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纸,违背政令,弹劾宗亲,拿多少人一辈子得不到的五品之阶换了转运司的业绩;今岁,又是一张红纸,连名字都没写,你还是大大方方的,来了。”
顾越伸出手,轻拍裴延的后背,笑着说道:“大婚之夜,裴兄不要说这些话了,来,我陪你醒醒酒,一会闹洞……”裴延喝道:“你倒是,说一句怨我,行不行?且去问品茗,是我,押户部判事舍人,亲笔草拟了罢免你的处理意见。”
“裴兄,那是过去的事,我若计较这些,今夜就会去月堂,而非身在此处。”
一墙之隔,激情的议论一声声,一句句,就这么透过窗纸,传入二人的耳中。
朝野之中,关于贾权怒斥徐青事件的议论,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今日的这场婚宴,六位中书舍人到了四位,实际上,更像是一场五花判事。
时局不稳,人心叵测,李林甫公然拒宴,在自家中造起了一座偃月形的月堂,声扬徐青所为,是正直廉洁之举,当为举朝之楷模。此话倒也有理,只是,谁又能料到,曾为东定契丹歌功颂德,为赈济关中怒伐王侯,为漕运屯田割舍旧交的,这位性情阴柔的李郎君,如今与裴耀卿、张九龄共同进出政事堂的时候,竟终于挺直了脊梁骨,睥睨中书之位,被见过的人们称为,是一雕挟持二兔。
谁也不知道,千秋宴之后的半年内,在曾经开创了空前盛世的至尊圣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似乎不再辨得出和弦的共鸣,反而,痴迷起以规模为美的歌舞。
严凌说的话,义正言辞,即便不再追究徐青之履历,考功也不当再为六品之阶所控,需另改举办的机构。裴家、张家明确表示了支持,因礼部侍郎之位,原先为太常韦家所据,自从韦文馗平调去刑部,暂且空缺,故而,建议并入礼部。
“顾郎,先,岳父大人他……”
顾越扶住裴延,目光如炬:“裴兄,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裴延浑身一颤,登时酒醒八分:“你,怎么会知道……”顾越道:“我还知,当危难之时,是裴兄替我求的情。”裴延道:“岳父大人他,后来寻过你?”顾越点了点头。
“严左丞之文词,为当朝之盛选,然而,他若要办这件事,极易受到构陷,张阁老示意我押吏部判事,在暗中保护他,所以日后,若有唐突,望裴兄见谅。”
二人之间,多少说不清的恩怨,随着人生大喜,红烛泪干,从此一笔勾销。后来,裴延还是从品茗的口中听得,是顾越把他扶回了八方宾客齐聚的酒桌。
只是这一夜,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唯独苏安坐在自己专属的席位上,隔着珠帘纱幔,一支曲也没有奏。洛书后又回来找猫儿,他只笑笑,没再敢玩笑邀宠。
三五日进宫供奉,怎不见《霓裳》乐阵日渐臃肿?却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的快,野心勃勃的吹笛人徐员外,终于被推上了万众瞩目的位置,而他竭尽全力,在李林甫和顾越之间,铸就的那道屏障,似乎也已即将要崩坍……
不想则已,想了,难免心悸。
三月底,苏安在宫中,正与其他乐人紧张地筹备着清明的祭舞时,终是在夹道里,听见宣政殿的金钟,门下中书省干谒吏部考功司,下敕调度了一批官员。
壬申科进士,甲戌博学宏词学士,顾越,历礼部校书,出使范阳道宣政,功上三等,迁礼部员外郎,赈济宋州,民心无怨,迁户部仓部郎中,建河阴仓,岁转二百万石,考其品行政绩,虽有瑕不掩瑜,复用为五品中书凤阁舍人,押吏部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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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后期的中书舍人,因为翰林院的分权并制,削弱了其制诏的权力,所以虽然是“举朝之盛选”,但并不是百度里说的那么显赫。
除了制诏外,参议表章、佐宰相判案是中书舍人的另一基本职权,每天由百司各部门汇集到尚书省,再由门下省送到中书省的各种奏抄章表不计其数,一般由中书舍人披览,提出初步处理意见,再经由中书侍郎,中书令,最后由皇帝裁决。具体而言,体现在六押和五花判事制度。
