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焉用另一只手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开手时,除了那双隐隐发红的眼睛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神情镇定地就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梁稷的一个幻觉。
荣焉轻轻放开紧紧攥着的梁稷的手腕,朝他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仍露在外面的脚踝:“药上的差不多了,没什么大碍了吧。”
梁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低低唤他的名字,语气里慢慢都是担忧:“荣焉,你……”
“我没事。”荣焉笃定地开口,“梁稷,你回去吧。”
“可是你……”
“梁稷,”荣焉坚持道,“待会李页就回来了。就这一会,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吧。”
梁稷面上稍有犹豫,与荣焉目光相对,良久,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去。
荣焉盯着他的背影,在他将要走出营帐门的时候突然开口:“梁稷,对不起。”
梁稷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去看荣焉,对方却已经收回了视线,怔怔地看着帐顶。梁稷想起方才那句短短的话,声音明明很轻,却好像压抑着深深的情绪,落入他耳中,直搅得心口都隐隐作痛。
梁稷忍不住想,荣焉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呢。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从来都是自己对不起他。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朝着荣焉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帐门。
脚步声渐远,营帐内终于只剩下荣焉一人。
他扭过头朝着帐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不自觉地抬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唇。
不过先前下过多大的决心,在真的面对梁稷的时候,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控。
终究还是情难自持。
荣焉微垂眸,仿佛还能看见梁稷蹲在自己面前,认真而又小心地替自己上药,脸上满是疼惜与柔情。
荣焉的眸光不自觉地暗了下来,忍不住抬起手来按住自己的心口,总觉得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叫嚣着,几欲呼啸而出。
明明他跟梁稷……可是他偏偏不能。
荣焉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仰面倒在床榻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李页拎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进到帐中,见荣焉正躺在床榻上,不由更放轻了动作,将食盒小心翼翼地放下凑到床榻边,还没等动作,床榻上他以为已经安睡的人突然放开手,睁开了眼睛:“晚膳好了?”
李页去扯被子的手收了回来:“我还以为您睡了,还犹豫要不要叫醒您。”话说了一半,他朝着荣焉脸上看了一眼,“殿下,您……”
荣焉从床榻上起身,就着帐内的水盆洗了把脸,方才让李页怔愣的黯然神色也被他一起洗去,等擦干脸时,神色之间再不见一丝痕迹。
李页又往他面上看了一眼,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把食盒打开,将里面的吃食一一端出来摆好。
军中粮草充足,但是行军途中条件有限,做出来的吃食只为了果腹,对于在吃食上素来挑剔的荣焉来说就显得太过粗糙,尽管他每日坚持将这些平日里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东西吃下去,却还是难以避免地愈发的消瘦。
今日的晚餐也没什么意外,几块虽然热过但仍旧干硬的干粮,一碗冒着热气清淡如水的热汤,荣焉只瞧了一眼,就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李页将他这微小的动作都看在眼底,稍犹豫后开口:“我瞧着营地后面有座山,不然我去打点野味回来,也好过整日吃这些东西。”
当日荣焉为了逃离使团的监视假死后,一路带着李页跋山涉水地往陇城去,为了避免泄露行迹,免不了要风餐露宿。即使这样,李页也不曾让荣焉在吃食上太过委屈,眼下瞧着自家殿下这次不仅跟着大军一路吃尽了苦头,连口舒心的吃食都没有,实在是觉得愧对先皇后。
荣焉将汤碗端到自己面前,浅浅地喝了一口,入口的味道,让他在刹那间以为自己喝的只是一碗温水。无奈地摇了摇头,荣焉又顺手拿过一块干粮:“再有一日就到彰州城了,到那里再好生休整一番也来得及。”
他咬了一口干硬的干粮,含糊道:“反正也是为了果腹,不差这一日了。”
李页只好应声:“是。”
荣焉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看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能将一整块干粮就着那碗热汤吃完之后,他擦了擦手,突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李页将口中的干粮囫囵吞下:“好像是二月二十七。”
“二月二十七……”荣焉喃喃重复了一句,沉吟道,“听说荣玄终究发现了自己不是叛军的对手,所以放弃了陵州城,率领自己手下精兵及心腹一起躲进了集州城。按大军现在的行进速度,再有五日就能抵达集州,虽然集州城易守难攻,但只要动起手来,就还来得及。”
李页捏着半块干粮,下意识问道:“殿下,您是在忧心什么事吗?”
