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又生

作者:又生  录入:08-28

  那么按理来说,先前的不悦可用新的功劳来弥补,袁仁敬答应了顾越的请求。
  于是,在烟火俱寂,扫墓祭祀的头两日过去之后,清明前夕,大明宫中又有了生生不息的新议题——寒食筵上,新舍人顾越要代替老舍人苏晋,在殿前持案宣册,取榆柳之火,点亮红蜡烛,纷纷赏赐于席中的大臣,以代表皇室恩典
  流程有三:首先是百官迎御驾,恭贺万年,用宴;接着便是激动人心的“赐火”;最后,灯火通明,烟花齐放,梨园领太常乐工奏《龙池乐》,以贺清明。
  用意有二:一是标志着寒食节已结束,禁火结束,火种重生,宫中可以用火了;二是给臣子官吏提醒,让大家向有功也不受禄的介子推学习,勤政为民。
  只不过,夜幕降临之时,除了内侍、殿中和礼部做着寻常的准备,梨园子弟之间却悄然进行着一场送别。大家并不知,苏莫谙为何拒绝评论剑南道所献的《霓裳》,只知道自那之后,梨园使张行昀悄然把他在宜春北苑的名牌,弃去了末尾。
  “好好的,哭什么呀。”苏安收下一大堆宝贝,“想见我,可以去太乐署,我和林公子他们,还有裴洛儿,都还在秋院教艺,再不行,去牡丹坊捧场。”
  雷海青道:“没哭!”
  雷海青送了珍藏多年的一个悬丝傀儡;李暮送了刘系所留的一片笛膜;李归雁送了他一支五弦独奏的曲子;张野狐剪下一簇赤色的头发,强行塞进他腰间。
  苏安叹了口气,梨花正盛呢,他也舍不得梨园,舍不得台上与台下的知音,可是听闻徐青怒伐桂树之后,他更加确信自己不能拖累顾越,他必须得离开。
  丝类乐人,一向懂得进退。
  此刻,麟德殿里漆黑一片,宫官摸着线绳,把青精饭、杏仁麦粥、糖饧、春酒等冷食放在王公大臣的桌案之上,又抬进罩着红绸的神秘贡品,置于龙椅之前。
  苏安帮雷海青画了一道分外妖娆的眼线,恰到好处地遮住那发红的眼眶,而后就离开偏殿,来到空旷的中殿。殿内光线极弱,就像一潭幽深不见底的池水。
  正是这时,两袭绛红的纱袍走了过来,苏安耳朵一动,听见水苍双佩的脆响。
  顾越和裴延,一个抱着柳树枝,一个抱着榆树枝,在月光之下,如天之骄子。
  大袖帷裳,紫绶挂身,左悬水苍佩,右系玉首剑,殷红蔽膝随着步伐而流光。苏安揉眼,才刚瞥见那五品武牟之上簪的雪白毛笔,一双乌皮靴已立于他的跟前。
  “十八……”
  话音落,一阵轻灵风声呼来,苏安便被拉到石柱后面,迎住顾越灼热的亲吻。
  所有被触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熟,气息如同岩浆,从衣襟之中浇灌下去。
  苏安的胸膛微微颤抖着,不敢喘气,手紧紧抠进背后雕刻的龙鳞里,刚要阖眼,又被顾越捏住下巴,侧过脸,从耳垂侍弄至玉颈,二人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之后,苏安便是撑着灵魂出窍的躯壳,听着顾越和裴延说话,道貌岸然。
  顾越从众多的树枝中,把削得尖锐的钻火木挑出,系上一根红绸,平静说道:“裴兄,昔日太子申生被骊姬陷害致死,公子夷吾和重耳逃亡,途中无粮,得亏有介子推这样的忠臣,把自己的腿肉割下,与野菜同煮成汤喂之,方才挽回命途。”
  裴延道:“顾郎难道是自诩介子推么?”顾越道:“不敢,我只是感慨,太子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存,其间的道理,也不知古往今来,几人能明白。”
  裴延看了一眼顾越:“初次进殿,还是赶紧练习,别到时候点不起来火。”顾越道:“钻木取火有何难的,苏供奉,是不是?”苏安笑了笑,甩袖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殿内传响了《太和》,三重飞檐下的金铃,随着宫音而震颤。沐浴在纯净的月光之下的麟德殿,庄重而不失灵秀,彩旗如春雪,缓缓飘展。
  苏安的心境,自然是不同了,人影攒动之中,他听着群臣和诸王进殿,翰林才子曲桥赋诗,至尊圣人李隆基与惠妃比肩而坐,既觉得熟悉,也觉得陌生。
  人在暗中久了,就能看见。
