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烟理所当然道:“当了。”
沈梦寒:“……”
他上下扫了谢尘烟一眼,又轻声问道“剑呢?”
谢尘烟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也当了。”
本来当了马便够他们在客栈中住上这许多天的,也足够给沈梦寒看病抓药,他那匹马虽然腿短,但那可是草原上根正苗红的千里良驹!
怪只怪那些大夫讲是给沈梦寒补气补血的人参血燕,也太好吃了些,他给沈梦寒买了些,自己也实在忍不住吃了许多。
沈梦寒:“……”
沈梦寒替他赎回了短腿马和剑。他如今的身子又骑不得马,不得已又买了辆马车,本来是打算再买一匹拉车的马,谁料谢尘烟的短腿马见到了马车便兴奋不已,自己非要往套子里钻,一脸与谢尘烟如出一辙的跃跃欲试。沈梦寒只好请赶车人套好了,短腿马兴冲冲地拉着马车跑了一圈又一圈,赶车人笑道:“我看这马行!腿短底盘低!稳当!”
短腿马打了个响鼻,洋洋得意的样子。
谢尘烟将沈梦寒扶到车上,自己却抢在车夫前面坐到了赶车的位子。
那小模样,同谢尘烟的短腿马一模一样。
沈梦寒雇来的赶车夫:“……”
刚就业就失业。
沈梦寒与他相处了几日,已经大致摸透了他的性子,掀开帘帐温声道:“小烟,你认得路么?”
谢尘烟:“……不认识。”
沈梦寒道:“所以我们要带上这位大哥一起走。”
谢尘烟又补充道:“但我认识东南西北!”
星辰辨位什么的,他懂!
车夫赶快抢道:“这位公子,仅识得方向可不成,这路啊,是七拐八弯的,向南行的路也有时向北,向东行的路,它也有时候向西。”
谢尘烟攥着缰绳不放手,一脸的深思。
沈梦寒不禁有些失笑,唤道:“小烟,过来。”
谢尘烟“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钻进了车子里,他不喜欢坐在角凳上,就盘着腿坐在地上,又觉得手无处放,索性放到了沈梦寒膝上。
微微的热意从少年的掌下渐渐渗透到沈梦寒身上。
无意间压下了他身上的不歇的痛楚与寒意。
沈梦寒动作一顿,便也随他去了。
沈梦寒显是急着回去,连夜里都在赶路,他气力不继,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竟然被比他矮上许多的谢尘烟揽在怀里,温热的手指捏着他的脉门,一股温热的内息流过他的四肢百骸,令他体内冲撞着的痛意都减轻了不少。
沈梦寒心中不禁有些微妙,轻轻从谢尘烟指尖收回了自己的手腕。
那少年还在睡,他揽着比自己高的沈梦寒,姿势有些别扭,口水在衣襟上流下了一小滩痕迹。
沈梦寒知道,他昨夜里一定是晕过去了,而并不是普通的睡着,否则谢尘烟也不会是以这样别扭的姿势揽着他,如临大敌一般。
而这样给一个几近陌生的人输了一夜的真气,就算是内力再醇厚的人也要三思而后行,也不知道这孩子是真傻还是假傻。
沈梦寒目光复杂:他待自己太好了,好得……不像是毫无所图。
夜间行至一片山林,用过晚饭,沈梦寒明显有些乏,谢尘烟道:“梦寒哥哥,今日我们不赶路了好不好?”
沈梦寒迟疑了一晌道:“好。”
谢尘烟欢呼一声,雀跃道:“我将被子取出来,你躺在马车里好好睡一觉。”
原来他是怕自己一直连夜赶路休息不好方才提议今夜休整的,沈梦寒眸光软了一些,温声道:“好。”
少年人热烈烈、坦荡荡的情绪不遮不掩,令人难以拒绝。
月下林深,树影幢幢。
谢尘烟自幼在草原上长大,一出帐篷见到的就是星空和云河,如今银河为树木枝桠所蔽,他怔怔地望着暗黑枯浊的天际,在噼啪的火焰爆裂中,倏尔在林间听到一丝细微的声响。
谢尘烟跟着绷紧了身体,他无法言说,却本能般地感觉到了透骨杀意的迫近,猛地坐了起来。
未料到马车中沈梦寒也起身了,掀开帘帐,正与谢尘烟四目相对。
少年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沈梦寒清咳一声道:“我去方便一下。”
谢尘烟不假思索道:“我陪你。”
夜色柔软,沈梦寒眸中带了一丝清浅的笑意:“哪里有方便的时候还要人跟着的?”