荣焉将另一碗汤推到他面前,才回道:“前几日陇城来了消息,说是徐国太后因为在御花园吹了风,渐愈的病情再反复起来。若是不能尽快得手,一旦他们太后……届时徐人说不定会因为国丧而要我们退兵,那这段时日以来所忍受的种种苦楚,便都白费了。”
李页看着那碗汤一时没想起来去喝,想了想才回道:“或许只是寻常的病症呢?毕竟冬去春来,由冷变暖,正换季的时候生了病也应该不算什么要紧的事。而且我听说,那徐国太后年纪也不算格外的大,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
荣焉微沉默,而后点头:“最起码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应该足够我们解决眼前的种种了。”
李页有些诧异地朝着荣焉脸上看了一眼,却没看出任何的情绪,就好像这一切都是在他的预料之中——魏国在这个时候内乱,徐国太后又在这时染病。
李页跟在先皇后身边多年,也算是陪着荣焉长大。眼前这人原本只是一个单纯、天真的小皇子,却要承受家国沦丧,亲人逢难的苦痛,就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字字斟酌步步谋划的样子。
李页从未问过荣焉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也从不会去揣测他接下来的那一步会不会将他二人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只默默地守在荣焉身侧,竭尽自己所能。
偶尔的时候,他也会怀念当日那个天真无忧的小殿下。不知道有朝一日真的解决这眼前的一切,达到荣焉想要的目的时,还有没有机会让他变回当日那般无忧无虑。
“李页?”
荣焉回过神来,见李页正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伸手轻轻敲了敲桌案:“不吃晚饭在想什么?”
李页这才伸手端起面前的汤碗,喝了一大口之后才道:“方才我去拿吃的时候,又瞧见了那个孙主簿。”
提起孙翌,李页不禁皱眉:“近段时日来我一直在盯着他,他看起来倒还算安分,白日跟着大军赶路,晚上就在自己帐中睡觉,除了那两个纪王派给他的侍卫说话,也就是偶然碰见梁将军时,会打招呼,其他的再不见他跟任何人有交集。若非要说他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是每隔三日便要派人往陇城纪王府送信,一路过来都坚持如此,没有一次耽搁。”
说到这儿,李页微微顿了顿:“虽然这样,我还是觉得这个孙翌实在不能让人放心,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这个人阴恻恻的,总觉得这一路若有他在,总可能出什么事情。”
“防范就好,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荣焉放轻了声音,“现在还不是时候,一切都等进了魏国再说……虽然他跟着大军一起是在我意料之外,但对我来说倒也是一件好事。”
他抬起头,目光飘散:“趁着这次机会,有些账也该清算一下了。”
李页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帐外传来声响,不禁蹙眉,见荣焉点头,便起身出了帐门,片刻之后,又掉头回来,手里多了一只烤的喷香的野兔。
荣焉愣了一下:“这是……”
“梁将军送来的,说是他亲手抓的,从扒皮到烤制都是他自己,没经过旁人的手,让殿下尽管放心吃。”说到这儿,他有些奇怪地扭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只是梁将军怎么不自己送进来,瞧他方才那架势,我要是不出去,他可能要在外面等上一会了。”
荣焉朝他手上看了一眼,右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几乎要掀开帐门出去叫住方才离开的那个人,最后他却只是发出一声深深地叹息,从李页手里接过那只烤兔,轻声道:“一起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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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又是一整日的急行军,大军终于抵达彰州城,大军在城外驻扎。荣焉跟着梁稷带着寿光帝的手谕一同进城去了趟太守府,等出城的时候,已近黄昏。
夕阳西垂,余晖笼罩着大地,给整座彰州城平添了几分朦胧的惬意。荣焉在城门口勒住了马,回头朝着身后的街巷望去。
梁稷跟着勒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白日里喧嚣的街巷逐渐归于宁静,家家户户上空飘荡着袅袅炊烟,只这么远远地看着,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安宁与祥和。
梁稷心念微动,突然翻身下马,直奔守城的兵士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回到马前,朝着荣焉伸出手:“下来。”
荣焉朝着方才那个兵士那儿看了一眼,盯着那只宽大的手掌微微迟疑:“怎么?”
