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愿呼吸都滞了一下。
数月前答应暂时收养这个孩子的时候,对方才刚刚出生不久。
小小的一团儿,又脆弱又软糯,他根本就不敢抱他。
现在已经比那时候好了许多,他可以熟练地抱着他,独自哄他入眠。
小孩儿很依赖他。
每晚都要他亲自哄了才肯入睡。
顾景愿也不在意,没有任何不愿。
事实上漫漫长夜都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而变得不一样了……
“宝宝……”
削薄的嘴唇轻启,顾景愿低低地唤他,声音很轻很柔。
小孩子全无睡意,圆圆地脸蛋冲着他,肉乎乎的手脚都蹬踹着,更加开心地笑了起来。
顾景愿也跟着扬起了唇角。
他目光清湛,眼眸隐隐透着光。
与温和的表情不同的是,他眼神中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很浓,好似好多年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信念了。
他在小孩肉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再抬头时,面上比方才多了些血色。
顾景愿偷偷说:“父亲……父亲会保护好你的。放心吧宝宝……”
.
第二日,是荣神医登门拜访的日子。
荣神医两个月前被梅掌柜请到了江南,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而是为了给梅掌柜家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看病。
小孩子很小,又身患怪病,也唯有请荣神医出马才能救治一二,得以续命。
荣清给小孩儿号脉,顾景愿便抱着小孩子,尽力安抚他。
他淡色的薄唇紧抿,仔细观察着荣清的神色,生怕这一回诊脉又出现什么不好的状况……
正紧张的时候,突然有前面的小厮跑了过来,声音有几分急切。
“掌柜,外面有人闹事,您快出去看看吧!”
顾景愿抬眸望了望门口,又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孩子,有些纠结。
“你去吧,这也不用你。”荣清赶他,“不是还有这么多人照顾吗?”
他指的是顾景愿专门雇来照顾小孩的奶娘和侍女们。
“好。”顾景愿这才起身,将小孩儿递给其中一位乳娘,又道:“那就麻烦荣兄了。”
说着,他跟小厮一起走去前面的铺面。
等经由后院来到酒楼大堂前,里面已经黑压压地围了一圈儿的人。
外面的人都是在看热闹的,冲突中心,是几个手拿木棍等凶器的小混混,声势很浩大,吓走了寻常用餐的食客不说,好像还将自己的一位小厮给伤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顾景愿的声音在大堂内响起。
他音色有些清冷,声音也没有太大起伏,但嘈杂混乱的大堂却愣是因为他这声询问而安静下来。
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以及被地痞们赶到门外的食客们都不约而同地轻呼:“梅掌柜来了。”
“是梅掌柜来了。”
“梅掌柜快报官!这太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打砸抢,反了天了!”
“谁说我们打砸抢了?!”外头的议论声被里面的地痞听见,一个穿着破烂衣裳、手持木棍的混混对着门口啐了一口:“昨日在这儿吃坏了,今日还不能来这儿说说理了?”
凶完了路人,他又转回头来看着顾景愿。
那混混一边要人扶出一个捂着肚子哀叫不止的同伙儿,一边痞坏地笑着,对顾景愿说:“梅掌柜,在你这儿吃坏东西了,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吃坏东西了?”顾景愿的表情很淡定,只是清冷疏离地笑着:“这好办,别担心。正好有神医在我这里……”
他对自己的伙计说:“快去将荣神医请出来,在哪里吃坏了是小,伤了身体也就是大事了,快去。”
对面的地痞们:“……”
其实哪里有吃坏肚子,他们单纯就是来这里找事的。
那个哀叫不止的同伙也只是象征性地装一装,如今却有些装不下去了。
无他,实在是荣神医来到秦淮还没两天,便医治了不少疑难杂症。
能百病全消不说,还经常分文不取。
他在这儿的两个月已经彻底驰名秦淮河畔,河堤两岸的人对他的呼声极高。
若等会儿要被他诊治,那么装病一事,很轻易便会被戳穿……
只怪荣神医经常神龙见头不见尾,也不住在明岳楼中,是以即便隐约知道荣神医与这里的掌柜交好,他们也没想到荣神医竟然现在就在店内。
“是谁病了?”一袭青衫的荣清从后面走出,脸色很臭。
他已经听去叫他的伙计说了是什么事,刚听说竟然有人敢来找顾景愿的麻烦,荣神医直接炸了,快速踱步而出,他直接走到那个捂着肚子的壮汉面前。
“是你吃坏了?”
