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焉也不急,翘着腿噙笑看他:“你猜荣玄是会坚持我才是冒牌货,让徐国给他们一个交待,还是将责任都推给使团,假装自己并不知情?”
“你怎敢直呼圣上名讳?”
“我为什么不敢?”荣焉歪头,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荣玄不也因为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名不正言不顺才把我送到徐国来吗?”
方渠哽了一下,还是正色道:“将你送往徐国是局势所迫,也是陛下对你的呵护。徐国如今国力强劲,富庶安宁,与我国刚刚缔结和约,必会善待于你。你在徐国只要恪守本分,必能安享自在,也总好过在朝中看宗室脸色,被各方势力掣肘。”
说到这里,方渠的语气坚定了许多,看着荣焉又补道,“我知你身份更迭,心有不甘。但当日先帝驾崩,都城陷落,国内战火四起,边境又有徐人虎视眈眈,圣上不得已继承皇位,继位以来殚精竭力,四处平乱,这才保住南魏这半壁江山。”
荣焉平静地听方渠说完,嗤笑一声:“若是为了我好才送我来徐国又何必安排里面那个冒牌货以随侍的身份监视于我?既不想我在朝中碍眼,又怕到了徐国失去对我的掌控,他荣玄还真是殚精竭力。”
“至于‘不得已继承皇位’,”荣焉拍了拍手,“荣玄登基以后让人四处散布这套说辞,说的多了连他自己都信了?我当日被困于都城,四处的奏报也看了不少。齐柯为了给兄长和齐家满门报仇而起兵,其他人以‘暴/政伤民’而响应,却唯有他荣玄打的是‘匡扶魏室’的旗号。按说他也姓荣,这个借口无可厚非,那又为何在叛军围攻都城的时候不发兵救援,而是先匆忙继位,还遥尊我父皇为太上皇?”
荣焉嗤笑一声:“当时我就该问问我父皇,平白多了个儿子有何感受。”
方渠被他这一连套的嘲讽辩驳的哑口无言,只是瞪着荣焉,忘了该如何反驳。
“我也不知该说他是脸皮太薄还是太不要脸。”荣焉颇有趣味地打量方渠的表情,“他还不如跟着那帮人一起举兵谋反,这样就可以理所应当地把我这个前朝余孽除掉。不过没有这些支持魏的世族帮助,他可能也没有今天。又想借他们之力,又忌惮他们,啊,还真是困扰呢!”
方渠皱着眉头打量面前这个年轻清瘦的男人,他长着一张与已故真兴帝格外相似的脸,皮肤白皙,眉眼精致,一看就是养尊处优长起来的。
但他记得这个小皇子当年并不受宠,听说是因为其母吴皇后不满真兴帝骄奢淫逸屡次劝谏而被真兴帝所不喜,连带他这个嫡亲的儿子也被牵连,虽然已是弱冠之年,从未参与过朝政,被吴皇后养得天真烂漫,秉性纯稚,所以当日荣玄让找个牢靠的人监视其言行时,他还暗中觉得是荣玄顾虑太多,这么一个涉世未深的贵公子有什么可担忧的。
可现在眼前这个青年却全然不是传闻里的样子。
方渠神色严肃了几分,看向荣焉的目光也充满了警惕:“你若是没别的事,还是走吧。”
“不妨猜一下,荣玄在眼前这种局势下会做什么选择。”荣焉淡定地喝了口茶,继续道,“那么多人对他身下的皇位虎视眈眈,他才不想留下一个谋害先帝遗孤的口实,所以会毫不犹豫地承认我的身份,并且向徐人表明自己对假质子的事毫不知情,将欺瞒之责推到你身上。先前一战徐国收获颇多无意再起兵戈劳民伤财,给了荣玄这个台阶,还能顺势再讨点便宜。”
“圣上的选择,为人臣子的自该遵守。”方渠道。
荣焉抬眼看他,思索了一会,而后道:“看来这些你都想到了。也对,徐国有心议和,占够便宜之后就不会真的处决你这个魏人,到时候重回国内虽然难免要负罪贬职,但如此一来荣玄对你更加信任,以后也不会亏待你。唔,你对荣玄这么忠心耿耿,看来今日我白来了。”
“什么意思?”方渠忍不住问道,“你今日来到底想干什么?”
“自然是挑拨你与荣玄的关系呀!”荣焉笑着回答,“我说了荣玄这么多坏话,你不会没听出来吧?我跟荣玄虽然算是远亲,但实话说来,他这个人实在不适合做皇帝,我要是你,才不会替这种人卖命。”
说完,荣焉施施然起身:“祝方大人回去之后,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方渠眼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门口,突然将人叫住:“这一切都是你谋划好的?”
