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辞用木匜舀起池中水,热汤沿着闻雪朝的脊背缓缓流下。闻雪朝紧抿着双唇,却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
赵凤辞带茧的手指轻抚过闻雪朝的脊背。闻雪朝背上的鞭伤大多已开始结疤,却依旧留下了不少深深红红的痕迹。
潺潺水声中,他听见闻雪朝咬牙低语:“骗子……”
闻雪朝在路上被赵凤辞言语恫吓了一番,便一直牢牢闭着嘴,生怕被五殿下抓住了把柄。没想到刚回王府,便被五殿下以诏狱不净为由,拉到浴堂来沐浴。
刚褪下外袍,他便察觉到了身后人的渴望。闻雪朝嘴角一抽,抬手推开了俯身覆来的五殿下:“我背上伤还未愈,殿下万万不可冲动行事。”
赵凤辞嗓音清冷淡然:“无事,我可抱着你来。”
赵凤辞靠在浴池边的石虎上,扶着闻雪朝白皙的腰,眼中满是身上人潮红的双颊。他突然想起昨日翟墨问他的话,垂眸吻了吻闻雪朝的手心:“祖父让我年后带着怀王妃回镇北府,给他老人家看看。”
闻雪朝迷离的眼神须臾间黯了下来,他甩了甩湿漉的发梢,故作随意道:“殿下要娶妻了?”
赵凤辞专注地望着闻雪朝:“嗯。只是不知他是否答允。”
闻雪朝怔了片刻,随即倏地涨红了脸。他盯着眼梢含笑的赵凤辞,一字一句道:“该是我把你娶回闻府才对。”
话刚脱口而出,闻雪朝便马上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他张了张口,硬是半晌没接上话。
这天下谁人不知,他闻雪朝已被闻宰相赶出了闻府,名姓早就从闻氏族谱上消失了。
赵凤辞也愣住了。
他见闻雪朝窘促地别过头去,一把拉住了闻雪朝的手腕:“明日雁北大营便要入城,你随我一道去皇宫。”
闻雪朝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无措。
“明日过后,你便有家了。”他听五殿下说道。
*****
闻雪朝被半夜闯入宫中的蒙面人劫走,当日送吃食的内宫御前太监也跟着没了踪迹。太子派出宫的玄袍亲卫还未寻到闻大人的蛛丝马迹,便接到了镇北军攻城的消息,只能匆匆撤回皇宫,与羽林军一同守卫宫城。
雁北大营卷土重来,镇北铁骑势如破竹,天还未亮便破了西北两座城门。怀王反攻的军报一封接着一封送抵太子案前。军报称延东军已卸下武器,开了北大门迎接镇北军进城。随后又传来消息,称以白纨为首的部分羽林卫在午门外发生哗变,加入了怀王讨伐的队伍。
赵启邈目眦尽裂,将手中急报狠狠撕成了两半。他在几个时辰前曾去信质问延东军为何放任怀王入城,这封新呈上的军报正出自祝梁之手。
祝梁写下潦草数行字,大意便是怀王虎符在手,自然可征调天下雄师。
赵启邈看着阶下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玄袍亲卫,似是突然想到什么,面色铁青地向靖阳帝寝宫走去。
他挥退了殿中看守的士兵,大步走到靖阳帝榻前。
躺在龙床上的靖阳帝面色灰败,看似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靖阳帝看到太子朝自己走来,起身干咳不止。他正欲取过案上汤盏,却被赵启邈扬手一推,汤汁顺着被衾洒了一地。
“父皇已到这份上,竟还不忘坑孩儿一把。”赵启邈将手中左虎符狠狠摔在靖阳帝身前,“这块虎符是赝品,赵凤辞手上那块才是真的。”
靖阳帝撕心裂肺地低咳了几声,抬眸时眼中已尽是快意:“闻杏儿骗了朕这么多年,朕就是要闻家不得好死。”
闻皇后对他施下的魂寤香,日日夜夜都在损耗着他的元气。每隔一些时日,他便会从睡梦中冷汗涔涔地惊醒,看着身边女子只觉得生分。然而一夜过后,魂寤香的效力又会在他的身上发作,将他重新拖入意乱情迷的魔障之中。近些时日,魂寤香的功效较之从前减弱了许多,他发现自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深夜清醒时,他无数次想把闻杏儿掐死在榻前,可一想起那枚莫名遗失的左虎符,手上动作便戛然而止。他担心左虎符在闻家手中,闻仕珍会因皇后之死怀恨在心。
直到前几日太子逼宫,直接向他讨要手中的左虎符。靖阳帝才知晓,原来左虎符并不在闻家手中。他取出随身携带多年的假虎符,交给了赵启邈。
数日后,怀王起兵,绕过延东军直取广阳都。至此,当年虎符遗失之事终于拨云见日。
虎符被窃那日,他只留宿过泾阳昭仪和皇后宫中。泾阳昭仪平日蕙质兰心,他自然没有怀疑到她身上过。如今细细想来,此事在许多年前便已有所预兆。
如阳灼灼,如烛白皎。靖阳帝突然想起当年那个被称作“阳烛君”的女子。
泾阳年少便随父出征,在镇北有巾帼英雄的美名。他第一次在宫宴上见到跟在镇北将军身后的泾阳千金,便对她起了遐思。