之后会详细说的,嗯,这里要预警一下,本文不会改变历史主线,还有十五章左右完结,所以,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但请相信文案,以及HE结局。
感谢陪伴,谢谢
第92章 凤阁
中书省旧称凤阁,位于大明宫前朝,正对巍峨的延英殿。对于千千万臣民百姓而言,它可望而不可及,要进朱雀,过御桥,穿两道森严的宫门,几里才能到。
然而,对于梨园子弟而言,它的位置离自己很近很近,站在宜春北苑的阁楼,往南望,不过百丈,就能看见中书省的政事堂,以及每日每夜,穿行其间的官吏。
“昨日在跑马楼前观赛,连娘娘都评说,这位新来的凤阁舍人顾越,有趣得很,上任的第一天,竟然是醉着来的,问他也不答,倒是两位主书闻了一闻,才断定是老舍人苏晋钟爱的蛤.蟆陵酒,唉,其实我还挺怀念苏晋的那副醉嗓的,只可惜迁去吏部任侍郎了,也不知,老舍人和新舍人一处喝酒,谈了些什么……”
宜春北苑,梨花蕊满枝头。坐在水台边的乐伎和平日一样,议论着宫里各色各样的人,打发闲散时光。其中有个新来的,金瞳赤睫,名为张野狐,精通于箜篌,还擅长参军戏,常和黄蟠绰共同侍驾,正得宠,喜欢四处找人谈天论地。
“这还没完,见新舍人如此放肆,制诰袁仁敬怎能放过?当时就刁难顾越去殿内持案宣册,还要他把七日的公文全部批注完上交,结果猜如何?顾越奇了,酒醉不乱,过目不忘,不仅御前不失分寸,批公文娴熟无误,还挑出了几道,反请袁制诰到小屋里密谈,出来时,二人都面红耳赤,诶,又称兄又道弟的。”
“你们一定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的,这就更多故事可说,当日,顾越应付完袁制诰,把两位主书,两位主事叫至跟前,数落他们告密,又猜如何?次日,几位的亲眷家里,全都被摆了一坛子不请自来的蛤.蟆陵!可不就有人哭到娘娘和李阁老那儿了,娘娘笑说他是‘一尊前辈,二敬上司,三友同僚,四爱下属’。”
“在我看来,凤阁里的人,以后哪个不是出将入相?这顾舍人,一路扶摇而上,先拜萧公为师,后认裴阁老为主,眼见是穷途末路了,又转投张阁老的门下,这般机灵,谁现在若能趁机求得他填词一曲,诶,高枕而卧,必无忧也……”
张野狐说得正起劲,见大家的面色都逐渐转为青色,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苏安就站在他身后。
雷海青伸出筚篥,指了指后面:“苏供奉。”张野狐笑道:“唉,其实这曲寒食宴《龙池乐》,能让苏供奉牵曲,还不是娘娘念旧情,给他最后的情面……”
这才慢悠悠地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人:“晚生说的,是也不是,苏供奉?”苏安道:“这件事,你们谁都不准告诉他,听见没有?他很忙,我不想让他分心。”
话虽说得狠了些,然而,张野狐算是和苏安、雷海青玩得最好的新人之一。
冬至过一百零五日为寒食节,两天后即清明,为此,苏安已经三日三夜没有合过眼了。如今宫中的法曲,以舞为重,流行宏大的场面,艳丽的色彩,并不需要牵曲纠音,再说,梨园里花团锦簇,聚拢在惠妃身边的人才越来越多,谁都能看出,像张野狐、曹氏这样天赋异禀的,只需小半载打磨,就能贯通各家曲风,登峰造极,而梨园使者张行昀的态度也变得很快,多少有些亲于教坊,疏远太常寺的意味了。然而,即便如此重重险阻,苏安还是拿到了寒食节在麟德殿的曲目。
一切,得从他随众被惠妃召去太液亭,评剑南道所献六百人《霓裳》说起。
全曲下来,见清丽之色,也见川蜀之豪情,歌舞无一处不令人动容。却只因他知道,李瑁遥领剑南道,而新王妃杨氏的童年也是在蜀中度过的,所以,在他听来,这曲艳丽婀娜的《霓裳》,不仅是政治的野心,更是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爱。
他评断不了。
惠妃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听得落泪,问他们愿不愿意为其牵曲。苏安保持沉默,而他旁边那位琴师曹氏,即,曹柔的父亲,几乎是毫不迟疑,跪在了地上。
如此分明,事情本当很快定下来。然而苏安没有料到,惠妃退去众人之后,单独喊住了他。彼时,天气晴朗,春风和熙,太液池宽广的湖面泛着旖旎的细波。
“苏供奉,听张大使说,自从那曲《上元乐》之后,你就,再没有为至尊献过曲子,是不是?”惠妃侧着脸,一双葇荑之手,顺着秋千的丝绳,往下抚摸,“我近日染疾,身子大不如前,可你呢,还如此的年轻,为何不唱歌了呢?”