把脉问诊一气呵成,不容人分说间,荣清已经将几根银针刺入了他的指尖。
“啊!”那壮汉呼痛大叫。
其他人没反应过来,都吓得纷纷后退。
“吃得太多,饮食不规律,便秘,早起胀气。”荣清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是吃坏了肚子,只是积食了。”
众人:“……”
荣清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不过食物在体内淤积,时间长了也会致使肠胃受损。所以我准备给你开一副方子,售价只要五两,你考虑一下?”
“……”
外面看热闹的人群中响起一阵讥笑声。
是啊,明岳楼的食物会有问题?他们可不信!
有人不耐烦地吆喝:“既然不是吃坏了,那便赶紧出去,别耽误我们吃东西!”
“对!就算真吃出了什么问题,那也该去官府报官啊!快走快走!”
“既然是个误会……那梅掌柜,是我们叨扰了。”
打头之人说着,向顾景愿作了个揖,跟着就要走。
今日他们的目的其实已经达成——就是被人雇来给梅掌柜找麻烦的。
捡食客数量比较多的中午和晚上前来闹事,再赶在官府来之前离开……待他们来的次数多了,大家都知道明岳楼是非多,便不会有人再来这里吃饭,到时候附近酒楼的生意便可以变得好做一些……
要怪就只能怪梅掌柜这边生意太红火。尤其是夜间,这里几乎汇集了所有知名才子前来切磋互相讨教,全河畔的酒家都没有他这边的热闹,自然是要遭人妒恨。
“慢着。”
几个人正想走,身后却传来了梅掌柜的声音。
他今日已经换了身衣服,颜色比昨晚的要浅,是一袭月白色的长袍,更趁得他彬彬有礼,温润如玉。
只是梅掌柜的声音冷厉,听上去全不似往常那般随和。
他向前走了几步,直接来到自己被打了的伙计面前。
“列位虽说是受人之托,来故意来闹事的。但打了人也该负责不是?”他说话的音色很平淡,几乎没什么起伏,但又像是酝酿着什么怒意一般,振聋发聩。
“什……什么受人之托,我们是真的以为吃坏了肚子……”打头之人嘴硬不承认。
“不管如何,打伤了人就要负责。”梅掌柜已经直接了断道:“来人!”
他一声令下,竟然直接从后方跑出十余个同样拿着武器的青年。
这些青年个个年轻魁梧,脸上稚气未脱,且穿着一样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梅掌柜私养的护卫。
明岳楼围观的人群中再次响起一片惊呼。
他们中有不少人经常来这里吃饭,还有不少人便住在此处,却从来不知这楼中竟然还有护卫……
十几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护卫瞬间将那几位前来捣乱的地痞围住。
只见梅掌柜一双桃花眼婉转流光,其后美目又骤然睁圆:“将这些人擒住,全部押解送官!”
