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铃甜甜地一笑,“今天才到的,刚来这里落脚。来的时候看见旁边有家‘雍州官办会馆’,还差点走错了……”
刚好经过这里的伙计解释道:“那是雍州官府新开的,里面全是当官的,咱们都不爱住。那些当官的合起来欺负老百姓呢!”
这时,陈述之注意到夏铃身后站了一个男子,半天都没有动,便看了看他,问夏铃:“那是……”
夏铃到他旁边去拉着他的手,向陈述之介绍道:“这是我夫君。”
陈述之不免讶异,上次走的时候还是一个人,怎么回来就带了个夫君?而且夏铃才多大啊?
夏铃有些害羞地解释道:“今年三月满的十四岁,我爹娘就把我嫁了。他叫齐专,是景天商行的少爷。”
陈述之这便想起来,雍州很多边远地方就是这样,女孩到了十四岁就得嫁人。夏铃嫁得这么早,估计是因为她家里需要和景天商行结姻吧。
这时会馆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商队的差役们都回屋歇着了。几人便找了张桌子入座,齐专就坐在夏铃边上,却不怎么看她,只是一个人在那发呆。
夏铃也不管他,继续跟陈述之聊天:“陈先生,林哥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呀?”
“他为什么要和我一起来?”陈述之一愣。
夏铃狡黠地一笑,“我成亲的时候陈先生没法来看,要是陈先生成亲我能赶上就好了。”
陈述之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当时自己和林未央出双入对,这小姑娘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皱着眉头瞪她一眼,“别胡说。我是要成亲了,就在这一两个月,娶个尚书家的女儿。”
“这么厉害呀!”夏铃感叹完了才发现不对,“——你要是成亲了,那林哥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我感觉我被网络暴力了,要不要雇点水军?
梁焕:这就召集群臣出门洗地=W=~
第37章 临别
陈述之唯有苦笑,“能不能不提他了,我跟他真不熟。”
“怎么可能,你们当时可是……”
饭菜上桌,人们纷纷把盏言欢。本以为夏铃是最先喝趴下的那个,然而大家想错了。坐在她身边的齐专原本一直沉默寡言,喝着喝着却突然站起身来,指着夏铃破口大骂。
大家都惊呆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见他骂完夏铃,又开始骂商队的差役,最后在大堂里走来走去,对着每个经过的客人骂来骂去。
老板娘见状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拦住齐专,要把他往房里拖。然而齐专躺在老板娘的臂弯里,指着她的脸道:“你这个、这个骚婆娘,长得这么勾人……一定很爽……”
说完,他呕出一口秽物,腿一软瘫倒在地。
众人见到这个场面,都觉得十分尴尬。夏铃看了一圈,终于觉得还是自己去最合适,只得忍着恶心的感觉把齐专弄回屋里。
被他这么一弄,一桌人谁也没有了兴致,没吃几口就匆匆散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然而暑气却没有消退,陈述之缓步踱回家去,仍旧出了一身的汗。
才洗了头回房,他忽然听见陈岁寒在外头大叫:“儿子快下来!有人找你——”
“等一下,待我擦干头发便下去。”陈述之一边说着,一边用毛巾握着头发。
“就你那么多事,先让他上去了……”
很快就传来了敲门声,陈述之在屋里对付着头发,朗声道:“是谁?稍等片刻,我还在收拾。”
半晌也没听到回答,他匆忙盘上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襟袖口,便去开门。
打开门他吓了一跳,梁焕就那么僵硬地站在门口,目光怔忡,失神了一般。
他刚要行礼便被扶住,梁焕推着他走进屋里,又回身关上门,若无其事道:“明日便有旨意给你,趁早把婚事了结,便没事了。”
陈述之应了一声,却有些莫名其妙,他大晚上的来自己家里,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刚要问,却看到梁焕松开扶着他的手,自己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去,别过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
“明日之后,我便再没来找你的名目了,所以今日,还想再看你一眼。”
话音乍听上去平淡,细辨却能品出几分谨慎小心,遮掩着不断冲撞的情绪。
接着,他看见梁焕微微张开双臂,低低念了一句:“过来。”
他犹豫着过去,还没站稳,就被梁焕整个拥进怀里。
他有些愣怔,不知这是何意,梁焕也没有说话,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着。许久,他渐渐感到后背湿乎乎的,想来是头发还没擦干,滴下水了吧。
这般天气这样姿势是热了些,前胸渗出汗水,梁焕到底还是松开胳膊。
他握上陈述之的手,这双手纤长柔软,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生得工巧精致,偏偏拿起笔又做得好文章,凝结了他满腹的才华。
“行离,我挺不放心你的。你做事向来不要命,以往我总爱拦着你,我不在你身边的话,你自己要收着点儿,可别真把自己给搭进去。”
他的话轻缓而恳切,陈述之仍有些迟钝,不知道他为何要说这个。
“虽然我不如你稳重,很多事你比我通透,可是旁观者清,我和你待了这么久,最清楚你的毛病。以后你要活得自在一些,别总往自己身上套枷锁,跟我在一起不舒坦,旁人总不妨碍吧。不然绕进那些东西里面,就不知该如何畅快过日子了……”
听着他絮絮叨叨,陈述之总算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来的。手被他抓着躲不掉,就只能低了低头道:“您若是不愿意,为何……要那样提议?”
