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这院子逼仄,也丝毫不会影响到风月。
只是当时,还未待他彻底打量完这处院落、将这里的别致之处一一挖掘品评,姜延便听梅掌柜颇为无奈道:“三皇子不是本该四处游历?缘何在我这个小地方一住便是半月?”
听他这样说的姜延率先一愣。
待反应过来,他又猛地笑了起来:“难怪世人都说大宜的文曲星,顾大人不仅才华出众,亦是无双智慧,常人难以匹敌……所以向阳侯是如何看出本殿的身份的?”
当时的向阳侯自行动手收了茶盘,又摆上茶杯和水壶。
细白如葱根的手指衔着水壶把手,顾大人眉眼内敛低垂着,纤长的眉毛在半空中展现一个姣好的弧度。
对方亲自为他这个昌国的三皇子倒了一杯热茶。
“昌国王室便是姜姓。三皇子子骁,三岁成诗,五岁作赋,自幼文采出众却又离经叛道,喜好在外游历不服管束。最重要的……”
修长的手指将茶杯放在姜延面前,顾景愿看了他一眼,“三皇子的本名中,也有一个延字。”
“……”
闻言,姜延再次愣住。
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茶,又看了看顾景愿,不由继续大笑:“仅凭这些你便敢叫出我的身份?侯爷就不怕叫错了?”
“还有许多其他特征,因此不会有错。”顾景愿轻轻地摇了摇头,反问他道:“再说,三皇子不是也认出了在下么?”
“哈哈哈!”姜延朗声大笑。
他在明岳楼中长住了大半个月,数次叨扰其掌柜,还真是因为认出了对方就是大宜朝的文曲星。
与市井百姓不一样,姜延多少还是有些见识的。
姜延从小便富有才气,在文人遍布的昌国中也能脱颖而出,因此素来高傲。
但也正是如此,所以他才极仰慕比自己还有才学之人。
不巧,前年在大宜朝被顾景愿打败的那位大学士,正是他的老师。
等老师回国以后,他便既听说了顾大人的容貌是如何叫人惊艳,又真正见识到了对方的能力……
他忍不住在前年出使大宜的使团中挨个儿找人询问过,仔细打听了关于顾大人的一切。
容貌身姿,举止神态,穿着打扮。
从头到尾地都了解了一遍,越了解便越向往。
直到最后听说顾大人被封了向阳侯,却又离开了大宜朝廷,不知所踪,他便再也忍不住,亲自出马来到大宜境内,去探寻这位传说中的文曲星。
没想到找了快一年的功夫,竟然让他在这里找到了!
一开始也仅凭他人口中描述的容貌和画像来判定,隐约觉得这位秦淮河畔的小小掌柜便是向阳侯顾大人。
却也不敢全然确信。
因为对方行事极其低调,从不与人有过多接触交谈。
谈吐倒是文雅风流,但寻常说话也见识不出这人到底有多大才华。
再者就是据说顾大人的眉骨上有一条颜色鲜艳的红疤。十分妖冶醒目,可这位梅掌柜的脸上却什么都没有,因此也不敢断定他就是自己要找之人。
但在细细观察了近半个月后,他发觉梅掌柜的两边眉毛还是有所区别的。
一面看上去要更为突出一些,不近距离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望过去都发现不了这一点。
也正是因为发现了这点,他才越发能够确认对方的身份。
其后更是一番死缠烂打,究其原因,也只是想与这位传说中的文曲星切磋一二。
顾大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不喜欢对外展露才华。
但或许因为身份已经被人认出,那天晚上他们倒是酣畅淋漓地较量了一番学问。
斗酒作诗,谈古说今。
姜延好像这么多年都未有如此酣畅之时。
虽然最后他还是输了……连输两场,既没接上顾大人的绝句,也无法引经据典,反驳顾大人的一些言论。
但他还是觉得畅快!
