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林记年

作者:林记年  录入:09-11

  沈卓承认他是人子,南燕却不认这个皇子。
  毕竟史册历历,却没有哪个皇子是出身乐籍。
  他被沈卓认回,只因为那时南燕需要一个质子去北昭。
  那些出身高贵的皇子公主,生在深宫之中,长在沈卓身侧,是他的儿女、心肝,是天下人供养的龙子凤孙,沈卓铁血柔情,哪一个都不舍得。
  他平生第一次见他的父亲,沈卓看他目光,却犹如看一个死人。
  他自始至终,都是沈卓的弃子,他根本不想要他这个儿子。
  于他自己,沈卓也只能是君上,而不是父亲。
  即便他为南燕出生入死整整一十二年后,如今仍旧是上不得玉牒金册的七公子隐。
  生在勾栏瓦肆,长在歌楼楚馆的公子隐,是燕帝年轻时犯下的错,是整个南燕皇室心照不宣的耻辱。
  一路昏昏沉沉,待沈梦寒一睁眼,便见眼前一丛鲜艳欲滴的杏花,后面是一脸担忧的谢尘烟。
  心字笑道:“小谢非道这便是桃花,我与息旋讲这是杏花,他都不肯信。非要问过了公子才行。”
  谢尘烟望着他,一脸的期待。
  梦境未远,沈梦寒语气有些冲道:“杏花又怎么了?”
  谢尘烟一愣。
  沈梦寒方才意识到口气重了,换了个说法,温声道:“杏花也一样好看。”
  谢尘烟嗫嚅道:“我觉得这个花最美。”
  沈梦寒柔声道:“是。”
  他略探身上前,轻嗅了嗅杏花清冽的香气。
  谢尘烟小心翼翼问道:“梦寒哥哥,你做噩梦了么?”
  沈梦寒没有焦距地盯着那嫣白的杏花,轻轻地“嗯”了一声。
  谢尘烟拍拍小胸脯道:“你不要怕啊,以后你再做噩梦,便唤我的名字,我武功很好,我会救你的。”
  沈梦寒费了些力气,方才将目光从那鲜嫩的杏花上缓慢移到谢尘烟身上,怔怔地着了他良久,目光却是涣散的。
  半晌才哑声道:“好。”
  他精神不济,谢尘烟也失去了游玩的兴致。
  入了城,到了沈梦寒提前安排好的住处,沈梦寒道:“今日还早,我叫心字陪你出去转转。”
  谢尘烟道:“你呢?”
  沈梦寒沉默了片刻道:“我便不去了。”
  “那我也不去了。”谢尘烟伏在他腿上,恋恋不舍道:“我陪着你。”
  沈梦寒抚了抚他的头发,轻声道:“你陪着我做什么?”
  他一气急,胸口都跟着震动,谢尘烟讶异地抬起头来。
  沈梦寒道:“我又病又无趣,你镇日里陪着我做什么?”
  谢尘烟下意识直起身来。
  沈梦寒脸上煞白,气息急促。
  那痛意刻到了骨子里。
  沈梦寒闭了闭眼,他少有这样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刻。
  许是又到了昭都,心底这些年里积压的愤愤不平与闷闷不乐都再抑制不住了,争先恐后地露出头来。
  一股脑宣泄给了无辜的谢尘烟。
  他喘了一口气,缓了语气道:“对不住。”
  谢尘烟上前,将自己的下颌抵在他肩上,轻声道:“梦寒哥哥对我亲近,才会将莫名其妙的情绪发泄给我。”
  沈梦寒觉得眼中有了湿意。
  那些厌倦与自弃,早已不知何时绕上了他的心间,不去看还好,一撕开来,发觉里面早已是一腔的脓疮。
  谢尘烟双臂揽着他削薄泠然的肩膀,笨拙地拍了两下道:“梦寒哥哥想哭便哭罢,我娘亲讲过,不开心的时候,哭一声便好了。”
  只有笨拙的谢尘烟还替他死死地捂着伤口。
  沈梦寒当然不会当着谢尘烟的面前哭,但他的确感受到了安慰。
  过了良久,他才轻笑一声道:“小烟在我身边,我比从前高兴多了。”
  谢尘烟若有所思道:“因为我好笑么?”
  “不是。”沈梦寒柔声道:“若是我从前就将小烟带在身边就好了。”
  也不至于令他在塞外被圈禁了那么久。
  谢尘烟晃晃头道:“不好。”
  沈梦寒疑惑道:“嗯?”
