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对谢尘烟开口,语气便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言细语与不自觉的纵容。
于是谢尘烟讨价还价道:“我不能随你一同去么?”
沈梦寒沉吟了一下,颇为遗憾地摇摇头道:“不能。”
别的地方无妨,若是谢尘烟在宫禁之中惹出事来,他也无法包庇。
可是……谢尘烟真的惹出过事来么?沈梦寒扪心自问。
他是不是,也因人云亦云听得多了了,自始至终都对谢尘烟带了偏见?
谢尘烟垂着小脑袋沮丧道:“哦。”
心字不忍,解围道:“我带小谢去问渠楼,公子出城的时候知会一声,我将小谢再送回去便是了。”
沈梦寒想了一想道:“好。”
沈梦寒上了赵阵备下的车架,随口问道:“我三个月前交待的事情,如何了?”
赵阵取出一份文书,递予沈梦寒,沈梦寒一目十行,又丢还给他道:“叫留在荆湘道的人手再去江南西道江夏郡与荆湘道交界查一查。”
赵阵明显一怔:“还要查?”
沈梦寒冷睇他一眼:“赵阵,我叫你三个月后撤了查探的人?”
赵阵膝盖一触地,冷汗涔涔而下:“没有。”
沈梦寒眯着眼睛,冷道:“自作主张?”
赵阵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辞:“公子,太子被废,肃王殿下如今又最为得宠。”
沈梦寒冷笑一声道:“你在揣度圣意?”
赵阵垂下头,低声道:“不敢。”
口上道着不敢,行动上却未见丝毫的尊重。
沈梦寒擦擦手指,轻声道:“你是怎么当成黑衣羽林指挥使的?”
赵阵沉默不语。
沈梦寒轻声道:“你又知道陛下为何将黑衣羽林交给我?”
“你能当上黑衣羽林的指挥使,必定是因你忠心不二,精明能干,为陛下分忧。”沈梦寒道:“而陛下身为皇帝,却有许多事不能做,不方便做,更不能开口要臣下去做。”
“陛下视我为他避开悠悠众臣之口的喉舌,而你也不是在为我做事。”
沈梦寒声音几不可闻道:“你明白么?”
车架已经进了宫城,直向东宫而去。
体察圣意,沈梦寒凉凉地想,看看沈玠,多么的识情识趣。
云氏婚后七年无所出,哪里来的伉俪情深。
沈玠顺了这个台阶下,日后燕帝也不会对他太过赶尽杀绝。
父子情面,总是要留存一二的。
沈玠站在宫门口,姿态仍同从前一样,不卑不亢,见到沈梦寒,遥遥唤道:“小隐。”
比起肃王的孔武有力,安王的沉凝不发,沈玠的确是少了几分身为太子的端严。
兄弟二人一共跨过东宫高高的门阶,此生从未有如此和谐过。
沈梦寒道:“赵大人自去清点查验便是。”
赵阵道:“是。”
沈梦寒侧过身来:“殿下似是有话想对我讲。”
“随意话话家常罢了。”沈玠笑道:“如今我也是庶人了。”
沈梦寒从善如流道:“二哥。”
沈玠笑出了声:“临走之前听你唤这一声,也当真值得。”
沈梦寒沉吟良久,轻声道:“当年的事,多谢你。”
沈玠一挑眉:“什么?”
沈梦寒笑而不语。
沈玠皱眉道:“小隐,你话讲一半,我害怕。”
他停下脚步:“你莫害我。”
赵阵恰恰有事要禀,行至一旁,刚好听到这一句。
沈梦寒见他伫在一旁,一脸沉思,想必是想偏了,也不解释,招手唤他过来:“何事?”
赵阵看一眼沈玠,为难道:“其他的倒也无妨,只是有一箱书画……”
大内之中,有不少奇画绝书,若被前太子带出宫去,宫中贵人哪一日想起来,确实也不大好办。
沈玠笑道:“赵大人打开看看便了,并非是宫中珍藏。”
沈梦寒跟过去,随意扫了一眼,便认出那满满一箱,大多是内用的细绢贡纸,有新有旧,却大抵不超过二三十年。
展开来看,却多是小孩子的戏笔,有些正经之作,也远远构不上佳作,钤记也多是来自各宫殿,偶尔有几枚不同的,乃是诸皇子伴读。
原来是他们诸皇子当年在内书房的戏笔,竟是被沈玠好好收着,此时此刻,还想带出京去。
沈玠随意取了一卷,上好的贡纸,上面的画作却只能算是涂鸦,不禁笑道:“好是没有人好得过小隐,坏却是无人坏得过小璋。”
沈璋即是肃王。
沈梦寒笑笑,他自是从来未去过内书房,但秦楼楚馆之中,琴棋书画自然请的也多是名师,差是不差,但那些鸿文大儒、簪缨出身的名士却是根本看不上了。
当年初到北昭,就连周潜也没少纠正管束他学的那些风流浪荡的行径。
一个年方七岁的孩子,就算是在歌台舞榭、烟花之地中长大,又能留有多少风尘烙印?
