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摇头:“不对。”
赵受益看了寇窈娘一眼:“你教他的?”
寇窈娘苦笑:“我怎会教他这个,他自己想出来的。”
她又不是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怎么会教他说这种话来讨好皇帝。
而且自行船可以说是皇帝一手扶持出来的,这种话正好将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这还真是赵旦自己琢磨出来的。赵旦虽然年纪小,但凡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其见解往往还叫人眼前一亮。
之前自行船大行其道的时候,赵旦也听她顺便提了几句,再深入了解之后,就发出了这种感叹:“若是人人都坐自行船了,那拉纤的百姓该如何过活呢?”
听见赵旭说“不对”,赵旦道:“为什么不对?”
赵旭道:“他们不拉船了,总可以做别的。有手有脚,总能活下去。怎么能说是我们害死了他们?而且,他们可以来自行船上烧锅炉呀!”
赵旦摇头:“妹妹说得容易,却怎知民生疾苦!父亲深知百姓的不易,因此今天才没有坐自行船出来。”
赵受益忍不住插话道:“这个,你说错了。朕今天之所以没坐自行船,是因为如今的自行船太少了,都有用处,不能为了朕一个人的需要调拨出一艘来。等来年自行船造得多了,朕第一个换了这艘龙舟。”
第126章
此话一出,赵旦以震惊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父亲。
这……这……
父亲怎么能这么说!
他的眼中瞬间蓄满了两包眼泪,轻轻一眨,眼泪落下,他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赵受益和赵旭都傻眼了。
他俩面面相觑,都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怎么办了。
寇窈娘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上前安抚哭得一抽一抽的赵旦。
他们一会儿还是要泛舟河上,与民同乐的,皇子殿下生平第一次出现在公众眼前就哭哭啼啼的,也太不成个样子。
在寇窈娘轻柔的拍抚、温和的低语安慰之下,赵旦终于止住了哭声,双眼红彤彤的,整张脸上满是泪水。
宫女将他领下去净面,赵受益小心翼翼地看着寇窈娘:“呃……他这是不哭了,是吧?”
他对于安抚哭闹的小孩这方面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经验,赵旭从来就不喜欢哇哇大哭,把别人折腾得求生不能、欲哭无泪才是她喜欢做的事情。
这也是他第一次把小孩弄哭……赵旦应该是被他弄哭的吧?
他有些心虚。
寇窈娘道:“是暂时不哭了,等待会儿洗完脸回来就好了。官家……”
她欲言又止,最终归于一声叹息。
官家,你可知道,旦儿听说你端午节要带他去坐龙舟的时候,有多么开心……
那番话,也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提前三四天背得滚瓜烂熟,希望能给你留下一个好印象的。
她看着对赵受益做了个鬼脸,看似正襟危坐,其实双手藏在袖子里不知道在摆弄什么的赵旭,不禁有些微的感慨。
旭儿在官家身边,每天过得多开心啊……其实我也未曾照顾过她一天,就如同官家未曾照顾过旦儿一样。
该怎样才能让旦儿像旭儿一样这么开心呢……
赵旦洗脸回来了,脸上犹带着微微的湿气,眼皮微肿,能看出来是哭过。但好在人力拖拽的龙舟跑得慢,还有时间留给他恢复。
见他回来了,赵受益和赵旭对视了一眼,最终赵旭跳下了座位,跑到赵旦身前:“哥哥!”
赵旦带着一丝哭腔地问她:“你干什么!”
赵旭终于将手从袖子里拿出来了,原来她藏了一只活蟋蟀在袖子里!那蟋蟀通体翠绿,身形修长,被她轻轻抓在手里,煞是好看。
她说:“这个给你!”
赵受益扶额叹息。
真是奇了怪了,她是怎么把这玩意儿带上船的?
我记得早上出发之前叫她的贴身宫女好好地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夹带任何可疑物品啊!
啊,对了。
那个宫女是“她的贴身宫女”,自然更愿意听她的话,而不是我的话……
不愧是666的天降神君,小小年纪收服人心的本事真是一等一的。
赵受益微微转头,低声对刘恩道:“你也不提醒我一声!”
那么大一只蟋蟀在她袖子里,他就不信刘恩没察觉到!
