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主动提了,梁焕也就不跟他客气:“什么阳气不调,你明知故问。”
“这次又是怎么了?”林烛晖无奈道。
梁焕不大好意思说得太具体,斟酌片刻方道:“就是我以前做过坏事,让人给拿住了,揪着不放。”
“以前做过坏事……那自然要现在做些好事来还。”
“还不上,”梁焕皱着眉抱怨道,“我做什么都是现在,过去的事又无法更改。”
林烛晖沉默一会儿,忽然笑道:“那就只能,让过去的自己来做了。”
梁焕盯着他眨了眨眼,沉思良久。
*
走进素隐堂,梁焕一眼就看到坐在中间的许恭,便往他手边放了几张纸,“给你看着玩。”
许恭好奇地拿过来,起先还没读明白,看到日期却懂了。他粲然一笑,“如今看到这些,臣只觉得庆幸。”
梁焕也笑,“留着吧,没准哪天又有用了。”
“没用,没用的。”许恭连忙摆手。
贾宣听了半天一句没听懂,便凑到许恭那里,伸着头看他手里的东西,“打什么哑谜呢?这是什么啊?”
他这一去,带得另两个人也凑过去了。许恭不给看前面,却把最后的两页纸拿给他们,道:“这里说得挺好的,你们可以读读。”
贾宣看了看,发现是一些治国方略,愈发不解:“这是谁写的啊?你看这个笑什么?”
陈述之听了半天,终于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想到那些东西,他就随口问梁焕:“陛下,其它几份呢?”
既然和他说话,肯定要抬头看他。与他目光相对的刹那,陈述之的心猛然一紧。
从雍州回来后,他就一直没再见过他。这些日子里,陈述之每天都在兵部抢事情做,逼迫自己忙碌起来,从早到晚不回家,看得邓直目瞪口呆,不住地称赞他。
他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得从容,可看到他的眉眼时,才知道这些事无法逃避。
“其它的都烧了。”梁焕的话音仍旧是淡淡的。
陈述之想想也对,给林烛晖的那份写着这五个人的名字,给他养父母的那份写着自己的事,都是不能说的。
这次叫大家来是要讨论监察改革的事,这是梁焕去雍州之前给他们留的任务。除了陈述之之外,其余每个人都写了自己的想法交给他。
梁焕把所有人写的东西收好交给卢隐,吩咐道:“找人给白从来送去,让他看了写些想法,然后拿给朕看。”
卢隐答应着去了,素隐堂几人许久没聚,有着说不完的话。他们想问陈述之在前线的见闻,陈述之却没有和他们闲聊的兴致,便推说身子不舒服,先行离开。
傍晚天气渐渐凉下来,道边的树木都发了芽,艰难地对抗着每一夜的倒春寒。
在外头走了一阵,陈述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行离,等等我。”
他没多想就转过身来,看到梁焕来找他,他并不意外,却只想逃走。
但他不能逃走,他只能上前给他行礼。梁焕扶住他没让他跪下去,抓着他的手臂朝他笑开,“有空么,陪我出去走走?”
陈述之只能有空。
作者有话要说: 闪回:过去的创伤不由自主地重新在脑海里出现
林烛晖:唉,我觉得我闺女是凉了。
第55章 叙旧
二人出了内城,走到街上,陈述之见他频频地看自己,只得小心地问一句:“这是要去哪里?”
梁焕闻言转过头来,朝他绽开一个笑,“就随便走走嘛。”
随便走走?陈述之不信,却也不知该怎么问。
“这么久不见,我可想你了。你都不想我的?”梁焕捏了捏他的手,状似无意道。
陈述之别过头去,沉默良久。若像以前一直拖着,那倒还好;可那两日什么都尝过了,便再也放不下了。
他到底还是低声道:“不敢想了。”
“怨怪我,不肯原谅我,是么?”虽然说着这样的话,梁焕的神情却仍旧轻快,“那也没关系嘛,出去走走又不妨事。”
梁焕拉着他在城里拐来拐去,在拐上一条街后忽然慢下了脚步。
陈述之抬头看去,这条街繁华热闹,两边的小摊一个接一个,不知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不记得何时来过。
直到梁焕带他走到一个摊位前,他才认出这条街。这是一家卖梳子的摊位,他想起一年多以前,当梁焕还是林未央的时候,曾经在这里给他买过一把梳子。
那天刚下过雪,这条街上是白茫茫的一片,如今换了季节,也难怪不认得。
卖梳子的摊主见到他们两人,惊讶道:“二位郎君以前来过吧?好久以前了。你们长得俊,我至今都记得呢!”