谢尘烟不开口,少年黑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倔强。
沈梦寒目光温软,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方才微微叹息一声,轻声道:“走罢。”
他们将车夫留在原地,便携手向密林深处走去。
谢尘烟不疾不徐跟在沈梦寒后面二三步的距离,手指悄悄按到剑上。
林中雾气深沉,谢尘烟皱了皱眉头,急上前两步,握紧了沈梦寒的广袖。
沈梦寒轻咳了一声,掩了口道:“无事。”
越向林中去,杀气越重。
沈梦寒不习武艺,竟也能顶着这漫天的杀机,闲庭信步一般,缓缓前行。
一把弱骨,几不胜衣。
苍茫世道,踽踽独行。
谢尘烟看不得他这个样子,手拉上他的手腕,将他护在身后。
沈梦寒任由他将自己护在身后,他既然已经将谢尘烟带入了险境,便不会再计较这些区区小事。
沈梦寒轻声道:“小烟已经救过我一次,我感激得很。”
谢尘烟不识人情世故,却也立刻明白了沈梦寒的意思:这一次若是救不得我,你也不必介怀。
他恶狠狠道:“闭嘴。”
少年人最怕别人瞧不起自己,沈梦寒微微摇头,叹道:“我要回江南,一路凶险莫测,小烟护得我一时,又护得我一世么?”
谢尘烟急道:“这又有何不可?”
不待他细思,暗林之中忽而大亮,细线银丝乍如银河流光,倾泻入密林。
控丝之人隐在树梢丛间,若隐若现,皆着一袭黑衣,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
谢尘烟举剑绞住一根飞向沈梦寒的银丝,剑意沿着银线暴涨,林间便响起了一声闷喝。
谢尘烟如法炮制,银丝如蛛网,越布越密,他虽不见力竭,却也摸不着头脑。
索性一引剑,长啸一声,内力暴起,一时银丝暗淡,蛛网尽收。
少年明明稚气未脱,手持三尺青锋,隐隐有不可言喻的峥嵘戾气。
沈梦寒忽然沉声道:“离位,丙字,破。”
谢尘烟一剑南指,宛如流星飒沓,血色从他的长剑缓缓滴落。
阵法已破,阵中人也早已被谢尘烟所伤,不足为惧,谢尘烟一边与他们缠斗,一边留神着沈梦寒。
他刚刚内力起得急,拍到银丝上方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没有内力护体的人,急急收了势,也不知伤到他没有。
好在沈梦寒一直泠然伫在原地,连脖颈都不曾弯折一下,整个人犹如一杆不屈的墨竹,目光淡淡扫过一片狼籍,看着便令人心定。
谢尘烟惦记着沈梦寒,不欲缠斗太久,不多时便将对方人马杀得一干二净。
沈梦寒缓步上前,谢尘烟歪着头看着他,一时有些迷惘。
沈梦寒伸手向那黑衣人的身上探去,谢尘烟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急急道:“我来!我来!”
沈梦寒手指一定。
谢尘烟伸手握住他玉白的手指,笑容晃花了他的眼睛:“我来我来!”
搜身么!他晓得!怎么能让沈梦寒碰这么脏的东西。
他在那人胸口囊袋中胡乱摸了一摸,什么都没有。
沈梦寒温声道:“腰牌。”
谢尘烟“哦”了一声去解那人的腰带,果真在他身上寻到了一枚腰牌。
他举给沈梦寒看。
沈梦寒目光柔和,温声道:“写了什么?”
