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冯把诗词拿在手中,缓缓读了出来。李林甫一怔,却开斟酒的侍者。众臣无言静听,但闻,珠帘之内跳出来一声:“怎么是第二首?!”是张野狐的声音。
瑶池天半起丝竹,
万里莹火同习俗。
尤盼子推衔春来,
风水初开麦苗足。
“朕知道,作诗不易,应制更难。”李隆基站起身,一步一步往阶下而去,沧桑的声音,轻响殿内,“尤其,还要避让锋芒,只择平淡之字,难上加难。”
李隆基道:“尚书呐。”李林甫道:“臣在。”李隆基道:“你再替朕,好好地解一解此诗。”李林甫深吸一口气,低眉沉思,半寸红香时间内,汗流浃背。
“陛下,臣愚钝,其二之妙处,在于第二句,瑶池丝竹声传扬万里,普天……”
“好了。”李隆基道,“裴舍人,就李阁老之见,替你的先生,也说说。”
裴延被点了名,侧身出列,手持笏板,应得不卑不亢:“陛下,既如此,臣斗胆对比二三两首,后者构思精妙,纵穿古今,横连万里,尽显经纬之度,前者言语朴实,旷达而不粗糙,与普天同庆,也不逊色,然而臣窃以为,一个的立意是‘收’,一个的立意是‘放’,‘收’是王霸之举,‘放’则更显百川之胸怀。”
一段话说完,鸦雀无声,连爬在柳树枝头的陈翰林都自觉滑稽,溜了下来。
“不过是一顿宴席,说得太远。”李隆基笑了,面色依然没有转暖,“不对。”
半寸红香又燃尽,苏安坐在席位,看见高冯吩咐小太监跑到李林甫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李林甫连连点头,那原本苍白的脸色,因此才渐渐转为了红润。
“陛下,恕臣愚钝!”
圣人之心,茫茫海底觅一针。
原来,李隆基在紫微宫苑种有麦子,去年此时,他曾领太子、寿王一起收割,感受耕种之乐,并赐朝臣以示恩典,如今,天下的小麦乖乖长好,正又等着人来“临幸”,写这第二首诗的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触动了李隆基的心弦。
且不论他是谁,被李林甫率先点出玄机,李隆基也笑得欢快,当场令人取五弦,和立部伎共奏。同是《龙池乐》,同是那宫音,尽欢在前,便懒得再去纠正。
君王功垂千秋,无欲比秦皇汉武,但求龙池不竭,是凡人,也留恋岁月光华。
“高公公明若观火,李阁老临机应变,戏作得真。”雷海青打了个呵欠,泪眼蒙蒙,咂嘴道,“只不过,不小心写出这首诗的人,是何等的……好命啊。”
一时间,管弦齐鸣,苏安扫弦附和,眼皮子跳了一下,但见李隆基伸出龙袖,朝阶前两团榆柳之火挥一挥。裴延和顾越二人,双双执起笔,听候天人公布旨意。
第一首,女官杏生所作,第二首,中舍人顾越作,第三首,翰林供奉陈氏作。
苏安神怔。
一切如疾风过岗,半丝间歇没有,那时,笙歌鼎沸,花天锦地,三个人当堂谢恩取火,秉烛而过。一路,千般瞩目,万般青睐,才子佳人无不倾心相待。
却也正因此诗,顾越被留了一步。
“顾舍人。”惠妃酒醉,一声笑音,叫住了他,“你可还记得杏园之言?”
旁边珠帘一阵噼啪乱响,苏安扯开雷海青,又被张野狐死死摁回坐毡。李隆基止住弦,把琵琶递给高冯,轻问了几句话。顾越拜伏于地,双手高捧红烛:“臣,舍人顾越……”
“陛下,顾舍人忠心可鉴。”李林甫顿了顿,把笏板从面前挪开,那张白净的容颜精美如画,“当年及第之时,就曾在杏园立誓,待琵琶曲成,要献于陛下。”
李隆基点了点头,有些感动。李林甫一个眼色,高冯立即令乐工奉上乐器,一把把琵琶,曲颈、直项、五弦、四弦、独弦,琳琅满目,等待着被人挑选。
顾越甩袖起身,拿烛盏一一照过。
“陛下!”
