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里面规矩多,阿芷那时候年纪又小,她不能像顾景愿他们一样出去骑马打猎,但但凡是能见到顾景愿,她总会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跟在他身后东跑西颠。
她喜欢出去看外面的世界,也喜欢新鲜事物。
每一次入宫,顾景愿都能看见她新发明出的小玩意儿,都能喝到她最新调配的肉汤。
……
直到顾景愿逃出北戎的那一天,她都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小女孩。
对方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他还记着。
顾景愿也永远记得他刚刚被关起来的时候,程芷曾经偷偷跑去看过他。
一个就快被处死的不祥之人,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但阿芷却硬生生地违背王令闯入了地牢。
穿着素色干净罗衫的小女孩丝毫不将那牢中的污渍放在眼里,她就趴在地牢外面,怔愣地问他怎么了。
跟着哭成了一个泪人。
王宫里长大的小公主,阿芷哪见过这样的景象啊,顾景愿知道她是被吓坏了。
他想跟她说没事。
但他那时候太疼了,终究没能说出口。
再后来程芷便被追过来的士兵给强行带走了。
她后来再没出现过。
顾景愿也理解。
以他父亲赶尽杀绝的手段,又怎会再放程芷跑进来一次。
事实上他也一点儿都不希望程芷再去看他。
——程芷太单纯善良了。
他会连累到她……
…………
眼看着被士兵们带着的挽髻妇人越走越近,顾景愿心神剧震,桃花眼里泛起涟漪,眼眶通红湿润。
“程芷?……”一旁的龙彦昭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跟着倒吸了口凉气!
——这不会就是阿愿曾经提过的,那个妹妹??
……以前顾景愿跟他说过的,他有一个妹妹。
一个在他的记忆里,可堪突出、至少是有资格被他特别提到的人……
再看顾景愿的反应,龙彦昭已经确定得□□不离十。
这时候,程芷已经走得很近。
近到她可以更清楚的看清顾景愿的容貌,以及眉骨上的那道熟悉疤痕,她再也绷不住,大哭着扑进了顾景愿的怀中。
“二哥,果然是你!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带她过来的两名士兵始料未及,没想到她竟然敢扑进皇上身边之人的……怀里,登时有些手足无措地要过来抓她。
但在那之前,龙彦昭一挥手,止住了那两人的全部动作。
身边还回荡着女子的哭声。
龙彦昭看着这位形容狼狈、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再看看呆立在那里,浑身僵住的顾景愿,已然确定了,这位就是阿愿的妹妹。
——如果不是那个重要的、值得顾景愿回忆的亲妹妹,阿愿也不会这般茫然无措。
更不会因为她哭了而痛彻心扉。
.
大宜军主帅的营帐内,程芷被让到铺着干净兽皮的椅子上,她身边还带了个看上去四五岁的小男孩,这会儿正怯生生地站在一边,偷偷打量着对面顾景愿的眉眼。
顾景愿就坐在程芷的对面。
他想给她倒茶,可手指又颤得厉害,最后还是由龙彦昭代劳,率先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程芷,另一杯搁在了她身边那个小孩儿的面前。
顾景愿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程芷看,程芷看上去也有点紧张,但在这里遇见自己二哥的激动并没有褪去,她说:“他们都说你还活着,我就知道。虽然没想过会再见到你……二哥,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你……”
“阿芷。”顾景愿的声音变得压抑而低沉,正如方才程芷问他的问题一样,他艰难地询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我……”程芷看了看顾景愿,又看了眼他身边的龙彦昭,最后也不瞒他,缓缓地讲起了自己的遭遇。
“二哥你离开以后没多久……崖国国君前来求亲,父王便……选中了我,去和亲了……”程芷说着,便拉过他身边的小孩儿,对他说:“赞儿快过来,叫舅舅。”
个头还没桌子高的小孩子怯生生地望着顾景愿,叫了声舅舅。
顾景愿一双眼眸原本在听她说和亲之时便已瞪得浑圆,如今骤然听见有人叫他舅舅,不禁剧烈眨了几下眼。
将目光转到了赞儿身上,他跟对小孩儿招手:“赞儿,过来。”
“到……舅舅这来。”
名叫赞儿的小孩还有些不好意思,并不敢过去。
唯一不变的是打从进来时起,他便一直盯着顾景愿看个不停。
直到受到他娘鼓励,才蹬蹬蹬地跑到顾景愿面前,仰着脖子看他。
顾景愿圆润的眼眸就像是一汪清澈无比的潭水,被他凝视的时候便会自动沾染上一种淡淡的安宁气息。
