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为这事还有许多办法能了结。”陈述之接过他手中的碗,低了低头道,“您选了如此复杂的一种,臣斗胆问一句,是为了……试探臣吗?”
心思被识破,梁焕颇为尴尬,故作平淡地说:“也不完全是。上次你走后,我便觉得歉疚,这段时间一直是我强逼着你,应该让你自己选一次。你若不选我,我不会再缠着你。”
也许不会吧,谁知道呢。真要是想得紧了,哪那么好放手。
陈述之不禁回忆他说的“上次”,当时自己觉得是为了大义,到他那里,竟成了躲着他的借口么?
“臣不是那个意思,臣确实觉得,不该与您走得太近。”
梁焕夺过他的碗放下,紧紧握着他双手,“我有分寸,挂念你的时候,忍着些就是了。反正你这次选了我,以后就再没有反悔的余地。”
听着他这一句句地为自己做主,陈述之便觉得本该是这样的。他不再纠缠此事,而是抿了抿唇道:“明日陛下和臣一起去一趟国子监吧,最好把白尚书也叫上。您若肯亲自去,他们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梁焕矮着身子仰起头,也没回应,就静静地凝神望着他。
被他的目光灼得满脸通红,陈述之颇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也不敢开口问。
梁焕到底还是别过头去,若无其事地解释道:“刚才看你的时候,特别想亲你一口。”
这话把陈述之弄得一愣,他一直都知道梁焕对自己的想法,可他现在说出来又是什么意思?
他本想“尽自己的本分”做些什么,然而想起之前梁焕说,再勾引他就是心甘情愿的之类的话,便只是侧了侧头,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
*
第二天,艳阳高照,正是昭雪冤屈的好天气。国子监祭酒李川早早就告知了所有监生:皇帝要来训话。
非年非节的,又不是固定的日子,皇帝怎么突然来了?众人都在诧异着。
殿内,梁焕面南而坐,两百多名监生一起朝他行礼叩拜。这种场面梁焕早就习以为常,他的话音十分亲切:“都免礼吧。”
待众人站好,梁焕扫了一眼下面,缓缓开口:“朕今日来,是来给你们赔罪的。”
这话一出大家都愣了,不是说训话吗?赔罪?
“朕听闻近日国子监生时常议论朝中官员,多有不实之处,归根结底还是因朕而起。”
梁焕转头对卢隐道:“把陈述之带上来吧。”
听到陈述之这个名字,下头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陈述之步入殿内,站在中间的监生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他徐行至前,一路上享受了不少人的偷看。
他先跪下给座上之人行礼,等梁焕喊他起来后,又冲在场的监生一拱手。
梁焕挑了挑眉望着他,心想他好歹也是个翰林身份,和一帮监生客气什么。
等陈述之站好,他徐徐开口:“朕知道你们对他颇感兴趣,将他传得面目全非。既然是朕引起的祸事,朕便都与你们分辨明白。”
“朕早年便与陈述之相识,素来知晓他文才出众。未料他去年会试时剑走偏锋,原本没有取中,是朕挑出他的卷子,让白从来取了他。”
“朕虽本着一颗惜才之心,取了他终究是没循着会试的章程,才有了后面的事。朕要和他们两个,以及你们之中每个误会他们的人赔罪。”
清亮的话音在殿内回荡,下面是一片沉默。
过了许久,忽然有人开口:“陛下取谁都是应当的,是学生们狂妄,岂敢受陛下赔罪。”
梁焕吩咐卢隐拿着一摞纸发给他们,话音平和了不少:“估计翰林院的文章你们也看不懂,这是陈述之的乡试卷子,有所怀疑的人可以读一下他的文章,看看他值不值这个进士出身。”
陈述之一愣,自己的乡试卷子不应该在雍州吗?为什么他会有?
再看一眼旁边人手里的纸,确实是自己的文章,但这字……是他的字?
他把自己的文章抄了这么多份?
监生们读后连连夸赞,一半是给梁焕面子,一半是真觉得写得好。
到了这一步,梁焕继续道:“至于陈述之的婚约,也是朕让毁的。他这样的才情智慧,配个州同的女儿实在可惜,朕打算在京城给他议亲,或者嫁个公主给他。”
陈述之定定地望着梁焕,这次不再是认真的了吧?
