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我从他身上跳起来,走进倚莲殿。
他直到我进殿才抬起头,将一切情绪收敛,歪着头认真道:“陛下会心甘情愿给的!”
我在门内,松开袖中一直紧握的匕首。
莲君对权势有着不加掩饰的欲望,我一直是知道的。
我与他的相遇是一个巧合,又像是冥冥中注定的。
自从在太子宴上见到谢楦,我便对他念念不忘,几次三番邀请谢楦小聚,但他都礼貌回绝。膏蟹肥美的深秋,我打算在风间亭宴请谢楦。
风间亭有三绝。初秋食蟹,膏肥肉甘,此为一绝;繁花环庭,百芳争艳,此为二绝;世族盛宴,曲水流觞,此为三绝。
而有传言称,风间亭还有第四绝,那就是风间亭的老板,是个绝色的美人。只是老板甚少露面,第四绝无从应验。
我约谢楦在此,是为了在美景中欣赏美人。到了约定的日子,我早早地到了,直到晌午都没有等到那人,却在栏边花丛中见到一个风流多情的美人,那便是莲君了。
彼时的莲君,还叫王晗,瘦瘦高高,白皙的脸带着一丝病态,更显得发乌唇红,眼睛摄人心魂。
大美人高高举起手中的白玉酒壶,抬起如玉的下巴,晶莹的液体从鹅颈般的壶嘴中倒出,以一种悦目的弧度落入嫣红的唇中,还有几滴沿着脖颈流下,令人想入非非。他饮酒时眼带秋波,好似与我传情。
随意丢去空酒壶,他转头与我四目相对。我打量他的样貌,他琢磨我的身份。
“原来是七公子。”他粲然一笑,快步向我走来,行动间风流恣意,无一不吸引着人的目光,“大驾光临寒舍,让小店逢毕生辉啊!”
“风老板言重了,今日有幸见到风老板真颜,这第四绝名不虚传!”他没有道破我的身份,我便也叫他的假名。
这个美人我在朝会上见过,名叫王晗,是王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当今虞部侍郎,深受皇后器重。皇后在朝会上将他引荐给皇帝,其意义不言而喻。
店小二送来我的酒菜,王晗从他手中端过托盘,亲自送到我面前:“七公子来的正是时候,小店前些日子刚得了一瓶黄韶酒,用来配膏蟹是人间美味!七公子尝尝!”
说着,他从酒架的最上端拿来一个水晶酒壶,橙黄透亮的液体在晶莹剔透的酒壶中随着他的动作摇晃。我的目光却被他执壶的手吸引,肤白玉润,指如葱根。
酒还未上前,我便闻到陈年酒香,未品已有三分熏。
“没想到风老板也是爱好美酒之人。”
“正如高祖《饮酒歌》所言‘醉后不知天是水,青鱼鸿雁久相逢’,美酒醇厚辛辣,如有人间百味。若是能碰到知音,便更能把酒言欢,同游天地了。”他给我斟酒,垂眸低眉的样子很顺眼。
我不接他递过来的酒杯,只是意味深长地问他:“风老板如何认定我就是懂酒之人?”
王晗从容地将酒放在我眼前,淡然道:“公子不正是为酒而来吗?即便有人失约,公子也未曾离开。风某持店多年,这都不懂,也就不配做风间亭的老板了。”
我轻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金黄的液体在喉间滑过,带着异样的冷冽辛辣,而后是一股暖流从胃中升起,我不禁由衷感慨:“好酒!”
他低低笑道:“此酒初品辛辣,入喉回甘,胃中还会有暖意,正适合用来祛除螃蟹的寒腥。”
尝一口蟹膏,果然肥美不腻,鲜中泛甜,胸口没有往常吃蟹那种寒意,我不禁多吃了几口。
“风间亭的膏蟹真是名不虚传!”我赞叹,又是一杯酒下腹,已有眩晕之感。
王晗按住我倒酒的手,温热的掌心握着我冰凉的手背,温声道:“七公子鼻息带喘,气血虚浮,此为先天不足之症,不宜多食寒凉之物。”
“你还懂医术?”我好奇地问。
“略知一二。”他说,“鄙人不修正业,只爱钻研一些旁门左道,七公子见笑。”
说罢又派人端了些炉火上来,顷刻间堂内温暖如春,我也回暖了些。
“风老板太过谦虚。”我从他手中抽回手,“如你这般见多识广、才思敏捷之人,又怎会不务正业?”