赞儿对他表现出了十成的好奇,又受到顾景愿如水的气质感染,逐渐开始不怕他,扒在那里不住地打量着他。
顾景愿毫无与这么大孩童相处的经验,但这是程芷的孩子,自然是不一样的。
他跟他说了几句话。
旁边龙彦昭知道这种时候他们兄妹说话也不方便小孩子听,便极有眼力见儿地对小孩说:“赞儿到叔叔这来,喜欢这大营吗?走走走,叔叔带你去转转。”
随即找小孩子过去跟他一起玩。
主帅的营帐极大,一边是摆满了书籍的书架,一边又是兵器架,还有各种地图和沙盘。这些东西大人看起来或许会觉得稀疏平常,但用来哄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足够了。
龙彦昭在一旁给赞儿介绍兵器架中的各种摆设,小孩儿果然将其他情绪都抛在了脑后,兴致勃勃地被他牵着走。
程芷见赞儿笑了,却又忍不住悄悄落泪:“这孩子也是命苦,跟我受了不少苦,二哥……”
“阿芷,你先别哭。”顾景愿取了一条干净的丝帕递给她,他站在她所在的椅子后面,轻轻抚过妹妹细瘦的肩膀,问她:“赞儿便是你与崖国国君……”
“是。”程芷止住了眼泪,知他会问自己既然已经外嫁,又为何会流落到这里,便继续诉说:“我嫁过去的时候崖国国君便已经三十多了,他早已妻妾成群,只是刚死了正妻,两国联姻,父王便让我……”
出生在皇族的女子便是这样可悲,从来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尤其是遇上了一个从来都只把子女当成工具的父王。
程芷反抗过,但效果甚微。
就如同其他姐妹先后被父王嫁人了一样,她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的命运。最后还是不得不作为联姻的工具,嫁给比她年纪大上一倍还多的男人。
那男人也并不珍惜她。
北崖与北戎接壤,是比北戎还要以北的小国。
那里的开化程度连北戎都不及,人们几乎裹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各种生活品都要拿毛皮和鲜肉与附近国家做交易。
可就算这样国君的后宫里也充满尔虞我诈,程芷嫁过去虽做的是正妻,却是身处异国他乡,又没有国君庇佑,相当于直接掉入了狼窝。
从前活泼天真的小女孩要不得不各种防范和猜忌,才能在那里保住自己和儿子的性命。
那几年她过得很辛苦。
“后来呢?你与赞儿缘何又会出现在这里……”站在程芷背后的顾景愿几乎一动不动,他垂着眼眸看着自己妹妹的背影,眼里的心疼藏不住,下唇都快被自己磨出血。
但他还是轻轻扶着程芷的肩膀,巍峨伫立在那里,期望着这般便能给对方一丝力量。
北崖国君差不多有二十几个孩子,赞儿并不是受宠的那一个。而程芷作为两国联姻的工具,一开始还好一点,直到一年多以前,老北戎王驾崩,太子即位……
新的北戎王一上位就大刀阔斧做了一番改革,将先王在时的许多东西都推翻了。
其中就包括与北崖的盟国契约。
北戎提出重新商议盟约内容,想要为自己谋得更多权益。
盟约一商议便商议了半年多。但从新王提出要撕毁旧约的那个时候起,程芷便不再是联姻工具,而是联姻的牺牲品。
她给自己曾经的太子哥哥写过多封信,奢望他能够为自己考虑考虑。
但新王的意思很决绝——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更何况国与国之间的事,怎么会为了一个妇人便做出让步。
那以后程芷在王宫中的日子就变得举步维艰,她经常遭受国君的拳脚和谩骂,就连赞儿,也被醉酒的国君打过几次。
程芷本质还是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只是当初嫁人时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成婚生子,一晃数年,总觉得能忍就忍了。
可一忍再忍的结果便是她与赞儿的活路越来越窄,预感情况只会越来越坏的程芷便开始计划带着赞儿逃跑,为自己的儿子博一条生路。
终于,在去年的时候,大宜突然对北戎开战了。
北戎猝不及防,力有不逮,先前还无比嚣张自信的北戎王不得不反过来求北崖出兵帮助。
北崖国君已经被北戎王戏耍了一通,如今怎可能会帮他。北戎来的使团被拒之门外,不得不原路返回,程芷便是在那时,偷偷潜入进使团当中,一路逃回北戎的。
可回到北戎以后,这里虽然是她习惯的故土,却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人。
她不可能回京都去质问太子哥哥为什么要抛弃她,也不可能再以公主的身份回到王宫……
万般无奈下,程芷选择隐姓埋名,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将赞儿抚养成人再说。
可令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这荆平城的城主是个胆大包天、荒淫无度的无耻之人。
——程芷有一次上街,无意中被那城主给盯上了!