可是周潜当年的态度,就是士林中、朝堂中,对他的侧目与鄙薄。
虽如此,赵阵还是指挥着属下将那些书画一卷卷取出详查,那一箱书画中间有一摞用杭白绫包好的,倒是与贡纸贡绢不大相同,纸张是民间寻常的纸,自然也比其他的画作泛黄脆弱一些。
沈玠兴致勃勃地取来,一边展开一边笑吟吟道:“小隐幼时的画作,如今可真是千金难求。”
当然是千金难求,当年沈卓恨不得将问渠楼夷为平地,能将他在曲中的过去擦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未想到沈玠这里,竟然还留有他旧时作画学书的习作。
如今再看当年的笔迹,沈梦寒自己脸上都还有些烧。
他的书法是问渠楼里的姐姐们教的,幼时更是筋骨不足,婉约有余,如今看来,的确是带了一分柔媚之意。
他清咳一声,掩饰道:“二哥这些宝贝,还是早日毁尸灭迹了好。”
沈玠斜觑他一眼道:“我要好好留着,这偶尔取出来,才好见你们的赧色。”
他一边收归着纸书一边慢慢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偶尔回头望望,你行过的路,经历过的事,才慢慢将你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喟叹一声道:“人啊,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
沈梦寒默默无言,他素知太子仁厚,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又婆婆妈妈的性子,沈卓这样的皇帝,能忍到今日才废太子,也算是奇事了。
而这样念旧又重情的沈玠,竟然与云氏大婚七年还无所出。
他心中蓦地豁然开朗,他想此次沈玠被废出了京,那云氏怕是快要有孕了。
心字带谢尘烟回了问渠楼,白日里诸姐妹多在休息,楼中极安静。
那问渠楼也是个素雅清幽的所在,心字无事,引着谢尘烟在楼中转了一转,谢尘烟道:“这里的布置同我们隐阁好像啊。”
心字掩唇笑道:“都是出自一人手笔,自然是像。”
谢尘烟好奇道:“谁?”
心字道:“我们楼主,冉紫云。”
讲着讲着便走到了花园中,莺啼树梢,春水娴静,城中的庭院虽不阔大,但白墙黛瓦,花窗挂落,一派江南矜持的清丽。
谢尘烟好奇地去看那池水,问道:“这池子中有锦鲤么?能吃么?”
心字笑道:“你怎么同你梦寒哥哥一样,镇日里惦记着吃人家池子里的锦鲤?”
谢尘烟猛然转头去看她:“梦寒哥哥也喜欢吃锦鲤?”
心字顿了顿道:“他小的时候,这院子里的鱼,树上的鸟,可没少被摧残。”
谢尘烟奇道:“他还会捉鱼赶鸟不成?”
心字笑道:“当然,你当他没小过么?”
“想不出来。”谢尘烟仔细想了想,摇摇头问道:“他会水么?会爬树么?”
心字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你梦寒哥哥,小时候怕是比你还要调皮,那个时候武功也好,整条街上的孩子都怕他……”
她心上一哽,匆匆止了话头道:“你饿不饿?我唤厨房送些点心过来。”
谢尘烟惊奇道:“他会武功。”
心字勉强提起一个笑来:“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十三年前与她一同长在秦淮旧院曲中的阿寒,与十二年后从北昭南归的公子隐,早已是判若两人,再找不出一丝当年她熟悉的模样了。
再过几日便要押送沈玠出城,沈梦寒与赵阵道:“你派个可信的人去荆湘道,查到了什么事情随时回报,每月十五之前将上月条陈送到隐阁,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返京。”
顿了顿又道:“你亲自跟着沈庶人到袁州,安排了可靠的人手再回来。每月从我那里多支一倍的银子供给沈庶人与云氏,不必走内府银库。”
赵阵此时不敢再反驳,一礼道:“是。”
沈梦寒整整衣袖道:“你早些回去准备,我去旧院一趟,今日里不必跟着。”
赵阵心上一惊,却只是恭敬应了。
如今谁人不知道,陛下对皇室中人与重臣出入曲中极为恼恨,轻则罚钞记过,重则降职贬黜不一。
整个金陵城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怕也只有他沈梦寒敢轻飘飘地讲出这句话了。
第二十五章 携手同游
晚上沈梦寒与谢尘烟在问渠楼中用了晚饭,席间有一条鱼,谢尘烟神神秘秘道:“这是后面园子里的锦鲤。”
沈梦寒筷子一顿:“这不是锦鲤。”
又与谢尘烟道:“那园子里的锦鲤是曲中姐妹的爱物,不要惦记着去吃。”
谢尘烟吐吐舌头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锦鲤?”
