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还是牵扯到了自身利益……
赵受益道:“但朕觉得,此事依旧利大于弊。”
“科举花费众多,虽然只是三年一届,却有院试乡试等等数级,每级又有许多场不同的考试。换算下来,自然投入得多。而包卿提议的这个新考,招募的却是小吏。既然是小吏,那么就没必要这样层层筛选,考两次试也就行了。至于考试的内容,也与传统的科举不同。圣贤书要考,但不是重点,重点应在律令、算术上。这样也就不会出现能中的不愿考,愿考的中不了的情况了。”
公务员考试的定位就是为了选拔基层的小吏,四书五经算是思想政治大题,要考,分数占比不少,但也不算多,律令和算数才是大头。后两者都是官府基层人员工作中所必须用到的技能。
这与传统的科举考试几乎就没有太大的冲突,他就不相信这些寒窗苦读十年,盼着金榜题名中状元的儒生们能够放下身段来学算术。
……公孙策大概算是个异类吧……不过他的数学能力应该是天生的,再加上个人爱好,但有这个爱好的儒生大概很少很少……
“所以,这个新考所要选拔的,应当是那些略通文字,粗识律令,算数能力比较强的人。朕相信,即使没有这个新考,这些人也不会参加科举考试。即使参加了,也得不到功名。既然如此,何不给他们铺一条康庄大道,叫他们能施展所长,到官府里来呢?”
有臣子迟疑道:“举国上下的官府中,有数万名小吏。一时之间,又上哪里去找这样的数万人来呢?”
赵受益悠然笑了:“朕听说,好几年前有个姓晏名殊的枢密副使,在京城开了一所大学?”
第129章
掐指一算,晏殊的清北大学已经开张好几年了。
赵受益还记得,清北大学第一年招生的时候,差不多有十万人冲着晏殊“天下第一大才子”的名号来瞧热闹,清北大学门前的广场被挤得水泄不通。
虽说最后报名上学的人数远没到十万,但也已经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了。
从那一年以后,清北大学年年招生,报名的人数一年比一年多。
第一波入学的学生,今年已经要毕业了。
清北大学里固然有很多一心钻研四书五经,想要在科举上挣个出身的传统读书人,但更多的是平民家的孩子。他们家里不算穷也不算富,能供养得起孩子脱产读书几年,但绝对供不起他们去考那一级又一级、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的科举。
他们将孩子送进大学的本意,就是想让孩子在这个学费不甚高昂,还管吃管住、有大儒坐镇的大学里念几本书,学些算数律法方面的知识,出来之后,能到工厂、店铺里谋个账房管事之类的职位也就知足了。
至于在大学里被武师父的操练得能负重跑五公里,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而这一大批能写会算、身强体健,又被晏殊灌输了好几年忠君爱国的大道理,好歹思想不会跑偏太多的中端人才,可不就是现成的公务员苗子嘛!
也正是有了这一批人做保障,赵受益才敢将“把底层小吏的任命也纳入考试范围”的主意提出来。
若是社会上没有这么一批人,到时候公务员考试开起来,大家一看这是招小吏的考试,传统的读书人看不上,真正将小吏的身份当成一回事,想参与这种考试的,或许是文化水平不够,考了也过不了,又或许是勉强能过但在其他地方有缺陷。
比如心术不正,想要当个官府小吏好捞钱,比如在传统的科举考试上连续落第,撞得头破血流,终于选择退而求其次,勉勉强强打算当个小吏,但对工作没有热情,心比天高,不能认真对待工作。
真要出现了这种情况,他这个公务员考试开个一届就能被那些生怕自己的身份含金量被拉低了的书生们骂得头破血流。
赵受益是不怕骂的,但他怕这事情办不成。
所以哪怕他早就牙痒痒着想要整顿底层官场,但也等到了晏殊的清北大学第一届学生快毕业的时候才将此事提出来。
早几年埋下的种子,终于要开花结果了。
“朕听说,晏先生在清北大学授课,因材施教,来者不拒。”
他微笑着道:“清北大学的学生里,既有读圣贤书的儒生,也有钻研律法、算学,其志不在官场的人。这不就是正好了么,这些人,正好可以参加考试,通过之后,就可以充任吏员。”
“诸位皆与晏先生共事多年,应该对他的为人有些了解。朕亦相信,晏先生教导出来的学子,至少不会是能做出……”他点了点那份供状:“这等事情的人。众卿以为如何呢?”
