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看着他披上斗篷,干脆地开门出去,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望不到的黑夜里,再把门带得死死的,关住了所有的期许和指望。
一室失落中,陈述之缓慢地挪到墙根,依照他方才的位置,贴到墙上去。他听了一会儿,听见隔壁的人好像在密谋什么,也不大听得懂。
忽然想到,那天他给自己算卦的时候,如果他不瞎的话,是能看到自己的。当时问他,自己的命定之人在哪,他的回答是:着什么急,等着去吧。
等着去吧,至少不在眼前。
强烈的疲乏裹挟着身体,陈述之颓然地躺在床上,无力地望着窗外细雪纷飞。
从知道他是个假瞎子之后,原就不该多相信他一句话了。
*
冬至,行祭天之礼。
浩荡的仪队中,人人神色肃穆,自正中出了午门,沿官道去往天坛。
皇帝的车驾由八匹马拉着,周围站满侍从,排场十分气派,根本不会有人注意马匹神色的异常。
逐渐接近天坛后,上了一段两旁都是林荫的路。在这条路上走了没几步,忽然传来几声嘶鸣,这八匹马不知何时变得狂躁。
还没等周围的侍从反应过来,它们便一个接一个地拉着车奔了出去,竟还是朝同一个方向,仿佛那个方向有什么人牵引着一般。
队伍中最高大的这辆车被拉进了道旁的树林,队里没有一个人去追,外头也没有一个人去拦。
等到八匹马一辆车进到树林深处,骤然传来一声巨响,林中现出火光,惊得道上的马匹都开始慌乱地刨地。
待火光消退,众人去看时,见那马车已被炸成了碎片,八匹马全都歪在地上。
正当众人感到震惊,还以为要天下大乱的时候,却立即从树林中驶出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由两个侍从领着,重新回到道上。
队伍继续向前行进,一直停在祭天的圜丘前,崇景帝梁焕盛装衮冕,在侍从和百官的簇拥下走上天坛。
这之后,所有建议追查的言论都被梁焕按了下去,祭天路上的意外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
当日,梁焕在未央宫的桌上发现了一封诏书。其主要内容是说自己没有孩子,怕哪天突然死了后继无人,所以把大哥的长子,也就是现在的雍王过继给自己。
两天后,尚在雍州的雍王接到密探报信,让他火速进京。他以为是计划成功,立即动身,却在京城门口以无诏擅自入京的罪名被捉拿。
第11章 重逢
在决定好雍王的死法前,梁焕来见了他一面。
一被带上堂来,雍王就仰起头朝着梁焕冷笑,轻蔑道:“原来十叔还让我活着,竟是要来看我的笑话!”
梁焕瞥他一眼,懒懒地说:“没人要看你笑话,来问你点事。”
“好啊,”雍王嘴角上挑,“但是十叔要先回答我,从何时、因何事开始怀疑我?”
听了这个问题,梁焕笑着摇摇头,“你以为我是先发现破绽,再一点点追查?——告诉你也无妨,假扮的举人隔三差五就在雍州会馆里谈你的计划,我刚好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不可能!他们说雍州会馆早就住满了。”
“这就要感谢你了,在山崖上来那么一出,让一个雍州举人救下我,我就在他房里听你们谋划了两个月。”
雍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高声笑开,“十叔威仪堂堂,居然也干得出听墙角这种事,还在人家房里睡了两个月!哈哈哈哈……”
梁焕懒得跟他纠缠这些,直截了当地问:“行了该我了,你对农税的事有何见解,你同我讲讲,也算没白死一回。”
“跟你说了也没用。”雍王冷哼道,“要救百姓于水火,那就要先杀欧阳清。要对付他,非一人所能为。我可以从雍州带人过来,但是你有什么人?当了五年太子,日日出宫吃喝玩乐,以为你有多能耐,结果一个自己能用的人都没有,还在睡什么雍州举人……”
“你嘴巴放干净点!”梁焕猛地一拍桌子,怒气难掩。
雍王轻笑一声,“十叔在民间长大,没有治国之才也很正常,还不让人说了?你想动欧阳清,就得有自己的势力,不过你一事无成,何来势力,我就不知道了。”
梁焕大概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下流话来,云淡风轻地给出了结论:“不会给你安什么罪名,算你病故,留够了你的体面,也算我顾念当年大哥的情分了。”
“什么情分,要给我安罪名,你有证据么?”雍王挑了挑眉,一副不屑的神情。
突然被人戳穿,梁焕难免有些尴尬,却还硬要说:“想要口供人证还是有的,不过你手下的那些鹰犬,我是一个也不敢让他们活着。”
说到这里,梁焕觉得自己说赢了他,便匆忙让人带他下去。
*
见过雍王之后,梁焕叫来了左丞相林烛晖,直接问他:“林丞相,你对‘苛民富官’怎么看?”
