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含笑,见之可亲。
他的存在提点了沈梦寒,做人的这股神气,总是要打点一二的。
他如此之俊朗,沈梦寒不觉也微微抬了些神色。
慨然一礼道:“元兄。”
同为天涯沦落人,虚衔反而无甚意义。
沈梦寒向元贺介绍道:“谢尘烟。”
元贺面上波澜不惊,亦含笑道:“谢少侠,久仰。”
他见沈梦寒将谢尘烟带在身边,也并不讶异。
他们这样的人,三教九流都交得,谢尘烟武功高强,正邪难辨,他只暗自记下,并不揣测。
若是今日沈梦寒与谢尘烟未加易容,怕是他心中会有另一番计较。
他们这样的身份,廊间不便寒暄,元贺很快将他们引向雅室。
谢尘烟与沈梦寒咬耳朵道:“他是你兄弟么?”
沈梦寒一怔道:“不是。”
谢尘烟快人快语道:“我觉得你们两个有些像。”
沈梦寒拍拍他的头,笑而不语。
“他虽然长得没有你好看,但就是……”谢尘烟绞尽脑汁地想:“就是说不出来的相似。”
沈梦寒真心实意地夸赞道:“小烟特别聪明。”
他当然不会同元贺在长相上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但同为质子十二年,有些地方也的确有不可描述的相像。
谢尘烟板着小脸:“你们都当我是小傻子。”
沈梦寒举起手来:“我没有。”
谢尘烟哼了一声,落了座,他也不再与沈梦寒斗嘴。眼睛跟着那鲜艳又五彩缤纷的点心乱转。
他在隐阁这样久,精巧的点心未少见,但北地点心虽不如江南精致,却多以色彩、造型取胜,更吸引他这样的孩子心性。
更兼他在塞外长大,比起江南饮食来,还是北方菜更合他口味。
元贺道:“这北方的点心只是样子好看,却比不得江南细工。”
沈梦寒亦道:“北方用料实在,用色也大胆新奇。未必比不上江南。”
他们轻言交谈几句,言罢便相视一笑,他们二人南燕人在北昭长大,北昭人却在南燕长大,怕是天下也难寻几个这般倾盖如故的知交了。
只可惜身份所限,此生的交情也只能点到为止,再深交下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二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谢尘烟只顾埋头吃饭,元贺席间对他颇为照料,谢尘烟对他印象亦好,他讨一个人喜欢时,自然是怎么样都可。
席间元贺曾提议饮些酒,谢尘烟立刻抬头道:“梦寒哥哥不能饮酒!我来陪你!”
元贺笑道:“既如此,以茶代酒也罢。”
难得有人这样将他的话当作一回事,谢尘烟待他更是亲近。
这一餐,也算是宾主尽欢。
饭毕,元贺提议再坐一坐,又唤人上了茶水茶食,谢尘烟在一旁挑捡着茶食,沈元二人坐在临街茶几处小声交谈。
“听闻沈兄在南返之时遇袭。”元贺缓了缓,似是在组织言语道:“从前我在金陵城,少闻一二,不止飞瑶派与照月门,当年南方依附照月门的几个小门派都有重燃之势。只是朝廷如今对武林威压甚紧,并未掀起什么大风浪来。”
元贺与沈梦寒不同,他是堂堂正正的北昭亲王,自然不能如沈梦寒一般涉足江湖事,但他身为质子,亦有自己的渠道知晓一些本不该他知晓的事情,对沈梦寒直言,也算是坦诚相见。
第二十三章 游春景明
“安王统领江南沿海一线水军,以倭寇屡次犯边为名求扩水军。而据我所知,倭国国主明台年轻时曾游历我中洲,颇慕我中原教化,如今倭国在其统治下也算是国富民安。我与明台有一面之缘,他亦称倭国从前因民不聊生,从而有不少渔民不得不铤而走险,而如今倭国安居乐业,何以江南沿海一带又多了这么多的倭寇,沈兄不妨详查。”
他居然与明台有旧,沈梦寒也略有讶异,温声道:“多谢元兄提点了。”
元贺笑道:“沈兄此行为我除去一心腹大患,元某感激不尽。”
沈梦寒举杯道:“元兄若是想为晋原侯翻案,沈某也愿为其出一份力。”
他统领武林盟数年,对纪朝一案早有计较,本来便想以此来拉拢元贺,如今又因了谢尘烟,更是要为此事全力以赴。
元贺也举杯与他轻轻一碰:“我与沈兄之间,便不多言这个谢字了。”
元贺起身送客,谢尘烟后知后觉道:“要走了么?”