“嗯?”荣焉回头看着方渠,“我谋划的可不少,你指什么?”
方渠眉头紧蹙,目光复杂地盯着荣焉:“你以前跟淮安侯根本没有交集,却故意在临行前去探望,还让淮安侯府的小厮看见你们的密信,传进宫里让圣上以为你与淮安侯勾结,准备获取徐国支持后里应外合篡夺皇位,圣上本就忌惮你的存在,如此便不会让你活着抵达徐国。”
“差不多。”荣焉点头,“不过我跟淮安侯还是有点交集的,他与我外祖父是旧相识,虽然我外祖父早逝,但拿来攀交情足够了。”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对你动手,那下了毒的饭菜你也根本没有吃下。”方渠紧盯他,“若我选择直接动手,你真的死在半路呢??”
“我若真的死了不正好给了淮安侯发作的理由?”荣焉勾唇,“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只要到了徐国让冒牌货按时传信回去就能瞒天过海了吧?唔,糊弄别人确实够了,但可惜的是我与淮安侯事先定好了暗号。”
“你……”方渠看着他,“你不怕我回去后将你们之间的勾结秉明圣上,还是你已经打定主意要杀我灭口?”
“我又不是你们,只会杀人灭口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荣焉露出笑意,“我巴不得你把这些都告诉他,让他知道我确确实实是在打那个皇位的主意,偏偏我人在徐国,他又失了对我的掌控。按着他的秉性,必定如芒在背,日日夜夜不得安生。”
“这样不是更有意思了吗?”
第6章
荣焉方一出门就迎上梁稷的视线,不由轻笑:“梁将军还真是谨慎。”
说着,荣焉指了指身后神色复杂的方渠,“方大人还活着呢!”
梁稷没有回答,看着他关上房门才问道:“你想夺回皇位?”
没头没脑的一句让荣焉愣在当场,他眯着眼看了看梁稷,轻蔑道:“你们徐人还真是可以,偷听这种事也做的如此堂而皇之。不过,我想不想又与你何干?”
“你……”梁稷视线转到荣焉颈上,白皙的皮肤上有一道已经干涸的血痕,皱眉道,“你受伤了?”
荣焉这才想起来,漫不经心地在伤处摸了一下,凉凉地看了梁稷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稷盯着荣焉的背影,沉默了一会,也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日子荣焉倒是安分了许多,日出起,日入休,在护卫的陪同下散步,其余的时间都在房里看书,并无一点逾越。
正是初秋,红衰翠减,给雕栏玉砌的驿馆平添了几分萧索。
梁稷晨起后照例到驿馆,例行巡视后发现荣焉的房间空荡荡的并无人在,随行的护卫见他沉默,解释道:“那小公子可能是昨夜没睡好,早早起来到花园去了,有我们的人跟着,将军不用担心。”
“知道了。”
这几年徐国势大,来往的别国使臣商客也多了起来,为了让他们适应陇城的生活,寿光帝命人往驿馆里添置了许多物件,甚至还让人专程从南魏运了几棵桂树种进了花园。
荣焉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园丁给桂树修剪枝杈,徐人对待这几棵桂树不可谓不用心,但荣焉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徒劳。
陇城的秋寒可不似南边那么温和,这几棵桂树最后还是没熬过这个冬天。
当年初来陇城,荣焉也始终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尤其天气渐凉,花草凋谢,就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消失,让独在异乡的荣焉更觉落寞,直到……他与梁稷熟识。
知道北方长大的梁稷从未见过桂花,荣焉就一直在等着这几棵树长大,但可惜,它们都没活过那个冬日。
荣焉当时心觉遗憾,很快又自我宽慰,南魏遍地都是桂树,他总有机会带梁稷同去。
却没成想他与那几棵桂树一样,都没有以后。
可能是因为前夜睡得不好,精神不济,轻而易举被这几棵桂树勾起了前尘往事。荣焉走了会神,那边园丁已经修剪完毕,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抬眼打量几步之外这个看了自己一早上的小公子。
荣焉也不在意,朝他笑了一下,一抬眼便瞧见了不远处的高大人影。
这几日总在驿馆里瞧见梁稷,这人素来尽职尽责,荣焉也不觉意外,漫不经心地收回了视线,歪在石桌上闭目养神。
徐国虽然气候寒冷,也总还有可取之处——不管什么季节时常挂在头顶的日头要比南边常年累月的阴雨天让人舒服的多,尤其是这个季节,秋风渐凉,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坐一会很是舒适。
荣焉慢慢起了几分睡意。
梁稷仍站在那里,目光从荣焉身上转向几步之外的几棵桂树。
护卫匆匆而来,梁稷向旁边走了几步,低声问道:“何事?”