刘恩也低声回他:“我发现的时候已经上船了,众目睽睽的,从公主袖子里搜出一只蟋蟀来多不好。”
所以现在她自己主动把蟋蟀掏出来就好了……
赵受益看向两个小孩的方向,只见赵旦在最初的惊讶过后,迅速地被蟋蟀迷住了,见父亲和母亲都没有什么反应,于是飞快地将它接在手里。
“它真好看!妹妹,这是蟋蟀吧?是从哪里来的?”
赵旭拉着他做到一旁,两人头凑到一起,低声嘀咕道:“是我自己抓的。嘘,咱们小心一点,阿爹不喜欢我玩蟋蟀,咱们不要被他看见了……”
偷听的赵受益收回了耳朵,见他们两个相处得还算愉快,于是放心地对寇窈娘笑笑:“果然双生子就是与旁人不同,瞧,他们两个玩得多开心。”
寇窈娘也从那边收回了视线:“旭儿果然讨人喜欢。”
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赵受益也只能假装没听明白她话中的深意。
赵旭是天生的圣君苗子,而想要当皇帝,最需要的就是能叫他人心甘情愿服从领导的能力,俗称人格魅力。
赵旭真的不缺这个玩意儿,玉宸宫里但凡是个活人都对她言听计从,纵容她见天胡闹,搅风搅雨。连雪球儿都喜欢围着她转,平时只有被她追得实在跑不动了才知道凑到他这个前任主人的脚边求庇护。
而赵旦不过是个普通的四岁小儿,虽然一直嫉妒赵旭可以霸占父亲,对她很有敌意,但不过片刻之间,已经被赵旭收归旗下,此时两人正计划着下回一起去哪抓蟋蟀。
“旭儿天真可爱,自然讨人欢心。”
赵受益打了个哈哈:“瞧,咱们快到了。”
此时龙舟已经从皇宫北面的水渠驶入了一片千帆竞渡的开阔水面,水面上尽是汴梁市民争奇斗艳的各色小舟。两边水岸上都挤满了人,都穿着最体面的衣服,有的要看各家富豪装饰得各有千秋的船只,但更多的人还是要看皇帝的龙舟。
天下富贵莫过于皇室,皇帝的龙舟当然要比别的什么人家的船好看上不知道多少倍!
赵受益在船室内已经能清晰地听见两岸传来的欢呼喝彩声。
他这个皇帝虽然是要与民同乐,但也没有必要一起乐得太久,等到气氛最热烈、情绪最昂扬的时候出去露个脸就行了,然后就可以驱舟返航,将热闹的水面留给游人。
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从龙舟停在水上到现在,民众的情绪差不多已经快到最高点了。于是他对仍和赵旦一起玩蟋蟀的赵旭道:“收拾收拾准备出去了,你还想不想看你表叔了?”
表叔?
寇窈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一听到要看表叔,赵旭立马将蟋蟀扔给赵旦,自己啪嗒啪嗒跑到赵受益身边,仰着脸笑:“阿爹,咱们出去吧。”
赵受益端详了一下她的面容,给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赵旭还是个小孩子,头发又软又碎,根本无法好好地固定在头上,无论给她扎辫子的宫女用了多大的努力。经常是走了两步路,散乱的鬓发就垂落了下来。
虽然这只是一次端午节,只是出去做个与民同乐的吉祥物,但这毕竟是赵旭第一次正式地以秦国公主的身份出现在人前,赵受益总是希望她能够以最完美的形象被看见。
虽然今年端午节的主角注定不会是她,甚至也不会是赵受益这个皇帝,而是……
赵旦跟在赵旭的身后,也仰头看着赵受益,眼睛亮亮的。
赵受益也端详了他一番,发现可能是寇窈娘的宫女分外擅长扎头发,赵旦的头发规规矩矩地被束在发辫里,一丝都没有落出来。
他摸了摸赵旦的头顶:“很好。”
赵旦的脸瞬间红了。
赵受益低声对赵旭说:“你表叔是枢密使,枢密使什么品阶,穿什么服色,你不是都清楚吗?穿那个服色的人里面,就数他最年轻,你一眼就知道。”
赵旭使劲点了点头。
赵受益与寇窈娘相视一笑,一前一后地出了船户。
甲板上,有资格随行的文武百官都已经按照品级站好了。赵受益缓缓地走到了属于他的位置,余光看见赵旭正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朝臣队伍。不过由于她太矮了,一时半会看不清人家的脸。
赵受益冷酷地笑笑,让她一个人干着急。
站在离船舷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赵受益抬言望向岸边成千上万直勾勾盯着他们这边欢呼的民众,蓦地有种做天王巨星的感觉。
龙舟之下,各家的小船已经开始竞渡,赵受益看着被装饰得花花绿绿、滑行起来快如离弦之箭的小船,心里不禁对汴梁人民的创造力有了新的认知。
啧,这一家是怎么想的,人家在船上画龙,你怎么挂了个猪头上去了……
此时赵旭终于凭借着服色和年龄认出了她的表叔,登时被这等人间罕见的美貌震惊了。
她毫不避讳地盯着狄青看,狄青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心思不宁,竟没发现。
看了半天,赵旭终于舍得收回视线,凑到自己阿爹身边,小声道:“阿爹,我长大以后要和表弟成亲。”
表弟是表叔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定比表叔还要好看……
表叔都已经这么好看了,那表弟得好看成什么样子?