苏安道:“梨园中高人辈出,下臣自知不如,只想编撰《乐府闲……”惠妃道:“苏供奉不想唱歌,我明白了,那,可否念在过往,为我的病,去向顾郎讨一剂解药来?他,也还年轻。”苏安顿了顿,回道:“请娘娘恕罪。”
一个人从太液亭里出来时,苏安心中五味陈杂。之所以不再辩解,因他明明白白,这第一问,是李隆基托惠妃所问,这第二问,是李林甫托惠妃所问。
当夜,苏安不无意外,见到了女官杏生。她告知他,惠妃娘娘很欣赏他,也很感激他过去为寿王所作的歌舞曲目,只不过,寒食宴会之后,他必须离开梨园。
“好了,好了,苏供奉醒醒神,晚生说错话了,自去对树罚站,不告诉顾郎!”
苏安回过神,摇了摇脑袋,见雷海青指向旁边,张野狐已笔直地立在树前了。
《龙池乐》是二部伎曲目中,最为精巧的之一。相传,至尊即位之后,曾居住过的兴庆宫里有泉水涌出,汇聚成了一个大池子,被世人称为龙池。为纪念龙池的祥瑞,至尊亲撰曲子《龙池章》,配上舞蹈,便成为了坐部伎《龙池乐》。
如此,每每在训练的时候,苏安望着那教坊的七十二位头戴芙蓉冠,身穿五彩纱衣,穿无忧履的舞姬轻盈地在水台边穿梭,都会突然念想,李隆基又清醒了。
尽管,与之相伴的消息,永远是张阁老和李阁老之间,关于科举制度的争执。
是日,苏安结束训练,偷偷爬上宜春北苑的阁楼,趴在凭栏上,俯瞰着中书省灯火通明的殿宇。每到入夜,二层的第三间小窗都会打开,他便能看见顾越。
依然是那个奋不顾身,没日没夜,处理公文毫不含糊,面对选择应对果断,在他跟前又温柔如水的顾越,也不知,若自己当真离开了梨园,顾越还会不会……
此刻,顾越的案头,呈放着三堆公文。
眼下,徐青和贾权的闹剧,之所以迟迟没有平息,表面症结就是这三堆公文。按照五花判事制度,六位舍人,要形成可以上呈的意见,必须多数统一,然而,裴延和顾越两封赞成,李林甫底下,白延、李璀两封反对,再加一个不想惹事,含糊其辞的,底下人各执己见,都不想退让,就连制诰袁仁敬也不敢定论。
顾越自然清楚,严凌和张九龄的目的,是将科举举办权单独划拨出来,重新完善,以避免今年出现的杂色大肆入流的现象,但是,徐青斥责贾权这件事,本来就是模棱两可,双方都有问题,争吵是没有用的,必须找到鸡蛋上的缝,从利益和名义两个方面,里外分头击破。
入中书省之前,顾越做了三件事。一来,让谷伯把手下的两位主书、两位主事以及他们在长安的所有亲眷,全部清查,确保有把柄可握,也有好处可送;二来,请苏晋喝了一场酒,传达意思,可把吏部司所保留的考功权力提高一级,转至他这位侍郎的手中,但需要他支持严凌主持明年科举,确保交接顺利;三来,背书学规矩,将刑部出身的袁仁敬所判断过的名案悉数看过,知其所重。
待坐热了身下的毡子之后,顾越方才令季云去寻贾权,让其提供了一份供状。
这封供状,针对徐青打着的“革除饰名求称、谈毁失实”的旗号,提出的是“省郎位轻,不足以临多士”,并不仅仅追究的是那篇《春秋五行交欢大成赋》,而首次以律令的形式,控诉徐青在事后,曾告知万年县衙将贾权拘捕入狱之事。
如此,突破口已找准,刀具也已经磨好,下一步,便是亲自找徐青,谈……
“顾大人,您要不歇一会儿吧,今天是袁制诰夜值,后,后天才轮到是您呐。”
顾越搁下笔,抬起脸,映入同年主书卢澄的一张关切的面孔。卢澄是京兆人,家境殷实,在此位已经安逸地待了六年。顾越笑了笑道:“那你们回吧,我就不必,家里远,这都亥时了,路上再往返一时辰,睡不了多久。”
“那下官,下官也不敢回。”卢澄一时有些惶然,默默坐回公案,协助批文。
上级考察下级,下级又何尝不打量上级?卢澄确实不止一次见这位面相英俊的上司开颜而笑,只是他实在难以确认,这样斯文干净的举止,如何能是在河阴大堤竖起那根耻石的人,又如何能是在市井混过八年,连自己的亲戚收了几分脂膏都了如指掌……
其实,顾越不回的理由,说来也有几分可笑,只因隔壁裴延的灯也没灭,人家可是新婚郎君,都能为处理户部和各地进奏院表章废寝忘食,自己如何能回?
夜已深,一直到子时,有个小吏打着哈欠,拿书笺递送而来,顾越行云流水的笔尖,方才有了一丝停顿。在那末尾落名的人,是苏莫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