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多皇上遭遇的刺杀还少么,虽说江南一带远离战火,相对来说比较稳妥,但还是小心为上。
从成衣铺中再出来,几个人摇身一变,都变成了一袭布衣长衫,手持折扇的公子哥。
——正巧赶上乡试,周围人大多是这身打扮,若想不引人注意,当然还是要穿与他们一样的衣服。
只是跟随皇上的这一队人……包括皇上本人,都是在沙场上拼杀过的,出生入死,血洗草原黄沙,一个个凶神恶煞,看上去就不像是个文人。
再说长期锻炼也使他们的外表看上去更为高大强壮,就算换了衣裳,在人群中仍旧是极为突出。
是以临进明岳楼之前,龙彦昭还理智地提醒自己的部下:“注意收敛,别惊动任何人。”
然而他虽然表面看上去平静,心中却紧张得砰砰直跳。
——他此刻就站在阿愿开的酒楼门前。
过了这道门,他便能看见……
酒楼之中热闹非凡。
……或者说太热闹,他们来晚了,一开始压根儿就挤不进去那道门。
宾客云集响应。
龙彦昭骤然想起先前顾景愿与他说过的那番关于经营酒楼的心得与言论,看着如今眼前的盛景,不禁有些欣慰。
不过又在意料之中。
……这里的老板可是顾景愿啊。
阿愿想做的事情哪儿会有做不到的呢?
龙彦昭摇了摇头,回过神来,开始有些暴躁地往里挤。
可惜正中的擂台上面不知在举办了什么活动,别说是进门儿,连后门对着的河道上面都停满了画舫游船,上面甚至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
等他们终于挤进去了,里面的活动也已经结束。
龙彦昭刚进门儿,就听人高声呼喊梅掌柜……他身高有优势,视野比常人要开阔,因此不经意间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凭栏旁所立之人……
一年多没见,再看见这个身影,龙彦昭几乎愣在当场。
对方换了一身深颜色的服装。
黑发不像在朝中那样总是规矩地挽一个发髻。而是留了一半的发散落开来,工整地披散在肩上,长身玉立,出挑醒目。
他视线淡淡地环视着楼下,表情平和宁静,却又像伫立云端,自带神圣光芒,高高在上。
任你如何跳跃触摸,也不忍碰触其一片衣角。
……
顾景愿便是那样淡然地站在那里。
容姿没有变。
离得太远,容貌上有些看不清,但一切似乎还是一年前所见的模样……
龙彦昭心房颤动地更剧烈。
他不得不紧紧捂住心口,尽量阻止里面的那颗心跳跃,才能防止它从胸腔里面蹦出。
可尽管这样,他却又在对方视线看过来时不受控制地向旁边躲闪,直接闪身到屋内漆红粗壮的立柱后面。
再后来,人群中爆发出各种激昂起哄的议论之声。
他才知道这里有人极度仰慕顾景愿。
……也实属正常吧。
阿愿那样风流标致、完美无瑕的人物,走到哪里都该是极受人爱戴推崇的,有人喜欢一点都不奇怪。
谁会不喜欢顾景愿?
龙彦昭再次捂住心口,里面的心脏在隐隐作痛。
他与阿愿都一年多没见了……
他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是一个人。
再后来,龙彦昭便眼睁睁地看着顾景愿与那名他的仰慕者双双消失在了楼上。
楼下聚集观看比赛的人中也不全是文人墨客,还有许多当地百姓。
茶余饭后,大家最喜欢谈论的就是哪位佳人相中了哪位才子,哪位才子与哪家的姑娘趁夜泛舟。
而在这明岳楼中,被拿出来讨论最多的,自然便是那位梅掌柜的事情了。
什么今日拔得头筹的姜公子也完全不过是为了博取梅掌柜的一个眼神,什么他已经在此徘徊数月,日日执着纠缠……
再听不下去,等回过神来,龙彦昭已经闪身来到了梅掌柜家的后院。
小小的庭院中建了一个小小的凉亭。
繁花似锦,将盛夏的夜晚点缀得泛起了一丝轻微的凉意,落英缤纷,整个院中都有种淡淡清香气。
……顾景愿在京中的住处便不是这样的。
龙彦昭去过他府上两次,与这相比那里简直要简陋得多。
不是庭院简陋。
而是四开的大院,宽敞明亮,但主人却从未用心装饰过。
院中无花草,屋内无摆设。简简单单,就像顾景愿一颗目标直接直白的内心一样。
……他早就应该觉出不对的。
顾景愿在京三年,家中一直都是一片萧索单薄。
他早该发现的。
……
深知阿愿五识比旁人要敏锐得多,龙彦昭猛力屏住气息,不敢有片刻失神。
蹲在梅掌柜家院中不起眼的角落里,嗅着周围淡淡的草木香,龙彦昭悄悄听着他们谈话的声音。
……幸好,那位什么姜公子也只是阿愿的迷弟之一。
至于说他是什么昌国的三皇子?