表弟是亲戚,不能摆在院子里看,那就只能和他成亲,这样才能天天都看见。
她说完了这句话,平时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的阿爹竟然没有回答她。
她以为是现场太吵,阿爹没有听见她的话,所以悄悄地拽了拽阿爹的衣摆,又将这话说了一遍。
这回阿爹一定是听到了,但依旧没有回答她,甚至都没有低下头看她。不仅如此,还将手放在了她的头上,轻轻地将她往身后推。
“嘘……”
她听见阿爹说:“不要看。”
什么不要看?
刹那间,一声声的尖叫从四面八方传来,她听见那些尖叫是:“杀人啦!杀人啦!”
她还不太了解什么是杀人,于是从阿爹身后悄悄探出头去。只见刚刚还一片热闹的水面已经空荡荡的,小船都飞快地避到了岸边。
水面上,只有一抹浓郁到极致的殷红渐渐散开。
赵旭眯了眯被五月毒辣的日光刺痛的双眼,觉得那红色太浓了,竟好似是从她表叔的紫色朝服上流淌下来的一般。
第127章
五月初五,端午赛舟会上,死了一个人。
就死在皇帝的龙舟前。
杀人者,据说是一位见义勇为的江湖豪侠。被杀的人,据说是一名来自千里之外的凤翔府的小吏,专管诉讼文书之事,从他临死之前的衣着来看,似乎颇为富贵的样子。
也对,能在官府里谋上一官半职之人,都不会缺这置办一套体面衣服的钱。就算他曾经彻底穷困过,当上了小吏之后,也理应不穷困了才是。
在官府当差,只要有心,处处都有油水可捞,且处处的油水都不少。
至于这名小吏为什么要来到汴梁,这名豪侠又为什么不远千里跑到汴梁来杀他,就是不足为外人道之事了。
汴梁百姓别的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编排八卦、散播小道消息的劲头和能耐。不到半日,端午当天的烈阳带来的酷热还未曾散去,关于这起命案的前因后果已经有三个版本流传在市井之间了。
其中最广为流传的几个版本,大抵都带上了这样的几个剧情——
那杀人的豪侠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在凤翔府目睹了一桩冤案,而这桩冤案的起因,是一个在官府任职的小吏偶然间贪恋上了一位农人之妻的美色,于是略施小计将这名无辜农人下了狱——他是掌管诉讼文书的,动这点手脚不难。
将人下狱后,他又去找到那名美貌女子,说明自己的来意,只要她肯与他共度数个良宵,他就能将“犯了一点小事”的她丈夫给弄出来。
小吏当然没有说明这一切都是源于他的阴谋。
那名女子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果如小吏所言,数个良宵之后,她丈夫回来了。
她丈夫回来之后,那小吏仍然不知收敛,甚至特意挑了她丈夫在家的时候去找她。她丈夫也没说什么,只是会注意回避小吏,不碍着他的好事。
本来日子也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过下去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哪有什么伦理王法可言,能好好地活下去也就是了。
偏偏那女子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生得玉雪可爱。在某个农人外出、小吏登门的晚上,她半夜起床,实在内急,于是没有按照母亲的嘱咐,在天亮之前都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屋子里,而是到了院子外面的茅厕解手。
正好就被那名喝多了酒、神智不清的小吏撞见了。
那农人第二天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副女儿死不瞑目、妻子悬梁自尽的人间惨象。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自己砍柴用的斧子在石头上磨得锋利雪亮,别在腰间,进城去找那名小吏。
可想而知,他的复仇失败了。那小吏以“手持利刃,突入公堂,欲刺长官”之名,将他下狱,却迟迟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