他低着头,很是苦恼:“曾有人为风某曾为卜过一卦。卦象上说风某生路坎坷,无缘正道。问其解法,那人只道风某执迷不悟,死后才能得到解脱。风某为了破解身上的死局,拜那人为师,学得他一身技艺,仍找不到活路。”
我给他斟满酒,顺着他的话道:“风老板既会问卦看相,总能寻找破解法门的。”
他抬起头靠近我,笑容惑人又诡异。王晗贴在我耳边,我歪着头避免与他相亲,他的气声我耳边响起:“臣观殿下骨相玲珑,目带威严,是帝王之相。若说解法,这世间只有唯有帝王能颠倒乾坤,改变臣的命运。”
室内和睦气息一扫而尽,我推开他,轻笑着念出他提到的诗:“醉后不知天是水,青鱼鸿雁久相逢。何遇贤臣如佳酿,祝我腾渊笑苍穹。高祖雄武霸气,一曲《饮酒歌》求得贤才征战天下。可是王大人忘了,高宗可是嫡子,母族以倾巢之力助他,才成就他的霸业……”
我话还未说完,王晗便微笑地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我。我不为所动,自顾说完后半句话:“当今陛下已立太子,太子母族便是王大人所在的家族。王氏把握财政,朝中度支皆由王氏子弟把控;永定王王佘是太子舅父,手握重兵;当今相国王锦更是太子长辈……而本王只是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怎敢与太子相比?王大人慎言,此言若传播出去,小王恐怕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他摇头,一派无谓:“太子生母虽贵为皇后,但她也只是王氏养女,她与王佘沆瀣一气,却各有打算,王佘想要的比她能给的还要多。王氏内部不和已久,分崩离析是早晚的事。况且太子睚眦必报,臣又与他有嫌隙。他日太子荣登宝殿,第一件事恐怕就是问臣的罪,臣不过是提早另谋出路罢了。”
我还未品出他话中透露的消息,便被楼下的吵闹声打断了思路。
只听见楼下桌椅响动,一个少女怒气冲冲地上来,也不看我,只质问王晗道:“静客哥哥!那个可怜人不过是图我钱财,你为何告去府衙,令那人流放岭南?”
王晗在听到少女声音的那一刻站起,表情细微地变化,变得真诚可亲,眉梢都带着笑。听清女子的话后,他的眼神冷了下来,只淡淡说:“是因为我抓住了他,他才说谋财。若是我没有经过那里,你会被他怎么样我不敢想。”
少女忽视他眼中的后怕担忧,秀气的眉头委屈地皱着,眼中带着泪水,如泣如诉道:“你不要瞎说!你怎么能把人想得如此黑暗!他也是被生活逼迫,不得已罢了!他家中还有八十老母三岁小儿,如今被判流放,家中人怎么办呢?”
王晗叹一口气,从袖中拿出方帕温柔地给她拭泪:“清清,你不懂人世险恶。那个歹徒是为了博得同情,他骗你的。”
“你休要糊我!”少女往后一步,狠狠地跺脚,梨花带雨中竟带着一丝娇俏,“这是王何哥哥告诉我的!”
王晗的手顿住,声音冷了下来:“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小儿已被歹徒卖掉、老母早已饿死!这种人死不足惜。”
我支着脸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虽不喜欢女人,但是喜欢美人,还喜欢看戏。这个女人生得一副好相貌,杏眼樱唇,娇俏可人,更重要的是她是太子妃的人选之一。她口中的王何,是王佘亲子,永安王世子,王氏中的另一位才俊,与王晗齐名。
“王何哥哥不会骗我。”谢清清哭道。
“那我又会骗你?”从她口中听到那个名字,王晗有些激动,他神情冰冷,几个呼吸后又镇定下来,再度温柔道,“清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必要因为一个小人生了嫌隙。忘掉这件事,我让厨房给你做小点心。”
谢清清擦干眼泪,直直看着他道:“你一直都是这样,冷酷无情。”
王晗定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那时在药王谷我身中王花之毒,是王何哥哥寸步不离地守着我,而你不知去向,我好了以后你才回来,连个解释都没有!你根本就是无心之人!”
“你竟是这样看我的。”王晗呆在原地,面容苍白,眼睛失去神采。他喃喃道:“你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吗?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怎么能……”
“王何哥哥永远都不会像你这么残忍……”她摇着头后退,说完后转身离开。
王晗只看着她离去,眼神眷恋,微微勾着唇角,似喜似悲。
原来如此。
我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噙着笑道:“王何资质平庸,仗着太子伴读的身份处处压制你,又在人前对你伏低做小,实在是卑鄙。”
王晗转过身,衣袂摩擦、玉石碰撞的声音清冽决然,广袖在空中转出好看的半弧。他又是之前那个深沉美艳的尤物,丹凤眼危险又迷人,承载着浓烈的欲望,他轻描淡写道:“王何半月后便会暴毙,横山铁矿不可无人掌管,必会换上殿下的人。这份礼物,殿下可喜欢?”