范仲淹上前一步:“回官家,臣以为此事颇为可行。从来刀笔吏皆由地方自行招募,国朝地方官员向来任不满三年而迁,事务多不能熟悉,只能假借小吏之手,使小吏掌握地方权柄,经营一地,盘根错节,鱼肉乡里。今若以考试之法招募刀笔吏,则全国吏员皆自朝廷出,自可杜绝此等恶事。”
赵受益点头:“说得好!范相果然深明大义。”
宋代最大的政治正确是什么?当然是制衡之道,主要体现在中央压制地方,防止地方造反。既然此事是由地方小吏弄权而起,那中央要以考试之法选任小吏,将小吏的任免权收归中央,自然就是“制衡”的一种。
反对公务员考试,就是反对“制衡”,反对中央压制地方。
这是要造反呀!
话说到了这份上,再反对那就是自找没趣了。于是崇政殿内一片附和之声,都称赞这果然是个好法子,从今往后官府小吏的整体素质一定会再上一个台阶,肯定不会再发生弄权杀人的事件了。
等他们都发表完意见了,赵受益及时地换了一副较为担忧的表情,又是长长一叹:“再仔细回想一番,朕这心中仍是痛楚不安哪。”
群臣都安静了下来,知道皇帝又要开始表演,都不敢抢他的戏份。
赵受益语气沉重地道:“那农人第一次无辜入狱,又被放出来之后,为什么忍气吞声,而不是找官府为他做主呢?他妻子、女儿死后,他为什么又要拿着利刃,想要以一己之力报仇、而不是告到官府呢?而他含冤入狱、最终死在狱中之后,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为他平反,最终要等到一个以武犯禁的江湖人出现,把害他的凶手抓到朕的面前杀了,才叫真相大白于人间呢?”
“这……”
这一席话问得,叫人不好回答。
那农人受了冤屈为什么不找官府做主、他含冤而死为什么没有人为他平反——这事情都明白着了。
他本就是被官府的小吏给陷害入狱的,又怎么能去找官府为自己做主?那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吗?纵然他拦轿喊冤,直接找那小吏的上官告他,那上官估计也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使为他做主,惩戒了那小吏,也不过只是罚酒三杯,到时候小吏依旧掌管着刑狱,再抓你入狱,可就不是关个几天这么简单了。
老婆孩子死了,那就更不可能求官府中人为自己报仇了。那衙门里的官长既然能纵容下属欺男霸女,又怎知他不会继续为已经犯下人命的下属遮掩?
反正做了也不一定能有什么结果的事情,不如不做。省点力气将斧头磨利,还能直接取了仇人的项上人头呢。
崇政殿内一片死寂,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答案,但所有人都不敢将这个答案说出来。
那小吏为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那农人为何有冤无处诉,只能以命相搏,最终凄惨死去,为何只有当一个侠肝义胆的江湖人出现了,这桩冤案才能真相大白——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
“不过是官官相护耳!”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崇政殿。
所有人的目光都震惊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处。
“他说什么……”
“怎么这样……”
“嘶……”
一片嗡嗡然的轻声惊叹、窃窃私语中,包拯身姿笔挺如剑,直立在殿中。
赵受益坐直了身体,微微疑惑:“为何如此说呢?”
包拯肃然道:“那小吏在官府当差,当地百姓受了他的欺凌,若是想要到官府求告,请主管的官员还自己一个公平,那他面对的,都是那小吏的同僚、上官、下属。这些人与那小吏相熟,亲疏有别之下,自然要偏袒于他。这就是官官相护。如此一来,被欺凌的百姓,永远得不到公道。”
赵受益诧异道:“怎么可能一个衙门里的人都于那欺凌他的小吏相熟?总有一些人秉持公正、嫉恶如仇,或于那小吏不合,出于种种原因都会为他做主的。”
包拯叹道:“谈何容易呢!一个从来没进过官府大门的平民,连衙门里有几个人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知道谁是嫉恶如仇的,谁是与那小吏不合的?那小吏却是在衙门里钻营半生,层层门道都打通了,又怎么是一介平民能告得倒的?”