珠线碎断,一颗颗玉珠滚落地面,一袭芙蓉袍在丝竹管弦的吟唱中奔至御前。
苏安跪在顾越之前,笑意决绝,眸含热泪:“臣……臣替顾舍人弹……”
第96章 龙池
“陛下且容臣详禀。臣在清贫时,与顾舍人有患难之情,后来共赴塞北,同游中原,不敢说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亦算得相识相知,自及第以来,顾舍人每每向臣求教曲艺,本是日有进益,难料忽于军营染疾,二三指废,如此,实在难以再成琵琶曲,臣知实情,不忍直言相告,屡屡劝慰也无济于事,遂暗自曾立下誓言,顾舍人每成一曲,臣便替他弹一曲,今日,臣之所以唐突如此,便是此因。”
“莫谙这是何故?”李隆基说道,“朕也无意勉强,并非要顾舍人弹得比你好。”
苏安如鲠在喉,没敢侧脸看李林甫,只把目光挪向惠妃,再也说不出来好话。
曲子若彩,则玩物丧志,若不彩,则欺君罔上,两相逼仄,竟无生路可走。
“陛下。”正是此刻,顾越无视地绕过苏安,三两步近前说道,“臣不敢欺君,今日诚心备了一样乐器,虽不能比苏供奉的琵琶,但,同样能独奏《龙池乐》。”
李隆基道好。
顾越面含春风,从腰间解出一个精致袖袋,抽丝剥茧,取出了自己带的乐器。
一个排箫,漆面虽略有些磨损,在殿堂灯火照耀下,却依然能清晰看见雕刻牡丹的纹案。列位王公大臣窃窃私语:“奇了。”李林甫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之中,顾越没有停顿,把排箫横在唇边,右手二三指按压的孔位全被巧妙地避开,如此,竟然惟妙惟肖,吹出了一幕热闹的百鸟栖龙池。
曲调欢快,惹得几位小皇女连连指点,舞姬也作百灵之舞,陪衬在其身边。
“这,加进几段《百鸟音》,简单而取巧。”不仅帘前的诸位妃嫔,就连方才递送乐器的伶人,听至七叠模仿黄莺时,也忍不住感叹,“真是新意十足。”
“十八……”苏安一直跪在地上,手指跟着曲调节奏在动,忘了挪开身位。
突然,一声喝止传来。
李隆基眸中雾霭尽散,看了一眼玉磬架前站的人,止住顾越,问道:“朕且问你,此排箫从何处得来?”顾越道:“回陛下,是太乐令李升平赠予臣的。”
高冯眉间微蹙,悄声对小太监吩咐道:“传李太乐。”李隆基断道:“不必。”
“排箫悲伤凄怆,吹不成《龙池》与《百鸟》,顾舍人献曲,难道连这都不知?”“臣,知罪。”“可,一个执掌文枢之人,不会吹排箫而已,何罪之有?”
此刻,苏安的眼底,见李林甫的乌皮靴退却一寸,连同袭绛纱袍子晃了一晃。
“如今关中诸仓充裕,说到紫微宫的麦苗,真不知何年何月去收割。”李隆基看着惠妃,良久,又看向诸位皇子,语气变得缓和,说道,“顾舍人的提醒很及时,从今日起,在朝中设五品稼芟使,岁报年成,荐宗庙,就由顾舍人办此事。”
“臣顾越,领旨。”
李林甫追问:“陛下,什么职……”李隆基道:“朕有些乏,此事不必再议。”
当此,干戈匿迹,玉帛献瑞。
谁都不知道排箫究竟为何物,只叹道,新舍人不器,不仅用短短四句诗词俘获了圣人的欣赏,还借枭首妒恨之语,为自己博得稼芟使的屏障,着实有计量。
惠妃拈花微笑,不再多问,回过神与杏生、高冯安排起龙池的玉雕。火光跳跃,香烟弥漫,隔着御前的阶梯,裴延侧身望了裴耀卿一眼,仔细地收起笏板。
唯苏安的手紧揪红毯,任身后宽大而艳丽的衣摆被几人踩踏而过。他的耳边尽是闲言碎语,自己也正默念着那稼芟使三个字,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起来,别跪了。”顾越扶起苏安,“方才为何做那等蠢事?吓得我不轻。”
苏安的手心湿滑,脱开道:“那排箫,可是李大人留给你的护命之物。”顾越道:“也不可惜,但凡护命之物,若真等到临危才用,就不顶事了。”苏安抬眸道:“你又是何时学的气息?”顾越笑着,眼睛清澈明亮:“苏供奉教的好。”
一声声金石合鸣响起,寒食度清明的宫宴接近尾声,御驾归寝之后,王公大臣一团和气,嘤嘤嗡嗡,礼让而退。苏安没有再缠着顾越刨根问底,只随着乐阵离去。直到路过曲桥,他回望那座巍峨殿宇,才发觉身上已被汗水湿透。
大明宫,太液湖,含凉殿,梨园……今夜,剑下为曲,终于得以同歌共舞……
他自然清楚明白,将来,顾越还要在此笑吞刀剑,酣饮死生,只是,他再也看不见了。无论是八人的霓裳,还是六百人的霓裳,无论他苏莫谙认不认同,新华,总会替代旧物。他去意已决,无怨也无悔,毕竟,他也还有未完成的曲谱。