  谢尘烟一板一眼道:“我从前功夫不好,年纪也太小,我觉得我认识你的时候刚刚好。”
  他又想到沈梦寒没讲几句话便晕倒了,又道:“再早几日就好了,我不会让别人伤到你。”
  他又想到自己伤了他,懊恼道:“哎呀,也不好,再迟一些才好,我那时候太笨了。”
  沈梦寒抬起手来,环上少年细瘦又柔韧的腰身,哑声道:“对,一切都刚刚好,没有早也没有迟。”
  第二日,沈梦寒打点起精神来,陪着谢尘烟到街市上转了一转。
  临出门的时候,息旋送了一双鞋子过来,比寻常的靴子底厚了不少,谢尘烟穿了那鞋子,果真比平时高了一些,只是离沈梦寒的个子,还是有一些差距。
  沈梦寒抚一抚他发顶,笑道:“多多吃饭,还能再长得高些。”
  心字揶揄道:“公子不知道小烟有多偏心,他都不许我们摸他头,怕会长不高。”
  沈梦寒转眼去看他:“真的?”
  大家都喜欢摸谢尘烟的头发,因那一头乌发长得的确是好,发尾还微微有些卷,总有会有那么几缕不服帖的梳也梳不好,调皮地翘在一边,引得人手蠢蠢欲动。
  谢尘烟拉着他小声道:“你不要当着别人的面摸,你可以回了房偷偷摸。要不然心字姐姐不高兴了。”
  沈梦寒挑了挑眉。
  出了门后反而是谢尘烟忧虑比较多,时不时侧过头来看他。
  沈梦寒小声道:“你这样看我,别人会觉得奇怪。”
  谢尘烟收回了目光,踢着路旁的小石子轻声道:“你今日的易容与昨日的不大一样。”
  虽然北纪城中应该没有什么人认识谢尘烟,但心字也稍稍给他易了容,雪白的小脸涂成小麦色,倒是与他活泼泼的气质相符。
  沈梦寒疑惑:“嗯?”
  谢尘烟道:“今日的眉毛画得更修长了些。”
  他想了半晌才想出一个词来:“显得风流倜傥。”
  他居然还会用风流倜傥。
  沈梦寒失笑。
  他们亲亲热热地讲着小话,心字和息旋在后面不远处跟着。
  心字问息旋道:“公子从前在北昭时,便这般爱笑么?”
  息旋一怔,方才慢慢道:“当然没有。”
  他不得不承认,自从谢尘烟来了隐阁,沈梦寒脸上的笑意便多了许多。


第二十二章 冠冕堂皇
  太平有象,南北两朝固然纷争百年,北纪城与金陵城身为帝京,四时有醉,百年来不识兵革,极尽繁华富庶。
  如今南燕北昭两朝都是雄主,且都是少年践位,旗鼓相当,即位之初也曾相互试探,皆有一统中原之雄心。
  当年先帝九子,燕帝沈卓九弟,幽王沈甚,质北昭一十六载,于正允元年返朝,力主和议,归国七年,屡屡与沈卓相抗。正允七年,终被当时年少气盛的燕帝所杀,以其通敌乱政,不忠国朝之名。
  三子二女皆幼,或圈禁,或流放。
  四年后,淮上、关东历经战火,人口大减,民不聊生,昭、燕二帝相继步入而立,朝上止戈之议甚嚣尘上,用兵的阻力越来越大,不得以二帝会盟于淮上,东划淮河、西划长江以治。
  幽王子女彼时只余三子沈怀瑜、次女沈碧尚在。
  沈怀瑜受封承平侯,沈碧受封安平县君,三年前嫁了两浙兵备道的一名小军官。
  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在此,也是沈梦寒痛快接了这个任务,弃了北昭武林盟的缘起。
  冠盖逶迤,帝京堂皇。
  北昭宫室坐落于北纪城正中,基址便垒了丈许高,宫室青碧色的琉璃瓦,日光下慢条斯理地闪落过北纪城的大街小巷。
  从城南的朱雀门至北昭帝都的煌煌殿宇,直通天际,年幼的沈梦寒从未想过,他第一次面见昭帝,那人自九重之渊,隔着珠帘垂拱,语气闲闲,眼神却露骨:“久闻南燕公子隐出身秦淮,今日一见,果真绝色。”
  北昭君臣共乐。
  昭帝战场上未尽出的一口恶气,却径直砸在了当年还是孩童的沈梦寒身上。
  哄笑之声掀翻了太和殿。
  天子明堂,犹如市井集市。
  只有殿下捏紧了手指的周潜,当堂变了脸色。
  整个北纪城的闲言碎语,仿佛是南燕送来了个舞女歌伶,而不是什么沈卓的质子。
  长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谢尘烟攥紧了沈梦寒的手,掌心有些微汗。
  天下之中,格局尤为方正,他们行在自南向北的主街上,远处直通承天门前愈北愈高的千步廊,承天门屹立于千步廊之末、龙尾道之前,城门比寻常街巷高出许多,俯瞰之姿凌于中天。
  青楼妓馆之中,穿着衣服的也是人模狗样,见到琴师鼓乐,也肯敬称一声小先生,到了这明堂之上,背地里的污言秽语却尤胜勾栏瓦肆。
  如此巍巍帝都,长街堂皇,也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藏污纳垢之所罢了。
  谁也未见得比谁更干净。
  沈梦寒取了帕子给他擦了手心的汗,轻声道:“前方金结楼,是北纪城最大的茶楼,我们今日去尝尝那处的菜色。”
