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手腕上总带着一枚有瑕疵的玉镯,平日有人问起,夫子便说这是家里的祖传之物。营帐规矩森严,夫子也受众人尊敬,倒是无人敢打这枚玉镯的主意。
夫子见阿明这半大小子一直盯着自己看,轻轻笑了下:“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于明匆忙收回视线,支支吾吾道:“无事。”
夫子手上捧着几沓账本,于明紧跟在夫子身后,两人朝着石场北边的大帐走去。
行至半途,夫子翻了翻怀中的账本中,挑出一本稍薄些的,递给了身边的于明:“扉页的字,能看懂多少了?”
于明翻开册子,指着扉页慢悠悠道:“八,库——田九分——”
“……后面的看不明白了。” 他怏怏地垂下头去。
夫子嘴角笑意不减:“较之从前,长进倒是不小。”
于明得了夫子的夸奖,眼神霎时亮了起来。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是,是夫子教的好。”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么认识夫子的。
两年前元夕刚过,郡府守军就带了一批劳役入灵抚城,承担灵抚至云州一段关隘与烽火墩的复修加固。灵抚城分了三百余人来郊西大帐的石料场做工,夫子便是其中之一。
这批人大多是武夫和青壮年,都被父亲派去石料场当苦役和工匠。唯有夫子和他那堂弟站在队伍末尾,一举一动十分文雅,像是个有风骨的文人。父亲曾说,被下放到北境十六州的文人,大多都是在广阳犯过事,忤逆过大官的清流之士。父亲看夫子身板单薄,身上还受过不少伤,并未给他安排粗重的活计。而是让他每日待在大帐,负责核算整个石料场的新旧账。
夫子见自己早已过了开蒙的年纪,仍然大字不识一个。便向父亲提议,教自己习书练字。父亲自然一口应下,还顺便找了几个工头家的儿子,每日留在大帐两三个时辰,由夫子领着识字。
他曾问过夫子的名姓,夫子却总是笑而不语,他又不能跟着父亲唤夫子“小五”。日久年深,“夫子”这俩字便叫惯了。
于明胡乱想着两年间的旧事,不知不觉间已跟着夫子进了大帐。
说是大帐,实则也只是个比寻常工匠住得稍大一些的营帐。于明与夫子掀帘走进帐中,看到案前已坐着一个身穿银白软甲的军爷。于明见过他几次,是从镇北军来的骁骑亲兵,专门掌管灵抚城的军役及辎重事宜。
骁骑校尉看到走入帐中的两人,眼神在夫子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便移开了。于明有些忐忑地拉住夫子的袖子,示意夫子对校尉行礼。这位骁骑可是主掌灵抚军务的军爷,若是因礼数不周怠慢了,今后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还未等夫子有所动作,校尉便率先开口:“既然人来齐了,不如先将账目报来。”
营长连称了几句“是”,对夫子使眼色。
夫子不紧不慢地展开手中账目,将半年来郊西大营加固关隘所耗费的石料银钱详尽念了一遍。听完夫子呈报,校尉似是很满意,连连颔首:“灵抚今年的账目倒是算得比其他地方清,辛苦于兄与这位——”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眼前人一眼。
“王五。”夫子说。
“辛苦王兄。”校尉接道。
校尉又问了几句烽火墩的重修进程,趁着日头还未升起,便准备回镇北府复命。营长将校尉送出帐外,半路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骁骑大人,近日清西郡来了许多军爷,烽火台戒备也森严许多,是延曲部那头又有动作了吗?”
骁骑校尉摇头:“不是延曲部。”
“既然消息已到郡府,提前告知你也无妨。”校尉说,“朝廷已向镇北府发了诏令,殿下登基在即,命北境十六州严阵以待,严防大典前后延曲部生乱,误了京中大事。”
于明发现夫子的身子微微一僵。
营长感慨了一声,眸中已显欣喜之色:“咋们镇北千盼万盼那么多时日,总算是等到了。”
校尉也笑了起来:“怀王殿下威望素著,内政修明,天下人有目共睹。”
于明看着父亲送军爷出了帐,正欲拉着夫子也跟着出去,却见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正在出神。
他在夫子眼前挥了挥手:“夫子,夫子,该去上早课了。”
夫子听到于明的喊声,似乎才刚刚回过神来。他手指摩挲了几下腕间的玉镯,面上露出浅笑:“好,昨日上到哪儿了?”