他们互相客套,谢尘烟听得认真,讲正事,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元贺唤人进来,将刚刚谢尘烟吃光了的茶食又装了一份给他带走。
沈梦寒笑道:“小烟,来与元兄道个别,谢谢元兄。”
谢尘烟向元贺一礼:“多谢元兄。”
元贺温声道:“小谢今后到北昭来,可要提前通知我,我来安排。”
他们都心知经杨进一事,沈梦寒与谢尘烟再难来往北昭,难得他却讲得真心实意,并不似敷衍:“世事变化无常,今日又哪里知明日之事了,他日重逢也并非是不可能之事。”
见过元贺,沈梦寒似是真正放下心事来,尽兴地陪谢尘烟在北纪城中游玩了几日。
或许是因看到与自己命途相似的人,无端端有了也应该努力活下去的念头。
过往不可追,前路尤可一搏。
世事林林总总,总有那么几件是你想去做,想去争一争的。
再说,就算是他厌倦了人世间,他如今与谢尘烟命格相连,就算是为了谢尘烟,也应当打点起精神来。
沈梦寒忽然发觉,与谢尘烟种下奈河蛊,或许是他潜意识里引导的一次自救。
他总要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才行。
谢尘烟这样鲜活,这样年轻,他得为了谢尘烟活下去。
其实明明有更好的方式处理谢尘烟,废了他武功,再送他到哪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塞外或是孤岛,好食好衣,供养一生。
可是谢尘烟……这么好奇,又这么好胜的谢尘烟,他不舍得。
北方的春日虽然不及江南,但春归大地,总归是美好的,更何况这热闹的北纪城,多的是令谢尘烟目不暇接的新鲜玩意,可是谢尘烟却催促道:“我们早些回家罢。”
我们南燕,回家。
他不知道这些熨帖的字眼有多打动沈梦寒。
令他第一次有了故乡在彼的错觉。
仿佛他没有出质过北昭,仿佛谢尘烟也没有被圈禁在塞外,他们携手在江南长大,隐阁里处处都留下了他们成长的痕迹。
白日里一起赏花练剑,相互遮掩着功课。
晚上抵足而眠,亲亲热热地讲着些杂七杂八的小话。
沈梦寒问道:“小烟在北纪城不开心么?”
“这几日很开心。”谢尘烟坦然道:“因为这几日梦寒哥哥也很开心。”
沈梦寒笑道:“是。”
谢尘烟道:“但是小花想阿花和阿黄了。”
沈梦寒道:“小花。”
谢尘烟不好意思道:“是我想回去了。”
他又补充道:“好久未见良月了。”
虽然北纪城很有趣,但沈梦寒不喜欢的地方,他也不会喜欢。
谢尘烟知情识趣,也不再在意沈梦寒这十二年间都住在何处、见过怎样的风景了。
总归是不好的、他不愿意去回忆的。
那谢尘烟便当作不知道好了。
良月,沈梦寒竟然觉得有股淡淡的苦涩涌上来。
沈梦寒摸摸他发顶,轻声道:“好,我们明日去景阳原,然后便回南燕。”
沈梦寒再不喜欢北纪城,都要承认景阳原上风景的确秀丽。
洒金碧桃开了整整一片,遥遥望去,只能见粉粉白白的喧嚣其间。
他们穿了赏春的衣裳,也都以素白为主,绯红点缀,行在此间,恍如仙境。
谢尘烟看得眼花缭乱,惊叹不已,直问道:“我们金陵城中,有这样大的桃林么?”
我们金陵城。
沈梦寒深吸一口气,按下自己鼓噪的血液,轻声道:“我不知道。”
谢尘烟转身去问心字:“心字姐姐,我们金陵城中有这样大的桃林么?”
沈梦寒自失地摇摇头,原来“我们”并不是他专属的。
心字道:“白马寺后山那边也有一片,只是没有这里这样大。”
谢尘烟期待道:“我们回去还能去看么?”
心字笑道:“南方比北方暖,金陵城的桃花早谢啦。”
“这样啊。”谢尘烟有些失落,拉拉沈梦寒的袖子:“明年桃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到白马寺赏花好不好?”
沈梦寒自无不应,颔首道:“好。”
心字笑道:“明年这个时候,怕是小烟早忘了。”
谢尘烟脸上突然一片空白。
沈梦寒抢先道:“无事,我会记得。”
谢尘烟茫然道:“为什么我记性会这样的差?”