“朕这样说,可算说清楚了?还有什么疑惑的么?”
下面立即有人问:“既然都是陛下做的,为何要白尚书来认?”
梁焕笑了笑回答:“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要不是被你们逼得没办法,朕也不好意思认。”
“那陛下为何这样帮他?”又有人问。
陈述之听了这些问题都想打人,这帮监生实在是狂妄,别说是他们了,就算是自己恃宠而骄,那也不敢和陛下这样说话。
然而梁焕并不是很在意,淡淡地回答道:“陈述之是朕看重的人,将来要重用的,可不能任你们毁人家名声。”
听到这话,陈述之心里一阵暖流翻涌起来。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当着这么多人说看重自己,虽然只是一群监生,但话是会传出去的,给人听了,那就是在给自己将来铺路。
他以这种方式对自己好,陈述之很不好意思,觉得这有因私害公的嫌疑。
见没人提问了,梁焕便道:“既然事情都清楚了,你们定然好奇为何这种荒诞无稽之事会在国子监中流传。朕虽然查不出是谁先开始传的这话,但朕碰到了此事的始作俑者。”
“带上来吧。”
两个仆役押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上殿,把他按在地上跪下,白从来就跟在旁边。
他走到前面,不疾不徐地对所有人说:“你们之中当有不少人认得我,我是礼部尚书白从来。这些日子你们传我的事传得开心,就给了这等小人以可乘之机。”
白从来指着周富道:“这人便是雍州州同周富。前两日他到我家去,管我要银子,说不给便让那些谣言传得更厉害。我顺手就把他拿了。”
“他也来过我家,”陈述之缓缓开口,“跟我也说的是这话。可我没钱给他,让他走了,之后才传出我跟……才有的现在这事。”
周富一脸苦相,喊道:“不是我啊,你们俩那事真不是我传的……”
陈述之和白从来对望一眼,什么叫“你们俩那事”?这事也是可以当着这么多人说的吗?
他正打算骂他两句,便听见白从来开始了质问:“不是你?你抱着女儿的棺材,从雍州跑来京城没几天,就传出了这些谣言。你临走前变卖家产,搜你住处时却无影无踪。你女儿的尸身也被毁得面目全非。不是你的话,这些你解释一下?”
周富耷拉个脸,勉强道:“前头那些是我,你们俩的事不是我啊……”
白从来没管那么多,而是提高了话音,“为什么要造谣?”
“为了找陈述之要钱。”
“哪来的那么大能耐,知道他这么多事?”
“花钱找人。”
“找的谁?”
周富连连告饶:“我又没有证据,哪敢随便攀诬……”
“那行吧。”白从来点点头,示意仆役把周富带下去,“你们也都看见了,那些荒谬之言都是此人为了讹诈故意放出去的。”
说到这里,白从来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看了看梁焕,便退到一边去。
陈述之却在想,周富说后面的事不是他传的,那还有谁?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是第二次流言是谁传的嘛?
国子监监生A:陛下和陈述之早年就认识?在哪认识的?怎么认识的?关系怎么样?睡过吗?
梁焕:……你们国子监怕不是牛郎店改的吧。
第39章 求告
梁焕非常满意,望着众人道:“来龙去脉你们都清楚了,错全在朕,与他们二人无关。你们若仍有不平,可以上疏谏朕,不必用这等市井手段。”
“学生不敢。”下面有几个人说。
他的话音继而变得严肃起来:“既然你们都清楚了,那么上次你将谣言和哪些人说了,今日回去便把真相原样告诉哪些人。能做到么?”
“是。”
梁焕又把李川叫到前头来,“朕已让李川将素日里的品行计入监生的考课,若再发现有传播不实之言者,日后你们应考,都会记录在案。”
听到这话,监生们都暗暗心惊,原本没以为是多严重的事,这是要来真的啊。
“还有,”梁焕的话音平缓下来,“若国子监中不再有流言,朕打算明年加开恩科,其中二成取国子监生。”
听到这话,众人十分惊喜,寻常的会试没有限制从国子监取的人数,这帮监生们虽然出身不凡,但学问通常不如寒窗苦读的外地学生,每年取中的进士中国子监生连一成都不到。
如果规定可以取二成的话,那他们之中就能取中几十个人,每个人的希望就大多了。
他们已经明白过来,梁焕不是在施恩,而是在跟他们交换,用中试的机会换取他们只说他想让他们说的话。
暗自在心里合计了一下,这买卖太划算了。传谣言又没什么好处,又不能把那两个人怎么着,但是中试却是实打实的。成交!