“我带你去个地方。”梁稷坚持道。
荣焉盯着梁稷的眼睛看了一会,终于伸手覆在梁稷手上,任由他将自己从马上扶了下来。
梁稷将两匹马就近拴好,拉着荣焉径直爬上了城墙。
从他们所站的地方向下望去,刚好能够将整座彰州城收入眼底。街巷阡陌,房屋纵横,行人往来,明明是同样的景致,与方才在城下相比,却是迥然不同的心境。
荣焉怔怔地看了一会,才想起扭头去看身边的梁稷。梁稷感知到他的目光,拉着他转过身,指向城外的一侧:“再往南,就到魏国了。”说到这儿他侧目看了荣焉一眼,“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真的陪你回了趟魏国。战后若还来得及,我想陪你回一趟故都,去探望一下你父皇跟母后。”
荣焉没有回答,低头发现梁稷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腕,一路爬到城墙上,坚持没有放手。他轻轻怔了怔,却被握的更紧。
荣焉咬了咬唇,却没再挣扎,顺着梁稷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又回过头望向身后的彰州城,轻声道:“这里曾经也是魏国的地界。”
魏国内乱,徐国趁虚而入,连下魏十余城,其中就有彰州城。
“其实我父皇真的不是一个好皇帝。”荣焉突然道,“若是他现在还在位,彰州还归属于魏,恐怕也达不到现在这样的程度。若是再由我继承皇位的话,可能连我父皇的一半都做不到。这些看起来庸庸碌碌的百姓,其实格外的容易满足,想要的不过是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所以,今日这样,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好结果。”
听见荣焉的话,梁稷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扭过头去看他焉:“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想过,真的要得到那个皇位?”
荣焉抬眼看他,唇角轻轻扬起:“你觉得呢?”
梁稷与他目光相对,心念微动。还没等再开口,荣焉已经收回了视线:“等除掉荣玄之后,我会告诉你。”他微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终于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抽了出来,转身朝着城下而去。
大军在彰州城补充了粮草,进行短暂的休整之后,再度出发,正式进入魏国国境,第一站就是魏天庸关。
魏国再次陷入内乱已有月余。先前因为荣玄继位而蛰伏的诸多势力又纷纷动作起来,瓜分土地,扩大势力范围。荣玄这个名义上的魏帝能够掌控的只剩下靠近北边的几座城池,南有叛军逐渐迫近,北有徐军虎视眈眈,直逼得荣玄只能躲在集州城,妄图凭借那里的地势,苟延残喘一段时日。
而天庸关,便是徐军想要逼近集州城必须拿下的关隘。
虽然徐军人数远优于魏军,又粮草充足,但毕竟长途跋涉而来,而天庸关又以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而闻名。之前徐魏一战,高淳率徐军一路势如破竹连下十余城,就是到了天庸关被拦下了脚步,给了魏军残喘的时机,之后两国缔结合约,徐军便放弃了天庸关。
荣玄却凭那一战发现了天庸关的关键,国内局势初定,就派人加固天庸关,调派军队,运送粮草,将这里变成了抵抗徐军的屏障。当时他只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却没想到了今日还真拖慢了徐军行进的脚步。
荣焉并不懂兵法,会的那一点三脚猫的功夫也难以支撑他上阵厮杀,所以在开战后,只能守在帐中。
算起来,他此行的作用还不如孙翌。但正是有他的存在,徐军这一战才变得师出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