“是来过,还从你这买过一把梳子。”梁焕说着转过头去,拍了拍陈述之的手臂,“你看看喜欢哪个,我们再买一把。”
陈述之有些不解,为何要来曾经买梳子的地方再买一把?但在人家摊位面前,也不好多问,只得随手挑了一把,仍旧是个梅花的纹样。
梁焕付了钱,继续拉着他往前走,目光落在周围的景物上,“你还记得么,上次我们一起来这条街上,你和一个吹糖人的吵了一架。你还跟我说,你要是会试不中的话,就回雍州去了……”
已经过去一年多的事,这时被翻出来,陈述之仍觉得近在眼前,连带着与之相关的忧愁,一起被摆在明面上。
“怎么说这些……”
梁焕转头望他好一会儿,缓缓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考中,才说愿意跟你回去的。是我诓骗了你,抱歉。”
陈述之愣了愣。对他来说,那段记忆早就被那天的大雪封存在心底,他的几句话便似温水一般淋在上头,消融了积年的尘垢。
相似的人,相似的场景,他想起了许多事,他没想到有一日还会把这些记忆取出来,因为那只会让他一再确认,林未央所说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梁焕并不在意他没有回应,一直拉着他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进。初春仍旧天黑得早,陈述之辨认许久才发现是出城的路,从这个门出去就会到……镇卫塔?
塔下的台阶旁,梁焕一把将他横抱起来,笑道:“你每次都气喘吁吁的,我抱你上去。”
“不要了吧,再让人看见……”陈述之红着脸推拒。
“这里没人,再说了,看见就看见呗,有什么怕看的?”
没等他再说拒绝的话,梁焕就脚步轻快地抱着他上了塔顶。
刚一站稳,陈述之便听见外头那恍若隔世的声响,从窗户望出去,一束束炸开的鲜艳颜色伸手可摘。
“今日怎么也有烟花?”他疑惑道。
梁焕在一旁若无其事,“谁知道,可能又有什么考试放榜吧?”
他这样说,陈述之就懂了。他站到外头去,扶着栏杆向外望。一年多以前,也是在这里,和这个人一起,看这样的夜景……
他懂了,梁焕是故意要唤起他久远的记忆。但他并不想现在揭穿,而是打算走下去,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感受到自己的肩被揽住,陈述之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便又见到那手臂慌乱地缩回去。
“行离,你要是觉得受不了,就跟我说。”他的话音柔和而谨慎。
“还好。”
得到许可,梁焕便轻轻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让他面向自己,然后上半身凑过去,一点点往前伸头,一直伸到他面前,与他靠得很近。
突然这个姿势,陈述之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他知道这个时候梁焕什么也不会对他做,但他就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自己怀着满心期许闭着眼,幻想着即将到来的甜蜜。
“那个时候,是什么感觉?”
梁焕并不是很忍心问这个,他知道那些事对陈述之来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可他必须先唤起它们,才能想办法做点什么。
满腔的情绪堵在喉头,陈述之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嗫嚅道:“那个时候感觉……很好。”
说出这话就是撬开了自己的心门,放出了感慨:“还是那个时候好,一切都是真的,情愿什么也不知道。”
梁焕沉默半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心地拉起他一只手,“不是真的,那都是谎话。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他只是想利用你,想方设法让你信任他,只是为了达到他的目的。”
酝酿良久的泪水终于滑落,陈述之惨笑,“是我愚笨,竟……”说到一半,觉得“竟上了他的当”太不恭敬,又不知该用什么词来替换。
“不是你的错!这怎么能怪你?”梁焕有些激动,紧紧握着他的手,“是我说谎骗你,都是我不好……”
顿了顿,他将他的手放在胸口,郑重道:“这么久了,一直欠你一个道歉。行离,对不起,我很后悔。如果知道是这样,我当时决不会做这种事。”
陈述之缓缓抬头望向他的双眼,专注地盯着瞳仁中失色的烟花,不自觉就说出:“这次又图我什么。”
“我承认,我是有私心。”梁焕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角,“我图你什么,你还不知道?”