“是!”那些年轻的少年们都十分听话,动作也整齐规划,看上去像受过训练。
他们皆依自家掌柜之命行事,看上去唯命是从,自梅掌柜一声令下过后,便将那几个地痞流氓团团围住,这会儿也没费什么力气,三下五除二便将他们全部扣住押在了地面上。
“记得将幕后主使问出,乡试在即,尚有众多学子来此入住,我不希望以后再有人来我这楼中找麻烦。”梅掌柜又说。
“是。”
这群少年之中明显有个领头人,面庞很生嫩,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大,却手长脚长,骨骼匀称,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那些个少年领命,押着人去了。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尽,食客们重新坐回去,明岳楼再次变得客似云来。
经历了今天这一幕,所有人都知道明岳楼中有打手,有训练有素的护卫,再想找小混混过来故意捣乱是不可能的了。
“这顾大人,真是未雨绸缪,又有无穷无尽的方法和手段,难怪陛下您一点都不担心。”
散开的人群中,卓阳青跟高大威武的瑜文帝走在一起。
皇上并不说话。
昨夜掉进河里,便顺便在里头洗了个澡,龙彦昭如今已是冷静了许多。
顾大人智慧超群,的确不会被一些普通的竞争对手打败。
他从未担心过这一点。
只是阿愿后院里所养的那些少年……
龙彦昭敲了敲自己钝痛的太阳穴,不允许自己乱想。
但又无法做到不去想。
因为阿愿看那些少年的目光……实在是太熟悉、也太叫人妒忌了。
……就跟很多年前阿启看龙四时一样。
第48章 我心向阳
很多年前阿启看龙四也是那样的目光。
淡然中带着一丝鼓励的光芒。
凭白给人一种想要振作起来、发奋向上的力量。
……
只是阿启以前只会这样看他一个人。
但现在……
重新握紧拳头,指节被握得“咔吧”直响间,龙彦昭的面色再次阴沉下来。
其实仔细回想,阿愿对每个人都很好。
不仅仅是帮助过少时的自己,他还帮过很多人……提携过被侵地的举人纪廉,帮过被顾申鸣欺辱的灵香姑娘,甚至是自己身边的影八,也在少年时期受过顾大人的帮助……
龙彦昭不用猜,也知道那些年轻护卫大抵是一些流落在外无家可归的孩子,被顾景愿捡了回来。不单单只是养着,还传授技艺,要他们有一技之长。
……就像很多年以前,阿启选择处处照顾他,跟他做朋友一样。
他从没指望过自己日后的飞黄腾达。
他只是单纯为自己的际遇感到痛惜。
无论是阿启还是阿愿,都从未要求过回报。
到了今日也依旧如此。
顾景愿对谁都一样好。
也许连分别心都没有。
只是不巧,自己更惨一些,阿愿便为自己付出了更多……
这样想来……
好像他龙彦昭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
那,又凭什么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就能入得了阿愿的眼……?
龙彦昭突然捂住自己变得锐痛的头部。
他这头疼来得十分剧烈,高大的身躯都骤然一缩,笔直的脊背弯了下来,动静着实不小。
尤其是身处闹市,将附近的行人都吓了一跳。
“公子?!!”
旁边卓阳青忙上前扶住他。
……一年多不见,皇上倒是比以前……要多了许多毛病。
卓阳青都快哭了,他还沉浸在昨日皇上落水的恐怖情景之中。
“您可别吓唬我了,臣……我没见过世面,您这样我害怕。”小侯爷哭丧着脸说。
但龙彦昭已经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并重新站直了身体。
他晃了晃头,面上再没一丝表情,气质也重回沉稳干练,表示:“并无大碍。”
“顾……梅掌柜那里不是有神医吗,要不您去看看?”卓阳青提议。
龙彦昭看了他一眼,显然并不认可他这个建议。
“那……所以看也看了,相认您又不打算相认。”卓阳青没法子了,问他:“那您准备什么时候回北戎?”
不是他不喜欢与皇上团聚,只是仗打了一多半,眼瞅着就是直逼北戎京都、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了,皇上却在整军以后突然丢下军队和北戎前来求和的使团,直接跑了,还一路跑到了江南。
这也罢了。
人都跑来了,还畏畏缩缩不愿出现在顾大人面前,宁愿去下河里泡冷水浴纳凉冷静也要躲着……
卓阳青实在看不懂。
他并不知晓皇上与顾大人后面发生了什么,因为龙彦昭只字都未曾再提起过。
他只知道顾大人离开以后皇上给自己那位远在北部的爹送了一封信,接着就病了几天,再次露面便是伙同几方军中势力,大开大合地整顿世家,直到卓阳青自己也被派出了京城……
小侯爷总觉得自己了解的真相被自己爹还要少。
他都快以为皇上已经放下顾大人了……甚至以为派他来江南照应着,也只是出于往日情谊简单地关照,但从这两日皇上的表现来看……
放下是不可能放下的了。
能放下那才是有鬼。
不把他自己折磨死都不带放下的。
……
“再等等吧。”龙彦昭说。
说着,他又一皱眉。
……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从北部过来的路上,他想的都是只要确定阿愿过得好就可以了。
他本意就是为了这个而来。
卡在大宜与北戎交战的关键节点上跑过来,只为偷偷地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