几位工头的儿子也到了帐外,于明将他们放入帐中。一群毛头小子大清早便在帐内相互嬉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夫子也不恼,只是坐在案前,翻开了手中册子。夫子温润的音色不高不低,却刚好压住了整个大帐的喧闹声响。
于明看了夫子好几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夫子今日比往常要高兴一些。
*****
石宝儿站在大殿前,看着从大殿内踉跄走出的长史大人,面上露出同情神色。
“葛大人慢走。”他笑眯眯道。
这已经是葛长史第三次被殿下从垂拱殿轰出来了。
这位葛大人是御史台出身,以敢为直谏而著称于世。先皇驾崩后,葛大人头一回上谏,称殿下应依先祖法制将帝后合葬。殿下那日一言不发,只是差人将葛长史带了出去。
葛大人却仍不死心,时隔数月又再次上谏,称太子是因谋逆身死,殿下却将太子妃私自养在别府,还派亲卫层层守卫,此举于礼不合。只因葛长史的这次上奏,广阳的大街小巷纷纷开始流传,怀王觊觎兄长之妻,在别庄中行金屋藏娇之事。民间更有甚者盛传,怀王此番率军大动干戈,并不是为了那九五之尊的位置,而是为了将太子妃据为己有。
此类传言愈演愈烈,直到怀王殿下在早朝时将折子扔在葛长史的脚前,让他滚出去。朝臣们才不敢私下议论了。
众人以为葛大人已吸取了前车之鉴,不敢再触怀王殿下的逆鳞。直到今日,礼部刚拟好登基大典的草案,葛长史便又在早朝上奏,称殿下应在大典前夕册封三宫正侧妃,以显新朝乘龙配凤,后宫兴旺。
就算立在大殿外,石宝儿都能听到殿下语间夹杂的怒意。
殿下说,若再有人在朝上提无关紧要之事,明日便可直接致仕还乡了。
下了早朝,石宝儿便亦步亦趋地跟在殿下身后回了怀王府。殿下住不惯空空荡荡的皇宫,除非政务繁忙需留宿宫中,殿下每日都会回到王府,考察完九殿下的功课才回屋歇息。
九殿下如今已年满十岁,泾阳将军总说,九殿下与殿下长得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子却迥然不同。九殿下性子单纯活泼,日日在府中上蹿下跳,倒是衬得兄长愈发沉闷内敛。
赵凤徽知道兄长每夜都要在树下练剑,平日并不敢擅自入院打扰。今日府上的夫子称病告假,他有一处行略总是看得一知半解,在屋中咬着笔杆较了半晌劲,却依旧没有头绪。他趁着阿申哥不注意,披上小斗篷,便从侧门溜到皇兄的院子里去了。
自从仙子离开后,兄长便再没笑过。他怀揣着这几日刻好的兔子木雕,不知能否偷偷给兄长一个惊喜。
赵凤徽绕过繁茂的树丛,蹑手蹑脚地走到假山背后。利剑划破半空,发出了“沙沙”声响。赵凤徽在隐蔽处站了片晌,方才听到长剑入鞘的清脆之音。
他捧着刚做好的木兔子,正欲上前去给兄长献宝,却在半途倏地停下了脚步。
长剑早已被扔在一旁,掉落在满地泥泞中。清冷月光下,兄长正半跪在地上,前额抵着树干。左手撑地,右手正捧着什么东西,牢牢捂在心口处。
赵凤徽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只见兄长指尖绕着一道红色长线,双手正在止不住的颤抖。
赵凤辞听到背后传来窸窣声响,立时直起了身:“谁?”
待看清了赵凤徽的身影,他才收起冷凝神色,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是凤徽?”