靖阳帝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储君,浑浊的眸中不知何时涌出了两行清泪。
他若是没中那魂寤香,本该对她和她留下的那两个孩子,更好一些的。
*****
闻雪朝如今仍是戴罪之身,便换上一身羽林军制服随赵凤辞入宫。他一路紧紧跟在赵凤辞身后,除去白纨,无人看出其中异样。
雁北大营的铁蹄踏进皇宫,太子的玄袍军在镇北军的猛攻下不堪一击,已退守至垂拱殿外。怀王下令,解甲投戈者不杀。太子府养出来的亲兵却尽是些不要命的,前仆后继地往前冲。
闻雪朝站在赵凤辞身后,看着碧瓦朱甍前血流成河。
他望着前方一往无前的挺拔背影,心中不由一涩。大芙建朝数百年,赵家还是无法摆脱同室操戈的境地,帝辇之下尽是血腥。赵启邈与赵凤辞早已势不两立,今日必要在垂拱大殿上分出个胜负。
赤袍亲卫已尽数伏诛,镇北军将垂拱殿围了个水泄不通。殿内灯火通明,依稀还能看到殿前长廊上刻着的金龙玉雕。
垂拱殿前的白玉长阶有百余步,每逢春秋大典,天子都要立在玉阶之上,接受百官朝拜。昏黄色的宫灯下,闻雪朝看到赵凤辞的喉头动了动。
闻雪朝想替他拂去颊上血污,奈何周围皆是镇北军马。他向后退了一步,对赵凤辞露出浅笑:“臣在此候着殿下。”
赵凤辞微微一怔,想起出征雁荡关那日,闻雪朝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殿门恩泽不及关外勋功,臣候着殿下荣归。
赵凤辞沉静地看了闻雪朝一会儿,朝他伸出了手。
是一起的意思。
闻雪朝向后望了一眼。只见赵凤辞身后肃立着数万人马,翟墨卸下了头上盔甲,站在战马前骂骂咧咧。白纨刚收回手中长剑,正在擦拭着剑柄上的血污。所有人的眼中都衬着长明宫灯的流晖,看着怀王站立的方向。
他没有握住赵凤辞的手,但却上前一步,跟着赵凤辞走上了长阶。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时间一直住在酒店里,忙忙忙~~更新可能不定时,大家一觉起来就会看到啦!!
之后几天可能会非常忙,如果我来不及日更的话可能会攒两天发一章,不过过完这一两个星期就好啦,感谢仙女们的支持(男默女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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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诉衷情【十九】
迎面吹来的晚风带着淡淡血腥气, 长阶尽头还立着一群满身带伤的玄袍亲卫,执剑守在垂拱殿前。
玄袍军血染长阶, 这是太子仅剩的人马了。
眼见怀王的身影越来越近,军士举着长剑的手有些不稳。平日在太子府宴上见到怀王, 只觉得他一身正气,不同于寻常人。今日怀王手上沾了血,全身上下皆散发着冷峻肃杀的气场, 倒像是个从地狱来人间索命的阎罗。
可太子殿下还在殿内, 玄袍军别无他路,唯有浴血死守。
怀王在殿门前停下了脚步。他并无入殿的打算, 只是静候在廊前,听着殿内人歇斯底里的怒吼。
垂拱殿内不断传来重物落地的碎裂声响, 赵启邈已将能身边能砸的物事都砸了个粉碎。赵启邈红着眼睛, 在满地碎瓷烂瓦中抬起头, 听到外殿传来了怀王淡漠的声音。
“赵启邈, 都结束了。”
闻雪朝跟在赵凤辞身后上了长阶,将身形隐在了廊下的暗影中。两人在殿外站了片刻, 便听到大殿内有脚步声响起。一双苍白的手拔开守在门口的玄袍军, 赵启邈从垂拱殿走了出来。
闻雪朝看到赵启邈此时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怔住了。昨日赵启邈用手掐住他的脖颈时,整个人还是意气扬扬, 带着独属于储君的倨傲之气。今日从殿内走出来的赵启邈,却满头鬓发散乱,脚踝上尽是碎瓷割破的血痕。赵启邈失魂落魄地走出大殿, 看着站在廊下束手而立的赵凤辞,眼中满是血丝。
长阶下的喧闹声渐渐停了。明眼人谁都看出来,太子如今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
赵启邈缓缓抬起手,指着赵凤辞的鼻梁:“赵凤辞,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若世上没有赵凤辞,他赵启邈便将是这天下之主,闻玓会辅佐他一生一世。太子妃眼中不会有旁人的存在,只等着来日入主中宫,凤仪天下。
左右虎符如今皆在赵凤辞手,二十多年储君之位上的如履薄冰,不及他一夕救驾之功。幼时手足那么多年以来的忠心耿耿,因他的出现而化为乌有。太子妃的一片真心,亦全落在他一人身上。
他凭什么?