龙彦昭露出一个阴鸷的微笑,无声的。
——只要阿愿不喜欢他便好。
……
那阿愿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么久了,他还是一个人吗?
心上又有些不舒服。
龙彦昭努力克制。
……不能被阿愿发现。
他就只是来看一眼。
看一眼罢了。
……或许也不是一个人了吧。
阿愿那样美好。
倾慕者一定不计其数。
在最喜欢的地方,做着最喜欢的事情,再选一个喜欢的人……
他值得这样的美好。
而自己,只要确定他还好就好了。
但也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可能,阿愿至今还没有找到一个令他喜欢、能够另眼相看的人……
若是这般……
像等待上天宣判一样,结果是五五开的,可能这样也可能那样。
而每次一想到这些,龙彦昭便紧张到呼吸都变得困难。
即便知道第一种可能更大,已经完成一切目标的阿愿该追寻自己的自由了,但他还是在奢望……
突然,属于小婴儿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龙彦昭呼吸一滞。
他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探出头去看院中的场景,就眼睁睁地看着几名女眷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交到了阿愿手上……
“公子,小少爷又不肯睡觉了,哭着让您抱呢。”
“别说,这孩子长得跟你还真像!”
……
心脏似乎更疼了。
里面哗啦啦的,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瑜文帝愣在原处。
他就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呆呆地等在那里。
直到那位三皇子被顾景愿请了出去。
直到哭声渐远。
直到那令他魂牵梦绕的修长身影消失在院中。
.
秦淮河畔边,深夜依旧灯火通明。
不断有画舫从此处经过,半倚在桥栏上的龙彦昭一手握着一只酒壶,另外一只手向下伸着,无意义地摆动着,看样子是想去捞水中的月亮。
“既然那么放不下,又为何要狠心分别这么久?”一旁的卓阳青说。
去年年节以后皇上就有了大动作,出手将京中腐朽世家们全部整治了。
卓阳青身为广平王世子,又有爵位在身,虽然与盘踞京城的纨绔世家们不一样,但为了防止他被波及,龙彦昭还是提前将他下派出了京城,所选之地,有意无意便定在了江南。
如今小侯爷每日也要去衙门点卯,职务有时候还不清闲,无巧不巧,这次正是被知州大人派来协助主考官,共同办好这次乡试。
如今听说皇上来了,小侯爷自然是赶过来接驾。
只是没想到兄弟俩一年多未见,刚见面就要看他在这里黯然伤神……
再见面,皇上的五官都要比以前成熟了许多。
见他也不说话,卓阳青只能尽量分散着他的注意力,又说:“顾大人的那孩子……也不一定就是他的吧。”
此话出口,沉默如石头一般坐在那里的皇上终于有了个反应。
他眼睫抖动了一下,望向小侯爷,示意他继续说。
小侯爷的目光却有些躲闪:“主要是……没听说他身边多了个人啊……”
卓阳青其实也不确定。
皇上将他派来江南这边,但也不在秦淮一带做事。
虽然明白皇上的苦心,是要他找到顾大人,若顾大人果真来到了江南便顺便照应一把。
但卓阳青能做的也是派人在明岳楼附近看着,确保没什么可疑的人来伤害向阳侯。
再多的……他若是做了,恐怕就暴露了。
再说皇上也的确未对他提出任何要求,更没叫他打听过任何关于向阳侯在外的事。
顾大人离京以后皇上便将影卫们都撤了,后来更是直接御驾亲征,在北部待了一年多,也再没派人打听过这个人。
朝中的大臣们还没忘记顾大人。但大家也隐约觉得,皇上应该是已经将他忘了。
毕竟这一年多来,皇上日夜身陷沙场几次出生入死,都再没提过顾大人的名字。
除了依旧是一个人,不选秀不封妃嫔皇后外……
但也可以理解。
一直在打仗,不也一直都没有那个时间不是。
别说别人,就连深知皇上最后对谁动了心的卓阳青都要以为他是真的放下了。