“天色已晚,怎的还不回去歇息?”赵凤辞对赵凤徽笑了笑,“练剑太乏,五哥停下来歇一会。”
赵凤徽低声说道:“五哥骗人。”
赵凤辞神情一怔。
赵凤徽咬了咬嘴唇,他知道五哥刚才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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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最高楼【二】
大芙先祖虽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 此后数百年,中书二院受重用的权臣却大多出自京中文官世家。几大将门后人世代镇守南北四方, 逐渐远离了广阳的权力中心。
枢密院执掌朝中军政大权,镇北延东两府虽坐拥重兵, 调遣兵马时仍然绕不过枢密院的干预。或是因赵家对簪缨大族过于忌惮,自大芙立朝以来,左右虎符便从未假手于人。帝王可越过中书二院对边疆守军发出调令, 将领听帝命而动。
怀王执掌朝政两年, 只动用过两次手中虎符。一次是大皇子赵启阳逃至南直隶,欲联合南边起义军包围皇城。怀王亲率数万镇北精兵出京畿, 将赵启阳连带一应太子残部解押回京。第二次便是今日早朝,怀王持虎符下令, 命镇北大军拔营出关, 巡卫雁荡关至平成关一带的关隘边防。
刚一下朝, 翟墨便被怀王殿下邀至御书房议事。
翟墨听完殿下相应布置, 微微颔首:“殿下所言极是。大帅也担忧延曲部得知京城消息,近日恐怕会有动作。”
自从谷蠡王尉迟景围攻广阳失利, 狼狈逃回关外, 延曲部这两年除了发动过几次小的夜袭,便再无甚动静。如今殿下将登大宝,镇北府理当全军严阵以待, 以免胡人乘隙而入。
不过殿下近日将大典提上日程,倒是有些出乎翟墨的意料。自从先帝崩后,六部曾多次上奏请殿下即位临政, 殿下均以时局未定,不宜大动干戈为由回绝,为先帝守孝这两年,仍是以亲王之身行的监国之权。
赵凤辞一眼便看出翟墨所想,他将纸笔递给身后的石宝儿:“伯父可是觉得,我突然决意宰执大统,是一时兴起,或是受了身边人唆使?”
翟墨忙拱手:“下官不敢。殿下从未行过空穴来风之事,此番定有殿下自己的考量。”
赵凤辞背靠在圈椅上:“我想亲自去关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
“延曲部按兵不动那么久,不用想也知是在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尉迟硕与祖父对峙那么多年,心力早已不如往日。延曲部如今恐怕已落入尉迟景手中。大芙与胡人,早晚会有一战。”赵凤辞说,“北境一日不平定,大芙便一日不得安宁。”
他的视线已经越过翟墨,望向殿外空荡的玉阶。
翟墨明白了,殿下这是想御驾亲征。
他心中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开口。殿下一旦继承大统,今后就是大芙的九龙之尊。御驾亲征或可为,但从朝中稳定酌量,此计却不是上上之策。毕竟国君若真出了什么闪失,天下便又要大乱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可劝世上人惜命,唯劝不住殿下。殿下生来便是镇北的雄鹰,在广阳收拢了翅膀,却总有一日要青云直上,搏击长空。
翟墨正欲躬身退出御书房,又被怀王叫住了。
“广阳筹备大典一事,镇北军可都已知悉?”
提及此事,翟副帅倒是满脸欢欣:“大帅虽因坐镇军中不能入京,但早早便将大典一事告知了北境十六州。镇北府给各州运了许多牛羊家禽,犒劳戍边将士。待殿下大典礼成,镇北全军上下要大贺三日。”
赵凤辞遽然收紧了眼眸,半晌才道:“那他定是……也知晓了。”
“殿下是说谁?”翟墨不知殿下是何意。
赵凤辞随即摇头:“无事,伯父先回府歇息吧。”语罢,便召来了石宝儿送翟副帅出宫。
翟墨觉得殿下今日似是有心事,但也不敢多作揣测。只是行了礼,便跟着石公公退下了。
整座御书房在翟墨走后,又陷入沉寂之中。赵凤辞攥紧指节,狠狠握住了身侧椅把。他在空荡的殿中静坐了许久,才缓缓松开泛白的手。
白纨派去护送闻雪朝北上的羽林卫刚入北境,便被闻雪朝使计甩开了。白纨担忧闻雪朝的安危,匆忙赶回宫呈报,请奏加派人马保闻大人平安。
赵凤辞却知道闻雪朝为何这样做。羽林卫可护他一时,却护不了他一世。他总是在深夜从梦魇中惊醒,每个昏暗冗长的梦境中,闻雪朝都在用那双温润而忧伤的眸子看着他。
仿佛在对他说:“殿下,长路漫漫,就送到此处吧。”
他拒了白纨的上奏,并未朝北境加派羽林卫。那人也历经几番辗转,就此在清西郡内失了踪迹。
不过每当想起闻雪朝在京中的所作所为,他心中的燥乱倒是会缓解些。闻雪朝本就是搅动乾坤之人,从不会让自己平白无故受屈。
御驾亲征是其一,怀王却还有一己私念,从未曾与他人说起。
延曲部是大芙最后一道心腹之患。待他御驾北上,将胡人彻底赶出关外,延曲部便再不成威胁。
他要带着锦绣山河,亲自去寻闻雪朝。
朕要找到你,还你个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