梁焕惨笑,吐出的却是超然的话音:“那才是你该走的路,娶妻纳妾,生儿育女,含饴弄孙,每个人都在走这条路,你这么好,更应该得到这些。结果却被我逼得无路可走,平白耽搁了这些时日。这都怪我。”
“从始至终都是我对不起你,欠你的不知该用什么来还。以后咱们见面,就还是之前的关系,你若需要我做什么,千万不要和我客气……”
说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梁焕的眼泪虽然在颊边滚着,却仍努力笑出来,抬眼望着面前这张如往常一般清逸秀雅的容颜,看了很久,甚至不愿眨眼。
若是以前,他或许还会扮做可怜样子博取他同情,可如今,已不需要再向他索要任何东西了。
他到底还是知道适可而止,该说的话说过了,也不必等他回应,便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我走了,你多保重。”
看着梁焕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陈述之把他方才的话咀嚼了一遍又一遍。
所以,他是来告别的吗?
原来他能让自己娶白从来的女儿,不是因为他不在意,而是因为他觉得愧疚,耽误自己去走该走的路了。
这得是含着多少苦痛,才能专程来自己家里,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再流一次泪?
他到底舍不得自己什么?若论容貌,不说在自己之上,相当的总是有的。若论才华,他能接触到的人谁也不缺。若论个性,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比自己讨人喜欢。
难道他是记挂着当初自己救他一命的恩情?若是如此,为何当时说的却全都是谎话?
心里乱糟糟的,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推开门快步下楼,又开了屋门。也许只是想看着他离去,试图弄懂一些他的心思。
然而他却看到在浓重的夜色中,梁焕一动不动地立在田埂上,卢隐站在一旁,给他递着手帕。
见他出来,卢隐立即消失了。陈述之原地站了一会儿,到底是没有办法,只得犹豫着向梁焕走去。
听见脚步声,梁焕匆忙拿手帕在脸上抹了一把,朝他挤出个笑,云淡风轻道:“没事,不用管我。”
陈述之定定地望着那张涕泪横流、双眼肿胀的脸。
梁焕见他一直那么站着,有些心虚,避开目光眨了眨眼,“是……是有点难过,在所难免的。让你看笑话了,别说出去啊。”
说着说着他又要落泪,慌忙转过头去。只要看见这个人,他那股子难受劲儿就一直往头上冲。
“陛下……”
陈述之半低着头,迟疑良久,忽然抬眼望着梁焕的侧影,话音无比清明:“臣不娶了,好么?”
梁焕的身子猛地一抽,一点点转身,黑暗中看不清他目光中的神情。
“为什么?”