“将军,太子殿下派人来提这小公子,说是要亲自审问。”护卫也不自觉地跟着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朝着荣焉的方向看了一眼,“您要是不放心,属下跟着同去?”
梁稷跟着看过去,荣焉枕着自己的手臂,呼吸清浅,已然进入了梦乡。
“不必。”梁稷收回视线,“告诉来人,没有圣上旨意任何人都带不走他。”
护卫稍有犹豫,对上梁稷脸色也不敢再问。
荣焉在花园里睡了重生以来最安稳的一觉,再睁眼时已经日近晌午,荣焉四处张望,找到了不远处树下的护卫:“是不是到了该进午膳的时辰了,今日吃什么?”
那护卫见他醒来刚松了口气,听他问完立时满脸犹豫:“您今日的午膳可能要稍晚一些了……太子殿下要见您。”
太子高淙……
荣焉笑了一下:“好啊!”
护卫一路疾行将人带至前院,刚走到正厅门口,就听见里面杯盏落地的声响,跟着梁稷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给太子殿下再上一盏茶。”
“梁稷!”高淙怒道,“本宫奉父皇旨意调查此事,你左拦右挡是什么意思?”
“末将不敢。”梁稷淡淡回道,“人已经去请了,请殿下耐心。”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打算!不就是怕我抢了高淳的风头吗?!”高淙冷哼,“梁稷,本宫就想不明白了,咱们三个明明一起长大,要说交情,本宫往太尉府去的次数更多,为什么你偏偏站在高淳那边?”
“末将……”
荣焉脚步微顿,突然推开房门打断了梁稷后面的话:“太子殿下!”
“谁让你……”高淙转头,“你是那个刺客?”
“刺客?唔,也算是。”荣焉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在另一侧的梁稷脸上稍作停顿,“在下魏国瑄王,荣焉。”
“你这个身份是真是假还待商榷。”高淙从小厮手里接过新的茶盏,下颌微微抬起,“本宫今日来就是调查这件事的。”
荣焉困惑侧头:“纪王殿下那日不是问过了吗?”
高淙黑了脸,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地放回桌案上:“他问得,本宫就问不得?”
荣焉似乎被他莫名的火气吓了一跳,而后笑了起来:“再说一遍也没什么大不了,殿下何必这么大的火气。”他说着话晃了晃肩,“只是在下站得有些累了,坐着说殿下不介意吧?”
高淙轻哼了一声由着他入座,回手去拿茶盏,身侧有一只手却先他一步,等高淙反应过来那茶盏已经被撤了下去,整个人不由愣在当场,指着罪魁祸首质问道:“梁稷,你什么意思?!”
梁稷看了眼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碎片:“这套杯盏是驿丞的私藏,殿下手下留情。”
“……”
高淙瞪着梁稷看了半晌:“人已经带来了,这儿不需要你了。”
“末将奉圣上旨意护卫驿馆。”梁稷抬手握住腰间长剑上,腰背挺直,毫无退避之意。
“小时候打架你就要护着高淳,长大还要为他多管闲事,早晚有一日你会后悔。”高淙指了指他,靠回椅背上,转向荣焉,“你说吧。”
荣焉自顾坐下,抬头迎上上高淙的目光,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高淙今日前来并不是真的想要再从荣焉口中问出什么,毕竟南魏那边的消息不来,再怎么盘问荣焉也是多余。只是半年前高淳率大军出征南魏,连下十余座城池,之后和谈与迎接使团的事情也理所应当地交由高淳处理。
纪王在朝中的势头大盛,身为太子也总得做些什么。
高淙盯着荣焉的脸看了一会:“你父皇有几个儿子?”
荣焉愣了愣:“什么?”
高淙知道他并不是没听清,一手撑着下颌,另一手的指节敲了敲桌案,分明是在催促。
荣焉看了他一眼,也不去质询他为何要问这个,顺着回道:“他老人家子嗣单薄,现今只剩我一个。”
“只你一个?”高淙狐疑地看了一眼,见他目光坦荡,倒也没怀疑,“一个也挺好,最起码不用担心你父皇会偏宠别人。”
荣焉摇头:“他老人家一直不喜欢我。”
“我父皇也不喜欢我。”高淙说着,朝梁稷看了一眼,“连带有些人也不把本宫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