沈梦寒道:“我也不是事事都能记得。”
谢尘烟执拗地强调道:“可是我是特别特别特别的差。”
沈梦寒抚一抚他的头道:“没有关系,你不记得的梦寒哥哥都会替你记得。”
花枝纷繁,心字转身与息旋道:“你……”
息旋四平八稳地看着她。
心字一恍神的功夫,莫名截住了话头。
前方有几名小贩,聚在一处,卖些吃食、插花与游春的小玩意,谢尘烟好奇地望过去,又扭头来看沈梦寒。
沈梦寒解了自己的钱袋递给他道:“你想去,便去瞧瞧。”
那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挨挨擦擦,沈梦寒必然是不愿意过去的,谢尘烟在身上蹭了蹭手心上的汗,方接过他的钱袋道:“我很快就回来!”
沈梦寒见他蹦蹦跳跳跑远了,方才问息旋道:“怎么了?”
“息旋”上前一步,低声道:“是怀州祁家的小儿子,又是自幼拜在织星宫门下。从山脚下的茶亭跟上来的。”
沈梦寒道:“先交给柳花谷,待我们回了南燕便放了罢。”
怀州祁家与织星宫都是武林正派,他亦不好对其后人发难。
息旋颔首。
不多时,谢尘烟就抱着一大包东西跑回来,跑到沈梦寒身前,气喘吁吁道:“我回来啦!”
心字喃喃道:“你也回来了?”
息旋没听清,莫名看向她:“什么?”
心字摇摇头,笑道:“没什么。”
傍晚的时候,他们登上了景阳原的最高处,日光渐暗,城中灯火渐次燃起。
星罗棋布的北纪城尽收眼底。
沈梦寒最后一次北望这座城池。
他北昭生活了一十二年,回想起来都是腥风血雨,可是真的要走了,在此地俯瞰灯火通明的北纪城,却也生无限感慨。
那是他的七岁到十九岁,所有的青春年少,所有的热血肝胆。
如今遥望来路,爱与憎,念与怨,都留在此地了。
岁月飞花走马,过往不过是他是经历的一道裂隙沟壑。
不知明日何夕,可是为了谢尘烟,为了周潜、息旋,为了冉紫云、叶端端,他也会再坚持下去。
此前是生存,而此后,才将是生活。
他会与谢尘烟,共同经营出一个家来。
离开景阳原,沈梦寒便带谢尘烟返回了南燕,路过扬州的时候,将阿己和阿庚从客栈赎了出来。
“对待自己下属,不必太过吝啬。”沈梦寒对谢尘烟道:“梦寒哥哥很有钱,你可以随便花。”
谢尘烟无精打采道:“哦。”
这些丢人的下属,到底还是被沈梦寒发现了。
沈梦寒又对阿戊道:“还有,报告事情的时候不必那么大声,如若隔壁之人武功高强,听得一清二楚。”
阿戊心碎了一地。
息旋默默扭头。
他们此次南返,不只带回了照月门的一堆喽啰,还给谢尘烟带回了一名北昭的厨子。
那厨子对自己的厨艺颇为自傲:“我们北方菜,用料实在,不似你们,小盘小碟的。”
谢尘烟不服道:“我们隐阁中做菜用料讲究得很,我平日里吃的羹饭,都是极新鲜的食材,快马加鞭送过来。野菜要新挖的,草药要新采的,瓜果更要新摘的。自然精贵,不能浪费。”
那厨子道:“小公子是不知,有些食材是新鲜的好,有些食材却是腌制的好。”
谢尘烟争辩道:“我们南方的腌菜也很好。”
谢尘烟长相精致,那厨子自以为他也是南方人。
沈梦寒半阖着眼,听着马车外面谢尘烟与厨子的争执,脸上带了些笑意。
心字与息旋道:“小谢是真心当自己是隐阁的人。”
息旋淡声道:“是。”
沈梦寒倒是颇为讶异地看了息旋一眼。
息旋察觉到他目光,问询地看过来:“公子?”
沈梦寒向他笑了一笑,摇摇头。
越向南方,越是和暖。
第二十四章 送君远别
待沈梦寒到了金陵城,废太子的诏书也刚好下了。
太子以太子妃无过,伉俪情深,拒不废妃,与云氏同被贬为庶人,令其即刻出京。
“陛下令公子前去查封东宫,明日亲送庶人沈玠出京。”赵阵道。
“那现在便去罢。”沈梦寒倒是不以为意。
他与赵阵随意吩咐几句,面沉如水,颇见威仪,平日里见惯他温柔相待的谢尘烟心下不由凛然。
他与赵阵的对话告一段落,招招手叫谢尘烟过来:“你先随息旋回隐阁,我同这位大人去趟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