林烛晖是三朝老臣了,从梁焕进宫起就看着他长大,知道他一向很少管朝堂上的这些烂事。可前些日子他和吕殊打了一架,现在又问这种问题,实在奇怪。
于是林烛晖按照自己一贯的风格回答:“有利有弊。”
“弊在何处?”他没有问利。
“臣以为,增加税赋不能遏止官员贪蠹,最后只是苦了百姓。”
梁焕点点头,沉思半晌,问:“如果是你,会如何应对?”
“臣会重整御史台,改革监察,制止贪贿,再逐渐降低税赋。”
这些事都是林烛晖想过无数次的,所以对答如流。
“好啊,那你去做吧,刚好御史台也是你的人。”梁焕说得十分轻松。
林烛晖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他真打算和欧阳清作对啊?这可不是件小事,哪有他想得那样轻松。
他只得躬身施礼,恭谨道:“做这样事是要拿命去拼的,臣手下的人都老了,大多贪生怕死,恐怕不肯做。还请陛下三思。”
听到这话梁焕有些生气:“朝中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就是你了,你不干,你让朕找谁去干?”
林烛晖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
但他的说法给梁焕指了个方向,必须是一群舍生忘死之人,才肯做这件事。
舍生忘死之人?
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白从来送来的那份不要命的会试考卷。
老臣的热血早就被岁月吹凉了,要寻一腔赤忱,还是要去年轻人那里。
*
雍州没考中的学子纷纷离开了京城,雍州会馆里突然变得冷清下来。陈述之原本还时不时在京城到处走走,现在愈发不爱出门,每天就是趴在屋里读书写字。
林未央再也没有来过,一开始还不习惯没有他的夜晚,孤身一人的冬天难免寒冷。可时日久了,发现多烧几盆炭火也是一样的。
陈述之也曾经试图找过他,却也不知可以到哪里找,漫无目的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转了又转,自然是一无所获。
殿试名次的公布不再是于城中张挂金榜,而是让所有的考生都到皇宫里的太和殿去,现场唱名,顺便行礼谢恩。
按照会试的名次,陈述之本来缩在后面的角落里,然而他很快就被叫了出去。二甲第一名,这是一个让人十分惊艳的名次,毕竟会试时他和孙山差不了多少,两次的差距着实令人叹服。
而雍州另外一个考中的人,他的同学王潜,会试还在二甲前头,殿试却落到了三甲末尾。
回忆了一下殿试时的那三篇策论,陈述之觉得自己确实写得不错。八股文中无法加入个人的想法,只有能自由发挥的殿试才能凸显出他的才华。
然而这个名次并没有改善他的情绪,能在会试卷子上乱写,就充分证明了他对官运前程不怎么感兴趣。
到殿上谢恩时,陈述之一直低着头。余光里,龙座上的人一身衮服,冕旒遮挡了他的神色,如这辉煌的金殿一般令人敬畏。
殿试发榜之后,皇家会为新科进士举办一场宴会,因为地点在琼林苑,所以这场宴会就叫做琼林宴。
两百多名士子步行离开皇宫,去往琼林苑。这是一处结构工整的皇家园林,宴会地点选在湖中的小岛上,虽然地方不大,还是挤下了二十多桌。
座位是按照殿试名次排列的,陈述之的二甲第一名就相当于总的第四名,顺理成章地坐在了最靠前的桌子上。
开宴之前,一桌人纷纷互相介绍起来。殿试的前十几名进士不会立刻当官,而是要去翰林院再做三年的学生,再根据考试名次分配官职。所以第一桌的十个人很快就会成为同学。
众人被陈述之精致的容貌与出尘的气质所吸引,对他都十分热情,他却只是淡淡地回应。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是如此,对什么都兴致不高。
坐在陈述之旁边的是名次在他之后的士子江霁,他有着温和的眉目,眼角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江霁见他情绪不佳,就一直对他嘘寒问暖,而陈述之只是回复他几个轻轻的点头。
一桌人正谈兴大发,前面忽然传来两声重重的咳嗽。众人转头去看,殿试考官罗煜站在前头,对着这两百多人说了一通场面话。
他闭嘴时,大家以为终于可以上菜了,结果他又说一会儿皇帝会来再说几句,让所有人先等着。
枯坐一会儿,忽然见身旁的人都开始起身,陈述之便知道是皇帝来了。他顺理成章地跟着站起来,也没打算抬头。
“都坐着吧。罗煜,你讲过了?”