愣怔片刻,陈述之忽然用手背在面上抹了抹,别过头去,淡淡道:“接下来,是不是该去那个房间了?”
听见这话,梁焕丝毫不介意心思被人戳穿,努力绽开一个饱满的笑。
*
雍州会馆最豪华的房间十分宽敞,但遇上客满的情况,就会在中间竖起一道木板,隔成两个小房间。
现在是淡季,店里还空着许多地方,然而今日,这个大房间还是被一分为二。
一进屋,梁焕就把陈述之扶到椅子上坐着,然后带着他回忆屋里的每个角落。什么读书、吃饭、洗漱、沐浴、睡觉,他全都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遍。讲完之后,又拿出刚买的梳子给他梳头。
老板娘端着个托盘走进来,陈述之循着饭香去看,是两盘手抓饭和一壶酒。
梁焕便坐到他身边来,端了一盘饭给他,“你当时给我做了一盘这个,我竟连句谢都没和你说。行离,当时……谢谢你。”
“不用,做这个也不费事。”陈述之垂了眼眸。
“谢谢你……当时对我那么好。”
陈述之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忽然见他起身,拉着自己的手,“你还记得么,当时你就坐在这里,为了试探我,点着了自己的衣裳……”
那是整场骗局的开始……
他出神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站起来,却又被梁焕拉着一同坐下。梁焕用自己的两只手掌夹着他一只手,身子前探,仰起头挽了个笑,一字一句道:“行离,我对你倾心已久。”
甜软的一句话炸在他耳中,陈述之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这句话承载了太多的记忆,他后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圆这个谎。往事在眼前浮现,压抑已久的情绪一齐挤出了眼眶。
梁焕笑不出来了,他小心地握着他的手,满脸都是担忧,“你也跟我说几句,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陈述之已经入了戏,垂眼酝酿片刻,又渐渐对上他目光,冰冷的话音里掺杂了哀怨:“为何偏偏要用这个借口,随口说个别的不好么?哪怕你说没什么原因就是想待在我这,你多求我几句,我也不忍心了。编什么不好,非要编这个?”
梁焕一脸歉疚,“我当时不懂,以为你同我一样,是逢场作戏的……”
“逢场作戏……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么。”他痛苦地皱着眉,“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能把这样事情当做儿戏。”
感觉这话说得过分了,他颤抖着身子用手臂挡在眼睛上,起身背对着他。
梁焕急忙跟过去,不敢抱他,就从后面拉他的手,思索半晌,认真道:“行离,我回到当初,重新说一次。我想留在你这里,没有什么原因,就是想,请你不要赶我走。我还想和你去看烟花,去听戏,去做很多事情,就只是和你一起去而已,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
“你就当我们那段时间是这样过来的,好不好?——我欠你的肯定会还,但我不想让你一直记着那些伤痛。”
低头站了一会儿,陈述之双唇微微嚅动好几次,方吐出轻细的话语:“你走之后,我如同失了魂一般,每天睁开眼,眼前都是黑色。上次我可以离开京城,若再有一次,我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而且,你又是那么高不可攀的一个人,我微如尘泥,原就是会怕的。”
听闻此言,梁焕有些焦急,用力拽了拽他的手臂,高声道:“我高不可攀,可我的命不还是你救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心理治疗技术,想解开过去的心结,就要回到当时的场景中,在那个时空修正错误,回到现在之后就更容易释怀。
陈述之:请问你是如何在我主动亲你睡你的情况下还觉得我逢场作戏的?
梁焕:因为你好看,好看的人都木得感情。
陈述之:所以这是你为你甩了我找的借口??
第56章 衷肠
想起那些事,陈述之闭了闭眼,转过身抽回手,清清淡淡道:“不说这些了。”
梁焕忙把他扶到椅子上,拿房里的毛巾帮他擦了擦脸,“吃点东西吧,再不吃要凉了。”
陈述之扯扯嘴角,他并不饿,却还是勉强塞了几口,又看看桌上那壶酒,沉声问:“我上次喝大了,说什么了?”
“无非就是你今日说的这些,没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