却没想到,如今北部的新形势才初见端倪,皇上就直接千里奔袭来到了江南……
“所以皇上,您这不还是在惦记着人家?……那您这一年多不管不顾又是怎么回事儿?我要是顾大人我也……”
我也不等了。
后面的话,小侯爷没敢说出口。
“朕与阿愿之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龙彦昭说。
说着,他半靠在那里微微仰脖,酒壶倾倒,琼浆玉液缓缓流下,滴入嘴中。
如果阿愿只是阿愿……他或许会直接将他绑在身边、困于眼前,日日夜夜地纠缠他,对他好,把他捧在心尖儿上,建最美最华丽的宫殿给他。
可……
阿愿却是那个背负了太多的阿愿。
他心疼他。
心疼顾景愿。
疼到不能呼吸。
疼得不能原谅自己。
在那种强烈的心疼下,为阿愿报仇已经是他唯一想做的事。
或者说,也是他唯一能做的、该做的事。
而若要报仇,若要让所有伤害过阿愿的人全部付出代价,那顾景愿便不能留在京中。
他不想有人联想到顾景愿。
不想百年之后有人置喙顾景愿,说瑜文帝是为他北伐北戎的。
也不想顾景愿再被人误会了。一丝一毫都不想。
所以要放他走。
不问不管。
甚至……不能留在自己的心上……
对于龙彦昭来说,与北伐期间都将顾景愿勉强留在身边相比,他宁愿就这样偷偷想着他、悄悄念着他,同时……狠心放开他。
是的,他放开顾景愿了。
诛杀族人的事情怎能让阿愿来做?
两国交战,所有杀戮罪孽,都由他龙彦昭一人承担。
没错,他就是放开顾景愿了。
放他归于天地,隐没在他喜欢的人山人海,任之纵情灯火嫣然。
放他去追寻自己想要的自由。哪怕从此天高路远,再无前缘。
虽然龙彦昭也有奢望。
奢望能有机会让阿愿喜欢他,心悦他。
那样他就可以在所有事情都完成后,再紧紧地拥抱他,不松手。
……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很忙。
但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只是偶尔,他会纵容自己去做一个梦。
一个……重新拥抱阿愿的梦。
…………
不过即便梦醒了,发觉自己已经无法环抱住他,那似乎也没关系的。
只要阿愿幸福……
只要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没关系的。
也料到过这种情况了。
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所以……
真没关系的。
最后一口清酒入喉,龙彦昭两只手双双垂下。
唇角勾起,当今圣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清酒入喉,为何带来的却是苦味?
酒壶重重砸在地上,在青石板的河岸边跳动了两下,向远处滚落。
龙彦昭一晃神儿的功夫,身体一歪,向旁边倾斜了一下,竟然直直栽入了旁边的河道之中!
小侯爷和守在旁边的影二:“陛……!!”
.
顾景愿只身抱着怀里的婴儿回到屋内,并没有立即放下,而是用自己的手臂细心地托着小婴儿,轻轻地摇晃着。
嘴里轻轻浅浅地哼唱着家乡的安眠曲,他低垂着眉眼,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小孩儿。
两三个月大的小孩子,白白净净的,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一眨一眨地望着他。
顾景愿心上柔软了一分,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小孩儿柔软的面颊。
而后他的那根手指便被小孩握住了。
小小的孩子,整个手掌的宽度都不及他一根手指长,就那样死死地攥着他。
又软软的。
而后,已经吃饱喝足的小孩子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冲他咯咯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