赵受益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官官相护。说到底,还是衙门太小了。百姓受了小吏的委屈,却找不到一个地方告状,只因为能告状的地方,那小吏都比他熟悉,自然将他的条条大路都给堵死了。他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铤而走险。”
包拯俯首道:“官家圣明。”
赵受益似笑非笑地道:“官官相护啊……”
殿中群臣皆俯首。
大家都是当官的,所谓“官官相护”,自然是每个人都有一份的。
毕竟不是谁都是包拯,能够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我某某人从未做过愧对皇帝、愧对天下人的事情。
赵受益缓缓道:“如此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百姓受官吏欺凌的,都有冤无处诉,只能盼着结交一两个大侠朋友,这样等自家冤死之后,或可有人帮忙报仇呢。那朕还要你们做什么?朕养三千个大侠不就好了?”
刘恩忙上前一步,以不大不小、刚好能被整个殿内的臣子们听见的音量道:“官家息怒,诸位大人也是一片赤诚之心,请官家勿要迁怒。”
赵受益摆了摆手:“行了行了,知道了。”
刘恩又轻轻巧巧地退了回去。
赵受益放缓了些语气:“瞧瞧你们,叫个太监给你们求情,羞不羞?行了,朕也不迁怒你们了。”
“但这个事情咱们得解决了。不是说官官相护么,不是说百姓有冤无处诉么?”
他捏了捏手指:“那朕就给百姓一个地方伸冤。给百姓一个与其他官员都不相关的、干干净净的地方伸冤。”
第130章
你们不是官官相护么?不是层层勾连在一起,交织成天罗地网,让如网之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么?
那朕就将这张网彻底撕开。
赵受益语气沉着地道:“你们所谓的官官相护,大概是由于彼此之间都太过熟稔了,又多有职务上的交杂。譬如掌管一地刑狱的官员同时也执掌民生、税务,那么假如有百姓受了一地父母官或者他手底下的小吏的欺凌,想要上告,就只能告到那官员本人处。”
到时候升堂问案,大概就会出现“堂下何人,因何状告本官”之类的荒唐场面。
一个人不能既做运动员又做裁判,一个官员也不能既掌管行政权又掌管司法权。
这两种权能一旦重叠,这位官员和他手底下的小吏等同于掌握了一地的生杀大权,完全可以一手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一手把胆敢反抗的平民押入大牢。
对于地方官员,犹有一个“官声”“人望”“礼义廉耻”约束着,丰厚的俸禄拿着,大概率不会做出过于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可无品无级,花钱买了个吃皇粮的位置,纯粹是来挣钱讨生活的小吏们,可就不会顾及这么多了。
说白了还是这届刀笔吏队伍不行,没受过系统教育,鱼龙混杂,五花八门,社会责任感一点也不强……
赵受益在心里默默吐槽着。
他肃然道:“本案之中,这名死者之所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有冤无处诉,根本就是因为,能为他做主的人,所谓的父母官,早就与害他的凶手沆瀣一气。只能重新设立一个衙门,叫这个衙门与地方官府毫无勾连,与地方百姓也无牵扯。这样一来,百姓才能真的有处伸冤。”
范仲淹作为昭文相,适时地提问:“敢问官家,如何才能叫这个新衙门与地方官府毫无勾连呢?”
赵受益微笑:“这简单,只需叫它独立于现有的官府衙门之外,自成一体就好了。我们暂且就称它为——司法台。”
司法,与司徒司马司农类似,顾名思义,掌管律法的。
司法台也与御史台是类似的平行机构。
“在京城设一个总台,诸路、诸州、诸县皆设分台,掌管全国所有刑狱相关事务,以后州县长官都不许插手刑狱法务。”
他只强调了地方的州县官员不许在执掌司法,没提京城里已经存在的大理寺、刑部等与司法有关的机构应该如何处理。
反正这在宋代是十分常见的事情——皇帝或是心血来潮或是深思熟虑地设立了个新机构,侵夺了已经存在的旧机构的某些只能。这些旧机构从今往后就没什么正事要干了,里面的官员或是被挂上别的差事,事实上转职,或是干脆就在产生那个“新机构”的政局动荡中被贬出京,回来之后物是人非,从此旧机构只剩空壳,里面小猫三两只,每天做一些可有可无的杂活儿。
赵受益亲切地称呼这种没什么正事好干又一时半会儿不肯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机构们为“政治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