沈梦寒敲敲他脑袋,无奈道:“吃你的饭。”
谢尘烟一边向嘴里扒饭,一边抬着眼睛看着沈梦寒若有所思。
他还是无法想象这个人竟然会下水捉鱼,上树打鸟,一时间目光怔怔的,竟有些痴了。
沈梦寒无奈地捂了一捂的他的眼睛道:“你这样子盯着我,我还怎么吃得下饭。”
谢尘烟奇怪道:“你该如何便如何啊,你做什么我都愿意看。”
沈梦寒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心字捂着嘴笑道:“小谢,我们楼中这么多的漂亮姐姐,你都不喜欢看么?”
谢尘烟道:“喜欢啊。”
心字道:“那你为什么只看我们公子?”
她们自然愿意沈梦寒身边能有个知情识趣的人,谢尘烟对沈梦寒的心思在她看来亦是昭然若揭,只是谢尘烟年少不识情爱,她也有心点拨几句。
谢尘烟坦然道:“因为他比你们都好看啊。”
心字本想挑明一下他的心思,却不料被他一句话带偏了:“男人的好看与女子的好看怎么比。”
谢尘烟深以为然道:“的确如此。”
心字道:“即便都是女子,也是各有千秋,各有各的好看。”
谢尘烟被她带走了注意力,便也不再死死盯着沈梦寒,用力点点头道:“没错。”
比如心字就是温婉和顺的好看,端端姐就是端严警肃的好看,良月便是活泼泼的好看。
可是沈梦寒……是他心中无法用言语去描述的好看。
晚饭过后,心字问道:“公子,要替你们安排马车回隐阁么?”
沈梦寒道:“不必,我今夜住在城中,周先生明日也会进城来。”
谢尘烟眼睛滴溜溜地转。
沈梦寒拍拍他的头道:“想什么呢?”
谢尘烟坦诚道:“想同你一起出去玩。”
沈梦寒顿了一顿,笑道:“那便走罢。”
他站起身来,将谢尘烟也从鼓凳上拉起来,问道:“你想去哪里玩?”
谢尘烟转身问心字道:“心字姐姐,良月曾道金陵城晚上有夜市,在哪里?”
心字道:“就在秦淮河沿岸,你出了问渠楼便是。”
谢尘烟期冀地望向沈梦寒,沈梦寒失笑道:“走啊。 ”
谢尘烟如梦方醒,急吼吼地拉着沈梦寒道:“听良月道夜市中有杂戏。”
沈梦寒一顿。
那夜市中杂戏多为武艺一般的江湖人,围看的也多是城中寻常百姓,而谢尘烟武功虽非绝顶,但也勉强挤得进一流高手之列,他若是见了那些杂戏,怕是会失望。
他沉吟了一刻道:“我带你去个别的地方。”
他请心字简单给他与谢尘烟易了下容,又换了件堆金绣银的锦袍,倒是给谢尘烟换了件寻常青衫,扮作书童长随模样,沈梦寒拉他过来,上下打量一番解释道:“暗卫等闲不会现身,只我们二人出去,这样才不显得怪异。”
谢尘烟乖巧道:“无妨。”
沈梦寒微微一笑,忍不住又去抚他刚刚梳出来的两个丫髻,那一缕不安分的头毛又翘了起来,心字跺脚道:“别再摸了!我好不容易梳好的!”
沈梦寒只好缩回了手。
“本来就长得嫌小,这样一打扮,显得更小了。”心字一边整理一边笑:“小谢是不是从小到大一直都没怎么变过啊?”
沈梦寒笑道:“是没怎么变。”
心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沈梦寒自悔失言,含糊道:“去年我一见到他,便觉得他长得小。”
谢尘烟却根本没听进去他们的话,一出了问渠楼,便将那双丫髻伸到沈梦寒面前,赧然道:“你想摸的话,现在便摸罢。”
沈梦寒笑着摸一摸,从怀中摸出一把扇子道:“走罢。”
谢尘烟快步跟上,忍不住伸手去试了试他手上的温度,疑惑道:“梦寒哥哥,你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