只可惜当日较量之前他们便已经说好,只较量这一次。
而且还打了赌。
若向阳侯赢了,他便不许再缠着向阳侯。
更加不许在任何场合叫出他的身份,二人只当并不相识。
……而后他便输了。
三皇子虽是个文人,但也没有文人相轻之气,他是真的离经叛道。
就连脸皮也比一般文人要厚上一些。
——输是输了,但也死活不走。
顾景愿不愿再与他切磋论道,他也无所谓,只各种寻着由头,来找梅掌柜单独叙话。
继续游历的计划全部被打乱,他如今又已经在此处停驻了一个月有余。
此时,面对顾景愿问他是如何伪造身份来参加文试的,昌国三皇子笑而不答。
向阳侯的脾气大概很直接,从来不懂与人客气,从来都是直来直去。
姜延并不觉得他说自己伪造身份的事有什么冒犯之处,这会儿面对梅掌柜那张精致俊秀的容颜,他不答反问:“所以侯爷看到我发挥了吗?你觉得我到底怎么样?有没有资格与你再比一场?”
顾景愿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三皇子又何必过分执着成败?”
“本殿不是那个意思……”在自己所崇拜之人面前,姜延也不能免俗。
他急于解释:“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比两个月前有没有进步,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说完,他又鞠躬行礼。
梅掌柜却说:“学海无涯,殿下自是有进步的,却也没有尽头。”
姜延:“……”
不满意地咧了咧嘴巴,好像每一回他这样问,先生的答话也总是这些……
“先生……”
他重新直起腰来,向顾景愿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亭中空间本就小,仅能容下二人相对而坐,如今他再一靠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便近到几乎快要贴上。
姜延看着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但仿佛又经历了许多的青年,突然在学问以外的方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先生为何不在大宜朝中供职,却来到这里做一名小小掌柜?”
“……”
梅掌柜性格很好。
但但凡是涉及到一点他的私事,都一定不会回答的。
他这次也一样沉默。
姜延只好继续没话找话:“我听说大宜军在瑜文帝御驾亲征中所向睥睨,很快就要直捣北戎都城……你们大宜的皇帝的确是骁勇,沿途所见,百姓也是竞相称赞。但一路扶持皇上的顾侯爷却隐居于此……隐姓埋名,一身才学自此湮没,这究竟是为何?不会是……”
“姜公子……”
越往下猜,姜延的面色越深沉:“不会是你们大宜的皇帝他有负于你……”
“姜公子。”
梅掌柜冷声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别忘了我们的赌约,你输了便再不能叫出我的身份。”他望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认真,也丝毫不惧皇子威严地说:“而你输了。”
说完他转身,深色衣袍衬托的洁白肌肤在夜间也显得白若凝脂。
只看得姜延心头一跳。
三皇子不禁再次笑了出来,又拿出了自己厚脸皮的功夫:“幸好我们的赌约不是我输了便要离开。梅先生,这日子还长着呢。”
“三皇子。”转身以后的梅先生又叫他。
这次他没有回身,只是声音清冷道:“按明岳楼的规定,每晚比试只有今年参加贡试的学子才能报名。您捏造了身份,因此名次取消,今晚所有报名者明日会重新比试。虽说文试活动也只是酒楼私自举办,重在参与,胜出者奖励甚微。但您破坏了规矩,明岳楼不再欢迎您,还请明日便搬出这里。”
姜延:“……”
他并不是故意要伪造身份,只是大宜朝的科举,他一个昌国人当然考不了,只能故意搞了个假的身份,又糊弄了楼中的伙计,这才报上了名。
姜延气极:“梅先生,你们这是歧视!这个规定它本身就在歧视我!”
梅先生却不听,已经抬步向外走去。
正这时,两名老妈子带着三四个侍女模样的人从旁屋里走出,其中一位老妈子怀里还抱了个襁褓中的婴儿,见到梅掌柜,一行人不禁喜笑颜开。
“公子,小少爷又不肯睡觉了,哭着让您抱呢。”
梅掌柜果然走了过去,将那婴儿抱在怀里,细细地哄着。
姜延不喜欢婴孩,但对顾大人的孩子又极其好奇,不禁凑上前去看。
没错,梅掌柜有一个儿子。
据说才两三个月大,尚在襁褓之中。
没人知道这孩子的生母是谁。
只知道梅掌柜对这孩子极为重视,专门照顾孩子的乳娘及一应侍女一共就请了十余人,更时常亲自陪伴照顾。
他不在前院儿店里的时候,多半就是在陪孩子。
姜延来的时候便知道向阳侯顾大人院子里有一个小孩儿。
他也不觉得奇怪。
……虽然隐隐听说向阳侯与大宜朝皇上的关系不一般,但后来不又听说,瑜文帝昭告天下,说他们不过是为了锄奸在演戏吗?