“因为……”陈述之身子站得笔直,只是垂下了头,“不然的话,您会难过。”
听到这个理由,梁焕扬起头哂笑,“那你大可不必。你现在不娶,早晚也要娶,那我就早晚会难过。还不如来得痛快些。”
陈述之毫不犹豫道:“只要您还会为此事难过,臣就一直不娶。”
“说什么傻话。”
斟酌了一下词句,陈述之缓缓解释道:“若臣是个女子,侍奉了您,那么日后无论您是否会记起,都该为您守持贞节,哪有另寻他人的道理。”
梁焕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
“以前没想过,就方才那一瞬,想明白了。”
闻言,梁焕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忽然来到他面前,抓着他一只手腕,望向他的眼神充满渴盼,“以前没想,怎么方才就想了?因为你不忍看我难过是不是?你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对于这个问题,陈述之从来不知道答案。他闭了闭眼,轻轻道:“臣对您的想法,自己都分不清了。”
梁焕没有在意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满心都是他刚才那番话。以陈述之的个性,他真的可能那样想,若他果真那样想的话,自己还是必须离开,不能用这样的理由绑架他的后半生。
可他就站在那里,死死地拽住自己,像久处黑暗的人乍见清晨的第一缕日光,饥渴地扑上去,不肯放松分毫。
所以他不能去深究陈述之的这个理由是真是假,他只能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他找来的借口,真实的缘由就是他舍不得自己,一定是这样。
既然他舍不得自己,那就不会再放他走。理由么,就还用他自己说的那个。
他平定心绪,把面前之人揽进怀里,用那尚带着哭腔的话音撒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以后都跟了我,再不许有旁人……现在你心里没我就罢了,我就不信,等上一辈子,我还等不到你了……”
陈述之这才意识到,一瞬间的想法一旦说出口,就不能反悔了。
也罢,这样也好。尽管这个选择无法向任何人交待,但若真能如此终老,也算在心里给自己成全了声名。
被梁焕放开,他以为这事就说完了,刚要说先回去,却见他扭过头道:“你今晚跟我回去,我怕我一走,你就改主意了。”
“不会的……”
“跟我回去!”
陈述之没办法,只能听他的:“那臣回去拿一下东西。”
“别拿了,未央宫什么东西没有?”
“臣明日要交的课业。”
“……快去快回。”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恳请朝廷给我立一座贞节牌坊。
我来解释一下,这里其实潜意识里已经动心了,但他不肯承认,因为承认这种感情就是将自己置于过去的危险之中,就只能随便找个理由来留住对方。
第38章 声名
马车上,陈述之原本安安分分地坐着,却见梁焕不知什么时候趴了过来,整个身子贴在他腿上。他又闷又热,却不好推开他。
梁焕用手指在他腿上画圈,呢喃道:“诶,行离,你是认真的么,刚才那番话。我怎么听着那么不可思议,还怪不好意思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几个字在陈述之脑中浮现,他又连忙忘记。他被梁焕弄得很痒,只好握住他的手,话音柔缓:“您后宫的娘娘们,难道不都是这样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碰都没碰过……”
虽然以前也听他说过这话,陈述之还是有些讶异。
“我喜欢男人,你不知道?”梁焕仰起头,露了个饱满的笑给他,“跟你说了是第一次,全都是给你的。你要了,那就得管我!”
陈述之眼睫垂下,照这么说,第一次还真是得怪自己。
“您懂这么多,看不出是第一次。”他想起那天梁焕把他按在床上做的事,不禁说句玩笑。
梁焕挑了挑眉,“你那么矜持,我要是不多懂一些,我们两个难道在床上吟诗作赋?”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转而挪动身子,正面趴在他胸前,头埋进他衣服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你人都许给我了,心什么时候给我啊……”
陈述之被他捂得喘不过气,别过头道:“别说这个了吧。”
于是梁焕开始耍赖:“我就要说!是你心疼我才改主意的,是你说只有我一个的。你又不是没动过心,再来一次就那么难?”
提到这些事,陈述之更不想说了,淡淡道了句:“您不热么?”
听到这话,梁焕只得识趣地缩回去坐好。
回到未央宫,梁焕先洗把脸,换掉沾了泪痕的衣裳,然后让卢隐去弄点夜宵来。
他把陈述之扶到矮榻上坐着,自己就坐在他身旁,端着一碗冰粉,一勺勺地喂到他嘴边。
一开始陈述之吃他喂的东西很别扭,时间一长,发现这是他的乐趣,也就逐渐接受了。
梁焕一边伺候着他,一边随口道:“你不和白从来结亲了,这事怎么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