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蔚听了澹台无离的话,也沉默了一会,片刻之后,他淡淡一笑:“后面好不好都暂且不提,可在昆仑的时候,若卿是真的待我好。”
楚蔚这句话一出口,澹台无离胸中忽然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滋味来。
一个谎言要拿无数个谎言去圆。
楚蔚对柳若卿的认知其实从来都没有出问题,只是人出了问题……
可现在已经出了这么多事,又怎么让澹台无离去坦诚?
他一开始都觉得难以启齿,现在更是如此……
于是,澹台无离只有抿了唇,静静在楚蔚怀中沉默了下去。
楚蔚把澹台无离一切细微的表情都看在眼中,此时他眸光闪过一点细细的失望,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方才的淡然模样,抱着澹台无离,朝密室的方向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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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府的密室位于一片竹林的下方,只要踩上藏在竹林中的那一块特殊石砖,密室入口便会打开。
澹台无离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这个密室了,毕竟后来他修为稳定,存任何东西都不如放在自己的储物戒指里方便,便算是半废弃了这个密室。
只是密室里放着的一些东西,和那东西里面的故事,足够让他证明自己的身份。
这时机关咔嚓一声轻响,密室入口缓缓开启。
带着一股腐朽气息的烟尘弥散开来,楚蔚微微咳嗽了一声,却并未掩口,而是抬起广袖,替怀中的澹台无离遮住了脸。
这个动作让澹台无离心头又是微微一软。
楚蔚这时迅速拂散了面前的烟尘,便抱着澹台无离顺着静静走了下去。
由于密室常年没有打开,入口处映着明晃晃的日光,朝下的石阶上竟能看到干燥的粉尘飞舞。
只是楚蔚一直替澹台无离遮着脸,这些粉尘倒是并没有扑到澹台无离面上。
沿着石阶一级一级向下,楚蔚走得很慢,澹台无离却并没有催促他,此时澹台无离静静倚靠在楚蔚怀中,胸口竟然奇异般生出一分稳定安静的情绪来。
这种安宁感,是他多少年都没有过的……
在某一瞬间,澹台无离脑中忍不住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能一直这么安宁平静下去,好像也不错。
但这个念头只是稍微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苗头,便被他无情地掐灭了。
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楚蔚已经抱着他,走到了密室里面的那一扇机关门前。
楚蔚停住步子,看了一眼怀中的澹台无离,眸色有些不明地低声道:“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澹台无离并未听出楚蔚这话中隐含着的微妙情绪,只是目光平静地落在那门上的机关道:“师尊又不曾骗你,谈何后悔?”
楚蔚听到澹台无离这句话,面上的慵懒缓缓褪去,只剩下一丝浅浅的黯然。
过了半晌,楚蔚语气平静地道:“那开吧。”
澹台无离这时终于隐约觉察到楚蔚的情绪不对,他不由得仰头看了楚蔚一眼。
然后,他便对上了楚蔚此刻那深不见底,不剩一丝光的冷沉黑眸。
澹台无离睫毛颤了颤,不明白楚蔚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下意识便皱眉道:“怎么了?”
楚蔚别过眼:“无事。”
澹台无离这么多年独来独往惯了,身边的几个徒弟加上慕始青对于他都是知无不言的,所以他也猜不透楚蔚突然变化的情绪究竟是为了什么。
沉默了片刻,澹台无离也没有再想,只道:“放我下来,我去开门。”
楚蔚一言不发,静静把澹台无离放了下来。
澹台无离立在地上,因为修为被束缚,所以腿脚竟是还有些虚浮。
但他此刻只关心自证身份的事,便慢慢扶着墙走了过去,咬破素白指尖,将自己的血滴在了密室前的机关铜鱼上。
机关上的铜鱼一尝到澹台无离的鲜血,立刻便摇头摆尾‘活’了过来,两条鱼儿绕了一圈,收尾相衔,接着又是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密室那几十年都未打开过的厚重铜门轰隆隆一点点在两人面前打开了。
铜门打开,澹台无离先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就如释重负地回过头,对楚蔚道:“现在,蔚儿你总该相信了吧——”
话音未落,澹台无离却突然看见楚蔚那狭长的眸子微微红了,凝视着他的目光中也带了一丝失落和无奈。
澹台无离怔住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澹台无离才恍然明白了过来。
接着他长眉微蹙,便沉声道:“你一直以为我是柳若卿,是因为你现在还不曾对他死心,是么?”