  他只需一眼就能明白,这里面的每一个人物,此刻在想什么,只是,真正让他感到心悸的,并不是寒食宴会本身,而是,他每回看向顾越,顾越都在看着他。
  《相逢乐》时,他奏至第三遍,才见顾越与吴定、张思行等人谈完话,溜进牡丹坊;《破阵乐》时,他身骑金象,直到杀衮结束巡酒,才见顾越和韦文馗纠缠不清;《霓裳羽衣曲》,他刚过天津桥,在顾越身边坐下,就被牵去了河阴。
  他早已把顾越揉进丝弦之中,却从未想过,今日的顾越,是专门听他弹曲的。
  百官贺过万年,突然,高冯手中拂尘一挥,尖锐声音响了起来——“起火。”
  苏安从容地拿起妙运,捏了捏身边吓得发抖的新人,领乐阵到红毯正中坐定。
  他面前不到三尺,便是顾越。顾越站在祭台前,掌心夹着那根钻火木,在涂有油料和火砂的柳枝上,专心致志地取火。裴延也是如此,只不过用的是榆木。
  一丝火星从那树枝上闪过,苏安的睫毛颤了一下,紧接着,微小的火苗,顺着枝叶,越舔越高,那束光逐渐扩大,照亮了御前的每张光鲜亮丽的面容。
  绛纱玉冠,粉黛金钗。
  “赐烛。”
  除了诸王,第一个能得到御赐蜡烛的人是李林甫,第二个是高冯,第三个是裴耀卿。之所以没有张九龄,原因有二,其一,李隆基说张九龄改革科举辛苦,赐休沐,其二,李隆基想封李林甫推荐的牛仙客为尚书,张九龄又一次否了。
  当时,李隆基问道:“卿嫌牛仙客家世寒微,难道卿出身名门吗?”张九龄答道:“臣岭南寒门,不如牛仙客中原人士,但臣却在中枢多年,执掌文诰。牛仙客此前只是边疆小吏,目不知书,如加以重用,恐难孚众望。”退朝后,李林甫再次暗中进言:“只要有才识,何必满腹经纶。天子用人,有何不可。”
  所以,张九龄今夜就没有来,那两团燃烧着的榆柳之火,也没能够与其有缘。
  苏安本以为,顾越会在这个时候犹豫,未想,顾越接过红烛,举在火焰前等候,连衣袖都没有动,紧接着,便稳稳当当,从他的面前端过去,递给了李林甫。
  顾越又一次从面前走过时,晶莹的蜡油从玻璃的烛罩边滴下,苏安一颤,低头见手背上凝成一朵红色的蜡花,片刻,苏安再抬头,顾越的唇边勾着笑意。
  “顾郎是故意的吧?”雷海青扯了扯苏安,笑道,“倒像最近流传的那首诗。”
  春城无处不飞花,
  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
  “你又乱说,你知道什么诗?”苏安捏紧琴颈,“他是来问我索要妙运的。”
  顾越和裴延二位中书舍人,分完蜡烛,站回了殿前,持册簿,宣读各项律令。每读一句,两边的灯火便亮三排,待卷轴到底,整座麟德殿金碧辉煌,亮如白昼。
  觥筹交错,诗赋如雨,高冯再次喊话之时,三殿呼万年——“奏《龙池乐》。”
  当七十二朵无忧花从两边旋转而来,顾越眼中,入破也成为陪衬,唯剩那位坐在乐阵首席,怀中抱着妙运琵琶,剑眉明眸,云袖芙蓉裳的玉面琴师苏莫谙。
  他的手指刚健而灵活,一板之重,七十二双无忧履落于池中,吸水生根,接连轮指,嘈嘈如急雨,打在芙蓉叶面,再接连三段打弦,舞女胡旋,彩袖当空,将尘泥甩尽,及至阳光普照,万花齐放之时,音若玉珠子,忽高忽低,一路行舟抛洒,溅洒得整座殿宇都荡漾起涟漪。曲终,玉拨来回空挑,忽止,满堂皆寂。
  苏莫谙与妙运,已是人琴不分,妙运的三只眼睛,就是苏莫谙的三缕青魂。
  苏安故意弹错了一个宫音,却没有等到纠正。他抬起眼,再次看了看御座上那位被华夷九州拜为皇帝的男子,心里反倒觉得释然,于乐而言,他没有遗憾。
  “顾舍人,顾……”裴延见顾越在旁边神游仙宫,轻声喊他道,“顾越。”
  “啊,裴兄。”顾越的目光,离不开苏安五指缠的拨片,“我知道,一会要宣传应制。”


第95章 清明
  芙蓉舞姬往两边退让开去,御前的两把榆柳之火仍然欢跃不歇。歌舞结束的那一刻,寒食三日已然成为记忆,而清明之时,很快伴随着诗作与酒词而来。
  宦官端漆盘匆匆跑过乐阵的两侧,收集着各家的应制诗词。高冯按惠妃和李林甫之意,掀开御前贡品之上覆盖的红色丝绸,霎时,群臣擦亮眼,惊叹不已。
  一棵种在白瓷缸中的柳树,枝条之上串满白面燕子,足有千只,惟妙惟肖。
  “清明榆柳绣重重,莫谙弦索毓芙蓉。”李林甫说道,“陛下,此情此景,再听龙池之妙曲,愚臣有感悟,朝廷若是这棵柳树,那么臣等甘为子推燕。”