老天凭什么把父皇的恩宠,他在意之人的真心,全给了赵凤辞一个人?
赵启邈死死盯着眼前的怀王,眸光似是要将他千刀万剐。
正当两人正在僵持不下时,站在暗处的闻雪朝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一股刺鼻的焦烟味从长廊外飘来,似是有什么东西焚烧了起来。赵凤辞随即便反应了过来,拉了闻雪朝一把,将他拦在身后。
赵启邈这才看清廊下还站着一人,他眯起眼睛,朝赵凤辞身后垂眸不语的羽林卫看了半晌,倏尔冷笑出声:“闻玓,你这是来看我怎么死的?”
闻雪朝见赵启邈已认出了自己,抿了抿嘴角,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赵凤辞伸手拉过闻雪朝的袖子,想叫他不要上前,却抓了个空。
闻雪朝走到赵启邈身前,与他坦然直视:“赵启邈,自打闯入垂拱殿那日起,你便成了输家。”
赵启邈见闻雪朝就这么走上前来,一时怒火攻心,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抹去了唇角血痕,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水:“闻玓,好兄弟。”语罢,便径直转身朝殿内走去。
赵启邈将后背暴露在众人面前,只要赵凤辞愿意,便能在瞬息间将他一箭穿心。
半空中的烟熏味愈发浓烈,不知何人发出了第一声惊呼:“后宫走水了!”
从垂拱殿远远望去,中宫的殿宇燃起了滚滚浓烟,两侧的灵仪两殿也起了零星火光。随着人群发生骚动,白纨当机立断,立即命令羽林军前往后宫扑火。
赵凤辞盯着赵启邈的背影:“站住。”
赵启邈脊背颤了几下,好似自顾自笑出了声,却并未因此停下脚步。
门前的玄袍亲卫将殿门合上,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两侧。赵凤辞正欲拔剑追上去,却听闻雪朝在身旁沉声道:“殿下,垂拱殿也起烟了。”
阶下的人马又开始骚动,只见垂拱殿的殿顶燃起了滚滚浓烟。抬头乍一看,偌大宫城竟有四五座殿宇骤起火光。
“看来赵启邈派人在各宫埋下了火引子,他若事败,亲信便纵火烧殿。”闻雪朝心中一冷,“他是在拉整座皇城给他陪葬。”
各路人马赶至后宫救火,却仍止不住火势在宫中蔓延开来。垂拱殿顶传来一声巨响,一道烧焦的木板从长檐处顷然坠落。
“垂拱殿要塌了。”闻雪朝说。
赵凤辞一把揽住闻雪朝的腰,带着他腾空向后退了几步。两人刚在阶下稳住身形,便看到一道轻盈的身影从人群中奔出,掠过长阶,朝着火光冲天的垂拱殿凌空而去。还未等众人看清来者何人,那人已避开坍塌的长廊,径直冲进了殿内。
赵凤辞面上神情猛地一滞。
是祝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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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堂上火光滔天,赵启邈却觉得清净。
皇兄弟间的尔诈我虞,父皇与母后的貌合神离,死在自己手下的冤魂,全被大火挡在了大殿之外。呛鼻的烟尘在殿中弥漫开来,他任着地上碎瓷扎入脚心,整了整身上的明黄蛟龙袍,一步步踏上了殿前的丹墀。
过不了多久,待垂拱殿在大火中坍塌,后宫的玄袍卫便会点燃火信子,将整座宫城烧成灰烬。
这本该是他二十年来最从容的时刻。却被太子妃的闯入打破了这份安宁。
祝容身上穿着的,正是嫁进太子府时的那件镶银纹杏黄色长袍。她推开半掩的殿门,隔着漫天火光,与丹墀之上的夫君遥遥相望。
赵启邈撑着廊柱缓缓起身,面色苍白如纸。他因顾虑祝容牵扯进宫变中,早已将她同府上贴身照料的嬷嬷送至城外的别庄。她又是何时跑回广阳,跑进宫中来的?
“容儿……”赵启邈朝前踉跄走了几步,“你快出去!”
祝容收起防身用的短剑,脸上神色淡然:“我带怀行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