若非如此,又怎会那么抗拒他自证身份,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说那些情意绵绵的暧昧话……
澹台无离此刻终于懂了。
可他懂了,却并未因此释然一分,只觉得胸口微微发堵。
楚蔚听到澹台无离的问话,神色恍然了一瞬,接着便哑声道:“是,我是未曾对若卿忘情,我是还对他心存幻想,我是不是太傻了……师尊……要罚我么?”
澹台无离喉头骤然梗住,看着眼前楚蔚那微红着的狭长眸子,俊美却消沉落寞的脸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过了半晌,澹台无离闭了闭眼,却缓缓转过身去:“你跟我来。”
说着澹台无离先走进了密室,楚蔚就立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
看了好一会,楚蔚也不动声色地跟了进去,若是这时澹台无离仔细看,兴许会发现楚蔚的眸色冷沉淡漠得有些过分。
密室已经多年未曾打开过了,但里面却弥漫着一股木质的沉香味,十分幽微但温厚自然。
澹台无离走到密室最里面的一个柜子前,轻轻打开了柜子,从里面一样一样,取出了许许多多的小东西。
小到普通的布娃娃,大到厚重的箱奁,不值钱的有手编的蚂蚱,但贵重的却有价值连城的千年灵玉。
楚蔚在见到那些小东西的时候,瞳孔不由得微微收缩,眸中原本那些沉冷的光立刻消失,只剩下惊诧和震撼。
而澹台无离将那些小东西一样样按照特定的顺序摆在了柜子前的桌子上,便抬头看向了楚蔚。
他先拿起了一个布娃娃:“这是你五岁的时候,师尊送你的生辰礼物。”
接着又是那个蚂蚱:“这是你十三岁的时候,你百里师兄送你的,当时你还骂他小气来着。”
“这箱子——你当时见长公主府里的箱子好看,硬是要骗到手里来,长公主也就给了。”
说到这,澹台无离原本平静的嗓音微微带了一丝颤。
接着,他又收回手,一一地将那桌案上的物件指给楚蔚看。
“这迷兽香是你裴师兄送你的,你说要去捉小老虎,结果却把自己先迷晕了,好在风檐一直跟着你,你才没受伤。”
“这冰魄银丝甲是你父皇当年赠给你的成年礼,足足让十八个修士炼制了四十九日才成,可你嫌厚重,一次都没穿过。”
“还有这些,都是师尊每年送你的生辰礼物。”
话音到此,便悄然静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蔚猛地闭上了眼,睫毛颤抖了片刻,眼角私有晶莹闪烁,他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师尊,我错了……我不该——”
“你没错。”澹台无离静静打断了楚蔚的话。
然后澹台无离便一步步走到了楚蔚面前,静静凝视着楚蔚那已经显得沉稳锐利的俊美面庞,轻声道:“从小到大,蔚儿你身边最亲的人都是一如既往地对你好,从未看不起你,可为何你对着一个才相识几月的柳若卿便那么卑微?”
楚蔚眼眶再次红了:“师尊我——”
“捅了你一剑的人,不值得你这么对他。”
“就算真的再没人疼你,师尊疼你,别怕。”
说这些话的时候,澹台无离一双清亮眸中透出了的温柔就如同那春日里潺潺的溪水一般,彻底将楚蔚心头那斑驳的伤给滋润透了。
楚蔚深吸一口气,忽然便一把将澹台无离搂在了怀中,紧紧拥着他,哽咽着闷声道:“师尊……”
澹台无离静静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着楚蔚的脊背,在这一刻,他的心又渐渐落定了下来。
他总觉得,从前那个乖巧单纯楚蔚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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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半日,两人竟是耗在了这密室内。
密室中有一张短短的软榻,两人坐在上面,慢慢地叙旧,绝口不提柳若卿这个名字。
楚蔚这时静静将头靠在澹台无离的肩膀上,薄唇边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师尊。”楚蔚忽然低声叫了澹台无离一声。
澹台无离轻轻给他顺了顺头发:“怎么了?”
楚蔚沉吟了片刻,轻声道:“师尊……能留下来么?”
澹台无离的动作微微一顿:“为什么想师尊留下来?”
“蔚儿一个人,好辛苦……”楚蔚垂着眼,喃喃道。
听着楚蔚这略带一丝低哑的疲惫嗓音,澹台无离霜睫轻颤,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想着既然慕始青说过他这身体至少还要休养数年,便是帮一帮楚蔚也无妨。
于是澹台无离便道:“好,我暂且留下来帮你。”
听到澹台无离答应了,楚蔚先是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但接着他又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只是师尊要留下来,恐怕就得委屈师尊了。”
澹台无离微微蹙眉:“委屈什么?”