就算真的关系不一样……
那也没什么。
他们昌国民风更为开化,即便是皇上的男宠,在外面也可以有自己的家室,并不稀奇。
是以姜延对这孩子的身份并没有半点怀疑,默认就是向阳侯的。
眼见着顾大人极其熟练地将小孩儿抱在怀里,细细哄着,低垂的眉眼间满是温柔,那画面简直太美太和谐,美的人心神激荡。
他忍不住也凑上前去,细细打量着那个被梅公子抱了便笑得眉眼飞扬的小孩儿,忍不住感叹,“别说,这孩子长得跟你还真像!”
……
刻意收敛了气息,隐藏在角落偷听的高大男子双目赤红如血。
听闻小孩子的哭声,他表情绷得死紧,骤然攥紧了拳头。
第47章 我心向阳
“陛下,前面就到江南了。”
一行数十骑人马,星夜兼程从北部赶到了中原地带,一路上跋山涉水昼夜不息,未有停歇。
但听见手下回禀,为首之人却当即手臂一收,勒住了马缰。
看着山坡下面灯火辉煌阑珊,星星点点修饰着长流河畔的景象,那为首之人突然又无故陷入一阵紧张。
“阿……向阳侯便是在这里?”他声音极度沙哑粗砺。
像风沙打磨着岩石,乍听起来还带着一些沧桑。
为首之人穿着一身黑衣,因一路上风尘仆仆,黑衣也已经布满灰尘,形容颇为狼狈。
只是他跨于马上的身姿挺拔似巍峨雄山,使得其狼狈中也带着几分坚硬坚韧之意。
除此之外,他面部线条如刀斧雕琢般分明明朗,斜飞入鬓的眉宇间亦是英气十足。
因着长期在战场上厮杀的缘故,英俊中又带着几分戾气,疏狂中带着几丝凶残,一袭寒气遍布周身,看上去亦正亦邪。
“是。”后面的属下如实汇报:“侯爷虽然将眉骨上的疤痕抹去……轻微易了容貌……但特征还是很明显,极好辨认。”
“嗯。”为首之人闻言,八风不动,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稍稍闭了闭眼。
脑中便自动映出那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影。
顾景愿……
一年了。
一年多了。
……
你过得还好?
重新张开眼睛,为首之人将手中长鞭一扬,率先纵马前行。
一行人长驱直入,闹市中倒也不能再骑马,几个人将马安顿在了驿站,龙彦昭带着几个影卫直接向探子打探到那人所在的方位行进。
秦淮河畔夜夜歌舞升平,但却似与龙彦昭无关。
即便他是皇上,此时也没有几分兴致观看这四海升平的景象。
甚至他沿途都没什么表情。
皇上这一年多都这样,几乎没什么神色变化,因此才叫人难以琢磨,才更令人觉得可怖。
今夜不知是有什么大型活动,河岸边全是出门逛街的百姓,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龙彦昭的身高仍是最高的,鹤立鸡群。
他像是一把钢刀直接劈开沿途的人群,向着那个他心中固定的目的地坚定进发。
……皇上的脚程很快。
丝毫都不允许自己被人群阻隔住一般,几个影卫给他开路都来不及。
“陛下……公子。”影二忍不住与他并肩而行,叫住了他。
龙彦昭稍作回头。
一双眼睛直白且犀利,望着人时总会令对方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影二有些紧张,但还是提醒他:“咱们要不要换身衣裳……”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陛下身上这身简陋的黑衣。
……简陋倒是没什么,关键是灰扑扑。
一直以来赶路都穿它了,蒙了一身的灰。这若是被顾大人见了……
“的确是不妥。”龙彦昭沉吟一番后说道。
这么长时间没见了,他是合该给阿愿一个好印象的。
若是一个全新的印象就更好了……
龙彦昭赞扬地看了影二一眼,觉得他不愧是自己的影卫首领,见多识广,还知道向阳侯爱干净。
“回去记得管朕要赏赐。”皇上说。
说完,他抬眼向四处张望,便带着属下们蹿进了一家成衣铺中。
影二:“……嗻。”
其实对于影二来说换衣服还是其次。
关键是人这么多,皇上一门心思地往前冲,万一遇上了刺客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