这个声音传入耳中时,陈述之有些奇怪,觉得这人说话很耳熟,和林未央的声音很像。
“是,臣讲过了,就等着您呢。”
“好,那朕也讲几句。”
太像了,这是什么人?陈述之抬头去看,惊讶地发现站在那里的居然真是林未央。
因为离得近,面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仍是熟悉的轮廓,却不是往日的神韵。
今日的他眉宇间全是英气,说起话来神采奕奕,唇角那个浅浅的笑让他显得亲切,眼底的高傲却彰显了他不容侵犯的地位。
他身着便服,衣着上和这些新科进士没什么两样,可附近几个考官都面向着他躬身低头,而他全然不在乎,只是朝着众人侃侃而谈。
记忆中的人和眼前的人重合,陈述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天气又干又冷,此处的喧嚣不过是虚假的繁华。这琼林苑中,更多的地方是一片死寂的。
“行离,坐下了。”江霁在一旁拍拍他的手臂。
陈述之这才发现桌上就剩自己一个人站着,腿一软,跌到了位子上。
“林未央”不知何时讲完了话,也不在此逗留,同旁边的侍从吩咐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望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在眼前消失,陈述之潦草地坐着,整个身子被十一月的正午冻透了。
林未央真正的名字叫梁焕啊,其实这个名字也好理解,“梁”字读一半就是“林”,“未央”的话,他住的地方应该叫未央宫吧。
所以他每天早上都会消失,就是回宫上朝吧。每天晚上又从宫里跑来雍州会馆,也真是难为他了。
他说一个月之内会说出他的身份,不是因为他想说,而是因为到了这一步,根本就无从掩饰。而且他可能也没想掩饰,对于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掩饰什么呢。
“哎,你们看到了么,原来皇帝陛下如此年轻英俊啊!”
“是啊,怎么有人什么都占着……”
“我觉得咱们桌的陈行离也挺顺眼啊。”
“这是能比的么?……”
陈述之无法对周围人的议论充耳不闻,纵然想躲,脆弱的地方还是被旁人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就轻易碰碎。
他为什么要每天晚上跑到雍州会馆,跑到自己房间去?为什么要骗人?
他想要什么没有,自己那点卑微的心思,骗到了又有什么意思?
既然骗到了,又为何什么都不要,转身离去时能如此决然?
他也知道这些问题不能问,更不可能得到答案。有再多的怨恨,也只能自己往下咽。
“行离,你不吃饭么?”江霁关切地望着他。
陈述之匆忙收敛起面上的情绪,草率一笑道:“没事,我不饿,不必管我。”
“还是吃点吧,你这面色也太差了。”江霁皱了皱眉,帮他盛了一碗粥。
然而陈述之却看到了桌上的酒壶,便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这时刚好有别的桌来敬酒。这两百多人以后就是官场上的同年,多有互相照应的地方。所以第一桌的前十名就成为了所有人巴结的对象。
刚才一直沉默的陈述之忽然站了起来,开始帮全桌的人喝酒,谁敬他他都一饮而尽。他努力做出豪爽的模样灌酒,粗糙的动作却无法掩盖眼底的脆弱。
“陈行离你别喝了,我们可不想抬你回去!”
第12章 摧梦
“没事……”陈述之摆摆手。他的酒量很好,喝得再多也只是身子不听使唤,从不会失去理智。
灌了一肚子酒,他跑了趟茅房,就不想回桌上去了。他打算在这园子里走走,虽然冬天万物凋零,但看看树枝也算是散心。
棕色的林木,灰色的石头,红褐色的雕梁画栋。
他借着酒气,跌跌撞撞地在园林中穿行,酒劲上来神思却依旧清明,只是身子不受控制。园林中弯弯绕绕,也不知撞了多久,他终于觉得疲惫,随便挑了一处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