楚蔚略坐直了身体,正色道:“先前我借追捕师尊的名义,查到了不少敌对的朋党,现在正在收网清扫,若我现在贸然迎师尊回国,只怕就会打草惊蛇。所以,我现在没办法正式将师尊接回去……”
澹台无离听着楚蔚这话,目光动了动,却并不在意:“我不在乎国师那虚名,你若要我帮你什么直说便是,不过——这法子竟是你想出来的?”
楚蔚微微一笑,反问:“蔚儿聪明么?”
澹台无离哑然,可看着楚蔚那噙着笑意的乌润星眸,想了想,他还是低声道:“聪明。”
楚蔚眸光明亮,闪烁片刻,又恢复了平静的神情:“前日我遭刺杀,但消息被封锁,无人知晓。既然师尊回来,我想将计就计,看看他们是否还有别的暗线留在宫中。”
澹台无离正感慨于楚蔚智谋的长进,下意识就问:“怎么将计就计?”
楚蔚静静拿那双狭长的眸子看了澹台无离一眼,少顷,便神情沉稳地低声道:“我想,若是师尊能以若——柳若卿的身份留在我身旁,坐稳帝后这个位置,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蔚儿,再找不到比师尊更适合的人选了。”
第18章
澹台无离神色微变, 下意识抿了一下唇,皱眉看向了楚蔚。
但楚蔚此刻眸光平静,神色泰然, 澹台无离从他那黑沉的眼眸中一时间竟是也看不出什么。
沉默片刻,澹台无离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便道:“你说得有道理, 那就这么办吧。”
楚蔚听到澹台无离这话,眸中有明亮锐利的光芒跃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师尊放心,蔚儿定不会辜负你一番心意。”
澹台无离听着这句话,总觉得有些别扭,可他并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 便也没有多说。
不过紧接着,澹台无离低头看了一眼皓白的手腕上那一条长长的金链,忍不住就皱眉道:“你先把这链子给我解开。”
楚蔚微微一怔, 接着就露出一丝无奈的神色,低声道:“这链子的钥匙我交给冶炼师了……现在没有钥匙, 我也打不开。”
澹台无离:???
楚蔚见到澹台无离眸中的寒意, 心头一跳,立刻解释道:“昨夜我以为师尊是若卿,实在是不敢让您离开才这么做的……毕竟我老是心软, 总怕若卿哄一哄就把钥匙骗了回去……”
澹台无离:……
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怪楚蔚还是该怪自己。
沉吟片刻, 看着楚蔚有些心虚的表情,澹台无离淡淡道:“那就拿剑劈开。”
楚蔚:。
澹台无离瞥了楚蔚一眼:“你要我伪装帝后,还给我戴着这个东西,成何体统?”
楚蔚沉默半晌,最终还是略微有些忧心地点头道:“那蔚儿暂且一试, 师尊你小心些,避免受伤。”
澹台无离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拂袖起身,抽出了腰间的软剑递给楚蔚。
楚蔚接过软剑,灌注了灵力进去,轻轻一抖,那软剑便瞬间绷得笔直,寒光凛凛的剑锋上还隐约有金色的辉光闪烁。
澹台无离认得,那是龙气。
本来他都快忘了这件事,但这会看到楚蔚剑上的龙气,他忍不住便皱了皱眉,心想等慕始青回来,还是要请他来一趟。
天龙之气对于凡人来说毕竟过于霸道,而且不是属于自己的灵气,用多了也会损伤躯体。
正是因为如此,澹台无离的身体才会日渐虚弱,要不然以他得天独厚的天阴之体,怎么会寿数消耗得那么快?只是龙气的反噬并没有那么明显,所以他一直视而不见。
可现在看到楚蔚这样熟稔地运用龙气,澹台无离却莫名揪心起来。
楚蔚倒是没觉察到澹台无离的情绪变化,这时他微一抖广袖,身姿挺立,便柔声对澹台无离道:“师尊把手打开些,小心被剑气伤到。”
澹台无离回过神来,依言行事,
这时澹台无离洁白的长袖卷起,堆在手肘处,露出一截素白的小臂,微微闪烁着灵光的金链挂在他的皓白的手腕上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