她容貌不差,又气质卓然,异于寻常女子。
那城主就喜欢“收藏”各种各样的美人,程芷又是个单身妇人,没有亲朋好友,无依无靠,完全符合他的标准。
就在不久之前,她和赞儿直接被那城主派人偷偷抓走了,就抓进了那个地牢内。
程芷在那里了解到,里面关了十几个女子,暗无天日,很多人已经被关了不只一年了。
那些孩子,有些是被迫与那城主生的,有些则像赞儿一样,随母亲一起被关在那里,成为城主要挟控制母亲的筹码。
程芷也害怕极了,但奇怪的是,将他们关进去后,那城主却从未出现过。
一开始还会有人来给他们送食物和水,只是那人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直到几天前连那个人也彻底消失了。
她们只能靠地牢深处,洞穴里头的苔藓和冷泉水维持生活,一直到今日大宜军的出现。
“方才被放出以后那些军爷便把身上的粮食和水都给了我们,还将我们带回到这里。”
说到今日的经历,即便是程芷也忍不住激动得落泪。
“阿芷,都过去了。”顾景愿全程哑然不知该说什么,这会儿绞尽脑汁,也只能安慰她说,“都过去了。”
“……二哥,你现在是宜国人了吗?是这里的……”
程芷有些不确定。
因为兄长的着装很普通。再说猛地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心情大起大落,也顾不了许多,她根本没注意到这里便是营中最大的营帐,也就是主帅所居住的地方。
但她却注意到了方才那些士兵们看兄长的目光和态度,里面隐隐透着敬意和尊重,那样子不像是对待一个普通人……
“二哥,你不会是这里的什么官吧?”程芷试探着问。
顾景愿下意识抬头向龙彦昭的方向看了一眼。
远处,龙彦昭正单手夹着赞儿,将小孩儿举得高高的,站在沙盘前给他讲解沙盘到底是什么东西。
同时默默听完程芷的讲述,就像心有灵犀一般,他抬头望向了顾景愿。
目光在空中莫名其妙地发生了一个短暂对接,顾景愿明明已经被气得眼眸震颤,下唇干脆已经被咬出了血痕。
但看见龙彦昭的眼神后,他又突然冷静了下来。
发颤的指尖顿停,仿佛隐隐得到了一丝鼓励和力量。
而后,程芷听见顾景愿说:“对,我现在是宜国人。”
“且在朝中任职。”
“阿芷,二哥以后会保护你和赞儿的。”他无比坚定又认真地许多:“都过去了。以后有二哥在,你与赞儿都不会再受分毫委屈。”
“二哥,我……”程芷听见这番话,不禁缩成一团,又哭了出来。
纵然这次也怕赞儿听见,但她无论如何都再控制不住音量。
坐在顾景愿的身边,她仿佛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被人纵着惯着、捧在掌心上的小公主。
从毫无心机的小女孩瞬间转变成人,这么多年无依无靠,程芷早不指望自己还有家人了。
可是二哥……
到最后温暖她的,竟然还是那个总是默许她跟在他身后面乱跑捣乱,总是最纵容她的二哥……
她知道二哥一定在外面受了很多苦。有时候一到夜里,想起二哥的事情,她便会心疼地忍不住哭泣。
但她真的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他。
这样身姿修长挺拔,风华如故的二哥……
真的太好了啊。
……
赞儿看见自己母亲哭了,立即从龙彦昭怀里蹦下,懂事地跑了回去安慰母亲。
“娘亲,你怎么又哭了。”稚嫩的童音在帐中响起,“你是又想舅舅了吗?……可是你已经找到舅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