  谢尘烟乖巧道:“好。”
  他还是好奇的,攥紧了沈梦寒的手腕,知道这个人走不散,便又开始东张西望。
  习武之人感观敏锐,靠近金结楼,他便感到一阵打量的视线,沈梦寒想从他手中抽回手来,却又被他攒紧了。
  他多大的力气,沈梦寒“嘶”了一声,谢尘烟方才如梦方醒,急急松了他的手腕查看,冷白纤瘦的手腕上两道明显的青色。
  谢尘烟怔住了,不能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眼中全是惊恐之色。
  沈梦寒放下袖口,自己转了转手腕,轻声道:“无妨。”
  谢尘烟再抬起头来,那道打量的视线已然收了。
  他站在门口不肯进去:“我们换一家。”
  沈梦寒拍一拍他的头道:“我约了人。”
  谢尘烟一怔,他以为沈梦寒是专程陪他来的北纪城,却原来不是。
  这些日子他也想明白了沈梦寒为何叫他提早出发。
  他身子不好,不能长途奔波,又不放心他做事方才跟过来的。
  他行不快,自然也不能令谢尘烟快马加鞭。
  委屈、难过一同涌上来,还有方才在他手腕上留下的两道青紫。
  对自己、还有对沈梦寒的不快都积压在一起。
  谢尘烟轻声道:“你总是有你的道理。”
  沈梦寒一怔。
  谢尘烟低低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当我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傻子。
  沈梦寒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没有揣度人心的能力,只是他身世再尴尬,经历再坎坷,也是世人皆知的沈卓之子,两朝国书上名正言顺的燕帝七子。
  更何况他十五岁执掌武林盟,十九岁领了黑衣羽林。虽是庶民,却身居高位,大权在握,除了对教导自己长大的周潜,没有凡事都向旁人坦露心迹的必要。
  可是,那些隐忍不发,那些无动于衷,是麻木,对自己麻木,对他人也麻木。
  谢尘烟不能忍受这样的麻木。
  他的欢喜很纯粹,他的爱与憎也纯粹,他不陷入他们那些自诩沉稳、心照不宣的无动于衷。
  沈梦寒曾以为谢尘烟要的很简单,却未想过寻常人最平常最普通的那些事,他却是做不到的。
  然而他待谢尘烟却有无限的耐心,他复又执起谢尘烟的手来,引他进了金结楼,温声道:“约了人是我临时起意,并非是此行的目的。”
  好像开口解释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的难:“我们杀了杨进,以后很难再有机会来北昭了,小烟这样想来北纪城,我不想让小烟的愿望清单上留下遗憾。”
  谢尘烟道:“可是你比愿望更重要,你不喜欢北纪城,我也不想来了。”
  沈梦寒停在楼下,心中五味杂陈。
  有一个人将你放在心底,放在最最重要的位子,一切喜怒哀乐都围绕着你,将你当作唯一,当作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一个人。
  哪怕你骗他,辜负他,待他没有那么的真心诚意,这世间的尘灰都能被他用一颗热忱明净的心意涤尽。
  他怎么能不动容。
  哪怕无关情爱,那恋慕也是真挚的、敏锐的。
  沈梦寒弯下腰下,轻轻地环抱了一下谢尘烟。
  这样的赤诚,不应被辜负。
  昭帝三子元贺,质南燕时方九岁,比沈梦寒大了两岁,归国即封王,他虽不受宠爱,却是名正言顺的皇子,比起身份尴尬的沈梦寒来说,处境不止好了一星半点。
  而此前,两人从未见过。
  沈梦寒倒是不惧他会暴露他与谢尘烟的行藏。
  一来元贺在南燕日久,性格与行事风格沈梦寒早已知晓;二来二人都对彼此在南燕与北昭的势力知晓一二,虽未曾相见,却也早已往来交锋过几个回合,不如携臂同游,对彼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日才好相见。
  更何况沈梦寒此行为杀杨进而来,将沈梦寒与谢尘烟此行告知昭帝,对元贺百害而无一利。
  元贺母亲纪氏,乃是纪朝堂姐,纪朝一案中被牵连,郁郁而终,而元贺也正因此被选为质子。
  沈梦寒携谢尘烟上了二楼,元贺亲自来迎,含笑道:“沈兄。”
  他亦是风神俊秀的少年郞,修长挺拔,不因十数年来的流离而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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