我轻轻鼓掌,笑道:“王侍郎果然厉害!若王侍郎真能助我,事成之后,本王许你一个承诺。”
王晗眼波流转,与我碰杯。
第9章
“王闲!朕没想到你如此大胆!”我罕见地从龙撵上站起来,将手中的奏章丢到大殿之中,震怒使我气息加速,咳了起来。
“陛下息怒!”相国王锦带头跪了下来,恳切道,“区区王闲竟然令陛下龙体大伤,王闲还不以死谢罪?”
“臣冤枉啊!陛下明鉴!!”王闲跪在地上磕头,不一会便血流满面。
王锦这老家伙急于撇清和王闲的关系,我又怎会让他如愿,我眼神扫过袁啸,他似有所感,略带思索地看过来。
“袁致!给朕彻查此事!一个都不要放过!”我却越过他,叫了他身后的袁致。
“是!”袁致面上一喜,迫不及待地出列接旨,没有注意到袁啸的眉头不悦的皱起来。
正当众人以为我要退朝时,我又从沈鹤手中拿过一份奏章,在阶上踱步道:“这份奏章,众爱卿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群臣死死盯着我手中的奏章,大气都不敢出,我向左走他们的头就左转,向右走他们又向右转,就连袁啸都面色凝重起来。
群臣的炽热的目光快要把这奏章烧穿,我慢条斯理地打开奏章,拉长声音道:“王录之——”
大殿上响起一阵松气声。
王录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趴到手背上,浑身颤抖,慌忙道:“臣知错了臣知错了!”他的身下眼见着濡湿,离他不远的臣子嫌恶地捂上鼻子。
“朕命你讨伐马贼,你竟敢玩忽职守?若没有袁可将军,朕的童关道还守得住吗?”
“臣……臣……”他支支吾吾半句话都说不出。
“王闲、王录之如此胆大包天,王锦你这个相国是怎么当的?!真当你们王家权侵朝野,可以无法无天了吗?”我话头一转,对着王锦厉声道。
“陛下!臣只是一时不查。王氏一直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王锦膝行跪往殿中,高举手中的玉板,声嘶力竭道。
“来人!将王锦,王闲、王录之革职查办!众爱卿要以此为戒,莫要做欺上瞒下之事!退朝!”
步撵一踏出殿门,我便俯身咳嗽,许久没有的血腥漫上喉头,捂嘴的手帕染上血点。
“陛下!”沈鹤惊呼,“快传太医!”
太医走后,沈鹤差人给我熬药,这次的药量多,要熬久一点。
“你滚,我现在不想看见你。”身体的疼痛让我脾气不佳,更不想看见沈鹤。
他欲言又止,还是弯着腰退了出去。他走后,我才安心睡觉。
半梦半醒间,头痛欲裂,身体灼热起来。我踢开被子,又觉得浑身发冷,却没有力气抬手盖被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给我盖上被子,捻实被角。还给我头上放上凉布,时不时给我喂水。
再次醒来,身体虽然虚软,但是没了之前的沉重,皮肤也感觉不到出汗的粘腻。我看看亵衣,已经换过了。
“陛下好些了吗?”凤君低沉冷冽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艰难的转头,他扶住我,给我喂水。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他。
“臣听说陛下病了,来看望陛下。”他扶着我躺下,压了压我肩头的被子,“陛下一直在发烧,臣不敢走开。”
我没有说话,他道:“陛下,玉君有孕了。”
玉君是跟在我身边最久的。
先帝病入膏肓、苟延残喘的那几年,离君被软禁,皇后没了束缚和牵制,将太子之外的所有皇子赶出皇宫。我这种无权无势的皇子,连封地都没资格拥有,皇后在京城随便找了个宅子,分我几间铺子,将我打发了。
玉君便是那个时候跟着我的。他家境贫寒,被父母卖给我做下人。他是在初冬到我府上,身上套着件洗的褪色的棉衣,缝着大大小小的补丁,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冷风只往衣服的缝隙里灌。他见到我时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低着头话也不敢说,好在手脚麻利,很会照顾我。
他还有个好名字,叫长生。
我原是不喜欢他这种的。他五官有些寡淡,顶多称得上清秀,平时也沉默寡言,不够有趣。
那时我初尝禁果,身体正处在极易亢奋的年纪。由于第一次的记忆太不美好,我一直抗拒身为男人的本能,憋的狠了,就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