  史传,晋文公重耳后来归国为君,下令家家户户在清明时节用面粉和枣泥捏成燕子的模样,拿杨柳条串起来,插在门上,以此纪念曾为他割肉果腹的介子推。
  李林甫说完这番话,无数文人才子争相借《龙池乐》歌颂圣德,其中有一位,头系紫飘带,面容清秀,会唱歌,苏安很熟悉,是和崔匙早有些交情的陈翰林。
  苏安骤然一醒。
  梨园是至尊圣者的骄傲,赞美梨园子弟,就等同于表达对皇室的忠诚和敬仰。他早已经习惯被翰林院的文人们追捧,只是这回不同,这回,他面前的人是顾越。
  苏安看见顾越执起笔,连忙借捡轸,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十八,李阁老在宫里翰林院里都是交代过的,诗词绝对不能出彩于陈翰林,否则,将有性命之忧。”
  顾越道:“我知道,所以张阁老今日才没有来,不过不要紧,我可以替他写。”
  苏安不好多留,暗里推搡一把,想毁去笔画,却没有成功。顾越原本用左手,换成右手,还是能写。苏安一怔:“你的手,好了?”顾越看着他,笑了笑。
  羯鼓响起,宦官的细语如柳絮飞扬在御前,至尊与贵妃在金灿灿的诗句里徜徉,而苏安,一边退至帘后,一边听纸页哗啦啦翻开揉皱的声音,气息都要凝滞。
  高冯面对三殿,微笑道:“陛下有令,清明评论诗词,先不点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若是自己所写的刚好被念到,权当无事,之后,也当能得到赐誉。”
  李隆基咳嗽了几声,从众多的《龙池乐》诗词之中挑出三篇,让众人做比较。苏安隔着纱幔珠帘,见李瑛和李亨私下议论,李瑁同杨氏捡回几页金纸默读。
  《奉和圣制清明夜宴应制·其一》
  金殿重开笑语隆,
  水晶池中玉芙蓉。
  太平天子清明日,
  弦索千门望紫龙。
  《奉和圣制清明夜宴应制·其二》
  瑶池天半起丝竹,
  万里莹火同习俗。
  尤盼子推衔春来,
  风水初开麦苗足。
  《奉和圣制清明夜宴应制·其三》
  清明玉楼起新姿,
  湖色春光汇龙池。
  广秦楼阁锦绣里,
  雄汉山河烟火中。
  苏安挑起珠帘,顺着惠妃与梅妃的呢喃细语,一桌一桌往下面望:“你们别问了,顾郎写的几句,可我没看清。总归不是裴舍人的,他写的很长很长。”
  “不过,能呈去御案的,定有李阁老推崇的那位陈翰林。”张野狐慵懒地靠在廊柱上,斜睨苏安,笑说道,“一看文词格局就知道,应是第三首,勉勉强强。”
  妃嫔们笑饮杏仁粥,也有几个托词去侧殿,与情郎幽会。惠妃放下酒盏,揉摁着太阳穴,说道:“陛下,妾喜欢第一首诗。早些年,妾就听姐姐们说过,龙池泉水旺盛,含蓄深沉,望之瑰丽如水晶,今日既见芙蓉生长,来日便让匠人雕刻玉女,侍奉在池中,时刻陪伴龙泉,动中有静,便是‘芙蓉望紫龙’了。”
  李隆基道:“也挺有意趣。”高冯哎哟一声。李隆基笑道:“谁来说第二首。”
  李林甫站了起来,应声道:“陛下,贵妃,愚臣之见,略有不同。”李隆基道:“但说无妨。”李林甫道;“臣认为,第一首诗柔媚有余,仔细品味起来,字字太平,又没有具体所指,第二首诗,看似意境平淡闲适,实际是描绘百姓生活富足安康,算得有心,而臣最喜欢第三首,一曲清明《龙池》,不仅将湖光山色汇入殿堂,甚至是秦川汉土,也收入锦绣与烟火,岂非是说,陛下已揽尽了四海的才子佳人?纵观朝野,贤者比比皆是,臣虽自惭形秽,却也为陛下欣然。”
  李隆基望向裴耀卿。裴耀卿没有动作,只顾着吃糖饧,吃一口,饮一口酒。
  温和的龙颜,舒缓的音乐,与春酒的醇香交融,臣子却脸红心跳,暗暗互相试探,究竟三首诗是谁写的。陈翰林难却盛情,险些被逼上柳树,逗得乐人捧腹。
  苏安不说话,拉张野狐坐下。张野狐道:“现在放心了?李阁老是好容易才寻着一个他能够容得下的翰林供奉。”苏安道:“也是难为大家了。”
  御座,李隆基饮下几位爱子的敬酒,撩开帽前旒珠,选择出其中的一张金纸。
  “看来众卿各有所好。”李隆基往后靠向扶手,说道,“只惜今夜,九龄不在,朕,挑挑拣拣,无可称道,唯觉这一首,堪称风雅有趣,大家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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