,舒朗又亲和,令人很难不对他心生好感,他对宋檀说道:“我知道你是宋檀,是陶陶的知己好友。在下陈敬泽,日后是要娶陶陶进门的。
少年人的承诺说的郑重其事又正义凛然,一瞬心动就像是要将自己的一生都投掷进去了。
宋檀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他一脸震惊地看着另一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藏起来的陈敬泽。
陈敬泽无语凝噎,默默望天,“你别听他瞎说,他是我小舅子……”
宋檀瞪了大眼睛,他觉得他的大脑是要当机了,从前陶瑾年给他讲的那么多八卦都没他自己的这条劲爆:震惊!年轻的小舅子看上了将近而立的姐夫,挖自己死去的姐姐墙脚。
“陶瑾年你……当真是禽兽……”
“你别说他,是我与家里决裂了才来找他的!再说我姐姐走得早,他又不续弦,我替姐姐照顾他有什么不对么。”
宋檀八风不动,依旧是看禽兽般的眼神看陶瑾年。
陈敬泽继续剖白自己的心迹说道:“我比我姐姐看上他还要早,我那时还小,与他错过,但现在我十七了!我长大了,我为什么不可以追求他呢……”
“啊!别说了!”陶瑾年抓乱的自己的头发,近乎癫狂地指着陈敬泽说道:“我他妈这辈子对你姐姐矢志不渝!你也只能是我弟弟!”
家庭伦理真的太好看 ,宋檀心下激动了,希望他们继续多讲点,他做好了看好戏的准备,只是可惜现在没有个瓜果点心让他可以边吃边看。
然后他们就不继续了,陶锦年自觉在宋檀面前委实丢人了,叫他再听下去恐嘲笑自己一辈子。
他黑着一张美人脸,毫不留情地将宋檀扫地出门,理由是那句:“少掺和别人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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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幼稚鬼
宋檀被六亲不认的陶瑾年赶了出来,他面上淡定地整理形容,心下却愤愤不平道暗自对着烟光满华贵的大门咒骂:陶瑾年最好被他这个小舅子压得永远不要翻身!
他又去拜访了几处友人的府邸,间或地说着两三问候之语,不过寒暄一通,友人寥寥数语之下多数都是担心他会不会被华易的玩死的问题。
宋檀带着笑意一一地耐心回复:“管你屁事。”
因他现在身份为官员内室,实在不便久与外人接触,他从最后拜访的友人家里出来后,便行了一条夹道两侧铺面商品琳琅精致,种类齐全繁多的街道。
此间甚是繁盛,街头巷尾还有热热闹闹说说唱唱的杂剧的上演着,宋檀悠闲地看了一会儿,还往里扔了些散碎银子。
一想到自己现在有钱了,宋檀就忍不住要笑出声。
他每个铺子都进去挑挑拣拣了一番,给自己购置了一些早就想买的珍贵画料,如石青、石绿这类。又给青竹、给文逸包括院子里的其他仆从都挑了不少精奇的小玩意儿,如铁罗汉、梅花锁、菱角球、纸鸢这类。
宋檀拒绝了商家说要派人给他送到府上的好意,自己又不是小姑娘,这点重量还是可以负担的。况且他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论:买东西不自己提包回去,那还有什么乐趣!
他提着大包小包刚踏入华府的大门,一堆人就一窝蜂似的涌了上来,宋檀登时后退了一步,以为他们是要来“打劫”的。
那些人的重点还真的在他手中包裹上。
其中穿着褐色衣服一个小厮点头哈腰道:“夫人,提了这么物什,怎么不叫人通传一声,好叫我们去接呢。”说着,这人就要接过宋檀手中的东西。
“我又不是没长手。”
宋檀并不将手中提着的包裹给他,那人接了一手空气,自讨没趣手回了手,尴尬地对着周围人笑笑。
宋檀撞开人群,就要抬步回自己的院子里。
那些人有些慌了:“夫人可不要为难小的们了!”
宋檀停下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瞬间了然:“华易让你们来的?”
“大人给了吩咐,说夫人今天决计是要购置许多许多的东西的,叫我们候着。没准夫人就派人通传我们去接呢!”
旁边有人耸着肩膀补充道:“没想到夫人你自己提着回来了,现在若是还不让我们接应您,大人知道了定是要罚我们一通的。”
宋檀若有所思,他神色不稍变,心中却生出了几分欢喜,华易这人怎么还惯会心疼人的呢。
话都说到这儿了,他再固辞不受就多少显得太过矫情了,况且不懂得体恤下属的主子是要被下属们背地里嚼舌头编排的。
他大喇喇地手上的包裹都递给了他们。
那些下人们只觉躲过了喜怒无常的华易的一场酷刑,简直就要伏下身子对宋檀感恩戴德。
宋檀的院子里,文逸和青竹眼神涣散着还在听那个小管事翻来覆去、比比叨叨,这对他们来说实在也像是在历一场浩劫。
舒爽地清风穿堂而来,身边又有个不见颓势、生龙活虎的唐僧一直在念经,他们都快倒背如流了,此情此景谁能不想睡觉呢?