又问上几句试探一下大家的态度,梁焕觉得差不多了,便带着白从来和陈述之离开了国子监。
梁焕和白从来一出门就上了车,当着这么多人梁焕又不能把陈述之叫上来,只剩下他一个,远远地落在后面。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之前和梁焕说好来解释清楚,结果好像为了给自己澄清误会,他当着所有监生的面,赔罪?
在这么多人面前以帝王的身份认错,那就关乎他和他那个位子的尊严。为了帮自己,下这么高的成本,有必要吗?原来自己这么值钱的吗?
至少他口口声声是这么说的。
*
过了两日,陈述之便着急去看市井中的流言是否转变了风向。别处不敢去,他打算先到雍州会馆问问。
走上那条街,他却在街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里?就算要加开恩科,那也得是明年吧?
陈述之招手唤他,侯清宵闻声转过身来,认出他时也是面带惊喜,“果然是你啊!我就知道来了京城能见到你。”
侯清宵是上次和陈述之一起来考会试的同乡,陈述之考中留下了,他便和众多落榜的同乡一起回了雍州。
“你怎么会在京城?”陈述之疑惑地看着他,还有站在他身旁的女子。
“我来找一家店,”侯清宵咧嘴一笑,“雍州官办会馆,你知道在哪吗?”
陈述之心下惊讶,仍给他指路道:“就在那边,一直走就是。你找这间店做什么?”
“这家店现在是我的。”侯清宵说着,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陈述之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家店里,四下看看,果真是给官员住的地方,奢华无比。
侯清宵给他解释道:“这是雍州官府开的店,专门伺候官员的,挂了我的名字。”
“那你还怎么考试?”大平的规矩是,已经从商的人便不能再参加科考了。
“不考了,不考了。”侯清宵无奈地摆摆手,“我都考了多少年了,此路不通。”
二人说了一会儿,侯清宵才想起来介绍身边的人:“行离,这是周小初,你应该见过的。”
陈述之抑制住讶异之情,皱眉道:“你安然无恙……那棺材里的是谁?”
“棺材?”
“她爹抱着个棺材来京城讹钱,说她是为了……咳,说她已经去世了。”
周小初渐渐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棺材里就是他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具尸体。陈行离,你知道我爹在哪吗?”
“他讹钱讹到贵人头上去,被抓了。”
陈述之把这些天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周小初凝神想了片刻,忽然开口:“我要去告他。”
二人同时一愣。
“我差点被他逼死,我要去告他逼人性命。”周小初咬牙切齿地说。
陈述之暗暗叹了口气,她这种愤慨可以理解,可是这……告不通啊。
周小初拉着他,一本正经地问:“他被谁抓了?我要告可以去找谁?”
他和周小初并不相熟,不太好直接劝她放弃,只好无奈道:“那好吧,我带你去见抓他的人,你自己同他说吧。”
*
白从来听了周小初的遭遇,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别告了。”
“为什么啊?”周小初一脸委屈。
白从来目不斜视,“你说他要逼死你,凶器在哪?有谁看见?如何知道是他要逼死你,而非你要自裁?就算验出来那尸身不是你,也无法说明周富真的做过什么。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以为你是殉节而死,都快要给你立贞节牌坊了,你如今改口险些被逼死,这对你而言也有害无益。”
陈述之十分尴尬地瞪着白从来,咱能不提殉节这事了吗?
“再说,你要是告他,那就是以女告父。不管能不能告得赢,你首先就有罪。”白从来淡淡地说。
周小初的眼睫慢慢垂下了,“那……就没有办法了么?只是讹诈的话没法杀了他吧,他出来之后肯定会找我们报复的……”
陈述之摇了摇头,还想杀了他?就算他真的杀了你,那也没法杀了他。
“唔,报复么,我倒是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