“青,你来一下,有话与你交代,我离开之后,得麻烦你多记宫中的新调和新曲,与我分享,另,安邑有书坊现在可以印半字和减字,若你需要,也可找我。”
寒食度清明,四日已过,人们各自忙起各自的事务,宫伶们反倒又清闲下来。
苏安回宜春北苑,一边给十几位侍奉过自己的仆从发赏钱,一边把雷海青叫在身边:“你看什么都透彻,我却最放心不下,将来若有不顺心,可千万别用强。”
雷海青道:“知道。”苏安看着他:“你得替梅妃娘娘想。”雷海青点了头。
梨园使张行昀挑了一个吉祥的时辰,领着宫官,为苏安把行头搬回太乐署秋院文舞郎的私房之中。苏安先已别过众人,没有多抱怨,一切都顺从内侍省安排。
秋院,花瓣遍地,河水涓涓,老榛树林子蝉鸣不断,较从前没什么大的变化。
苏安颔首站在树荫下:“有劳张大使。”张行昀恭谨回礼,从怀中拿出了一朵白色的簪花。花瓣已枯干,沾着尘土和肮渍,只依稀还有个盛放时五边的轮廓。
苏安着实认了一阵子,问是何物。张行昀说,五凤楼赛会结束后,高冯特意让他取回苏安弃下的白花,保存至今,留作纪念:“苏供奉,义父大人私下也说过,很喜欢你所作八人之《霓裳》,只是相比于对至尊的忠义之情,还是浅薄些。”
苏安收在袖袋中,笑回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多谢高公公,张大使。”
……
离开梨园之后,苏安在太乐署度过了一个平静的四月。本因清明宴之事,他想去拜见李升平,然而,李升平近来称病,问张俭,亦不知李升平到底去了哪里。
苏安也没有回牡丹坊,因他知道,现在,坊中应酬由茶娘包管,坊中曲目由卢兰包作,似乎温馨和美,并不适合打搅。
所以,他能做的事,除了编写《乐府闲录》最后的几篇琴谱,便是默默等待,待顾越打听到他永不能再入大明宫的事实,派人送信,表示接受了,他才愿再去顾府。
他也和人承认,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思念顾越,尤其,当包括张俭在内的几个官员,三番五次,为打听考功司分权后初次糊名的三铨选授而来时,他难以应对,几度起身欲走,然而,他终究没有跨过门槛,恪守着身为乐人的尊严。
一声声蝉鸣,一笔笔墨痕,及至孟夏,皇城里仍然在议论着今年麦苗初长成。
熟料书墨刚落成,苏安雷打不动的安逸心境,突然被几个小孩子打搅了。
彼时,阿明和阿兰两兄妹光着屁股追鼓儿跑。鼓儿奔得满身汗,顾后不看路,绊到门槛,摔在了苏安的院子口。三伯连忙跑过来抱外孙儿,从鼓儿手中搓下瓦片。
“打扰苏供奉。”三伯打走鼓儿,哄走阿明和阿兰,道,“这小子近来不知得什么宝贝,竟还拿去和乐正炫耀,我都说他是越来越欠协律郎的鞭子了。”
苏安笑笑,从三伯的手中接过瓦片,本以为捡来的,不想,看见那上面乱七八糟的刻痕,整个人都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那是他先前埋在老榛树下的记号
“三伯,你让鼓儿来。”
鼓儿的模样像许阔,发育得高壮,早早扎起总角,在同龄的乐童之中已经颇有些当头儿的架势。
苏安捏了一下鼓儿的手骨:“你从何处挖来的这些?”鼓儿磕破了嘴唇,满口都是血,答话的时候还在傻笑:“他们说,干爹就是埋了瓦片之后,才进的夏院,我也想埋,结果就挖到了。”苏安忽然就想起许阔在集贤阁为自己熬药的场景,而今,秀心刚又生下男孩,想必没时间看管鼓儿。
鼓儿擦一下嘴巴,说道:“干爹,我也想学五弦,骑金象,我能比阿爹学得更好。”苏安一敲鼓儿的脑袋,说道:“没良心的小子,活该你摔倒,疼不疼?你阿爹不是学不好,而是因为要养你。”
区区几日,苏莫谙曾经用——○△□☆◇——强行记旋律的故事,便被林蓁蓁林叶和裴洛儿改编成为了教育晚辈的反面范例,并广而告之,有年年相传之势。
如何得了?于乐人而言,此行径,就好比文人用谐音法标注经文,很是难堪。
苏安重新燃起斗志。他准备把大功告成的《乐府闲录》印出,在牡丹坊招收包括鼓儿在内的七至八个弟子,发扬五弦的牵曲之艺,凭此,把过去在宫中的不堪劣迹擦抹干净。
是日,长安城处处飘杨花,就像风吹过湛蓝天空时,剪下了一朵朵的碎云。
苏安乘马车出发去交书谱,心里计着人头,阿明、阿兰、阿米,鼓儿还是得再问问许阔……却不想,未到安邑书坊,便被几十架牛车活生生堵在东市与平康坊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