小管事正兴在头上,但却已经是第五遍讲到:“宋府有人想要扣下一两银子……”
宋檀带着一堆人正风风火火地进来了,文逸和青竹噌地一下起身,躲到宋檀身后,直呼救星救命!自己耳朵的实在受不住了!
小管事忙站起来转身,他有些赧然地对着宋檀行礼,说自己叨扰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管事下意识地回答道:“周蘅安。”
“行,小周啊,你别念叨了。”
“啊?”
“送你点小玩意儿。”
宋檀叫跟他进来的那群人将东西放在桌案上,他拿走了自己的画料,让他们自己看着拿,文逸和青竹对宋檀这种“与民同乐”的行为司空见惯。
他们喜上眉梢,就对着那堆东西开始手下翻飞不停,见周蘅安傻愣着,他们还拉着他一起挑选。
提东西进来的其他人见到这一副主仆尽欢的图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了,得多命好才能被分来伺候夫人呐。
他们就要行礼告辞,忽而宋檀叫住了他们,对着桌面上那堆东西,衣袖一摆,弧度分外好看。他开口道:“辛苦你们一趟,也拿些小玩意儿回去玩吧。”
宋檀又叫来院子里的其他洒扫下人,喜滋滋地把东西都给大家分了。
文逸与周蘅安分别捡了两只五彩大蝴蝶模样的纸鸢,嚷嚷着现在时节正好,就要到后山去放。宋檀自然是要点头应允少年心性的。
青竹喜静,他没同他们一样去闹。而是默不作声、专注认真地开始解起了九连环。
宋檀动手去将画料敛入一个镂空的红木盒中,十分珍重地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好,只差束之高阁。
他铺陈了一张宣纸,以镇纸放置其上。
宋檀因今日心情不错,此时便来了兴致,想要绘点什么,便一边一丝不苟地在笔洗里清洗笔头,一边思索着是作山石草木还是花鸟鱼虫。
那厢华易却没宋檀这么惬意了。
那群仆从给宋檀送过了东西就来他这里作汇报——华易让的。
听完汇报,躺在小榻上的华易掀开盖在脸上的书,酸溜溜地说了句:“他还买了不少东西哈。”
那些人倒是没细听华易语意里的酸意,还喜不自胜地夸赞宋檀:“是啊是啊,连我们夫人都送了呢,夫人真是又好看又善良。”
华易神色犹疑,难以置信道:“他还连你们都送了小玩意儿?那还有剩余的么?”
“没啦!都分光啦!”
华易一把扔掉手里的书,压抑着怒意,低沉说道:“怎么就不知道给我带一份呢!我还巴巴得怕他没钱,又怕他累到!”
那些人登时大气也不敢出了,跪了一地,嘴上说着叫华易不要生气。但心里都明白,甚至有些想吃瓜:大人这是被夫人冷落了,不高兴了。
华易越想越气,还兼之有些小委屈,他起身就走到外面院子里,打算看看天地,闻闻空气好让自己心气舒一舒。
远处天地开阔,山水脉脉,浅绿深黛,自有素净安闲之悠然。
华易还没抒发完郁闷呢,忽然澄澈的天空中出现了两只花里胡哨的大蝴蝶,他眯缝着眼睛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是两只丑不拉几的纸鸢。
华易转头对跪着的那群人询问道:“哪里来得纸鸢。”
他们也辨别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是夫人买来送给他院子里的小厮的。”
华易的目光对着那两只纸鸢登时变得吹毛求疵,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哦了一声,嘴边挂着一抹意味不明地笑意。
其他人抖了一抖,看起来简直就是怒极反笑,浑身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怨气。
“正巧我也想欣赏一下纸鸢,你们去给我借过来吧。”
宋檀笔尖饱蘸墨汁,严肃而又平静地用工笔绘着一副开得雍容华贵的海棠上的精致细小的花蕊,一笔一划都是显而易见的认真与非凡娴熟的技艺。
文逸与周蘅安突然破门而入,弄出了好大的动静。
宋檀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弄得一愣,手里的笔在纸上濡染开一大片朱红,生生废掉了一副好画。
青竹也被他俩吓得,猝不及防将手中的玉制的九连环摔了个粉碎。
宋檀瞳孔放大,正欲发作,他们哭丧着一张脸,嘴里抢白道:“夫人替我们做主!”
青竹蹲下身子惋惜地清理,难得的凶了他们:“火急火燎的!你们到底所为何事!”
宋檀也可惜死了自己这副画得分外认真的海棠,“不给我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把你俩吃了!”
周蘅安捂着嘴啊了一声,“吃人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