谢尘烟一怔,方才知道沈梦寒没有内力。细月如钩,星光暗淡,他们又身处密林之中,沈梦寒或许根本没有目力。
可是方才这个人从容带自己走进这重重杀机,又清晰明了,一句指出阵眼所在,他都险些忘了这个人根本没有内力,甚至才大病初愈不久,目力或许比常人还要弱些。
谢尘烟心中酸楚,翻看了那腰牌,诧异道:“丑?!”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黑衣人,嗯,果真很丑。
沈梦寒问:“有花纹么?”
谢尘烟翻看一遍,乌沉沉,方方正正的一块牌子,除了那个“丑”字什么都没有。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方才想到沈梦寒看不见,道:“没有了,光秃秃一块牌子。”
沈梦寒接过来,荏弱的手指在他手上无甚力道地滑过,将那木牌拿在手上细细地摩挲。
谢尘烟在旁边看着他,心下觉得不妥,便上前要伸手扶他。
沈梦寒却微微颔首道:“麻烦小烟再去捡一把剑来。”
他手撑着膝盖,急喘了一口气。
谢尘烟心下微沉,伸手去探他的脉,一片混乱。
他输了一缕真气进去,沈梦寒疼得浑身一颤。
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见沈梦寒快要站不住,伸手便要将沈梦寒负在背上,沈梦寒坚持道:“麻烦小烟替我拾一把他们用的武器来。”
谢尘烟有些不高兴,随意掠去取了那阵眼之人的剑,也一剑削了他的腰牌下来。
沈梦寒看是看不见,倒也还听得风声,喘了一声道:“小烟真聪明。”
谢尘烟突然有些生气,音调都抬高了,大声道:“你别讲话了!”
沈梦寒一怔,他已经有些站不住,摇摇欲坠,谢尘烟抢上前来扶住他,沈梦寒扯出一个模糊的笑来:“吓到你了?”
谢尘烟伸手在他背上一拍,便迫他将口里含着的那口血呕了出来。
第三章 行舟将南
谢尘烟个子比沈梦寒矮,背着他略有些吃力。
谢尘烟气他受了伤还要强撑着,更气没叫旁人伤了他,反而是自己将他伤着了,恼得话都不想同他讲了。自顾自地带着他向来路掠回去。
赶车人全然不知方才经历了一番怎样的恶战,依旧打着鼾,睡得香甜。
远远地看到小花兴奋地拉着空车围着篝火转着圈。
沈梦寒吐掉了淤血,神志清明了一些,便伸手去取谢尘烟捡的那把剑。
谢尘烟“啪”的一声打落他的手,赌气道:“你是不是怪我方才没有留活口?”
沈梦寒柔声道:“没有。”
“我知道应该留活口审问的!”谢尘烟大声道:“……可是我刚刚太着急了!就忘记了!”
至于为什么会着急,谢尘烟自己也讲不清楚。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沈梦寒安抚他道:“无妨,他们是死士,你不杀他们,他们也会自尽。”
谢尘烟果真被他说服,想了想又道:“不用留活口,我也能猜得到他们是什么人。”
沈梦寒意外道:“哦?那小烟讲讲看,他们是什么人?”
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
轻软的嗓音拂过他耳畔,谢尘烟觉得耳朵痒,微微一缩,心上也跟着有一丝的痒。
口上不假思索道:“一定是魔教!”
行事这样不光明正大,手段诡谲,杀人如麻,除了魔教,不作他想。
“一定是魔教!”谢尘烟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猜对了,骄傲地重复道。
沈梦寒这次真的笑了,胸腔有些浅浅的震动。
谢尘烟得意道:“你也觉得我讲得对,对不对?”
沈梦寒见他高兴,也不反驳,柔声道:“对,小烟讲的一定对。”
他一开口,血腥气便扑面而来。
谢尘烟愧疚道:“对不起。”
沈梦寒轻声道:“无妨。”
他讲完这一句话,谢尘烟肩上便一沉,他微微侧脸,便看到沈梦寒头垂在他肩上,浅淡的唇色上有一抹艳丽的血色,纤长的眼睫安静地阖着。
惊心动魄。
谢尘烟恍然想,他遇到沈梦寒后,他大部分时候都是这个样子,可是他不喜欢这样子的沈梦寒。
那日沈梦寒在谢尘烟背上昏睡过去之后,便再也未醒来。
谢尘烟给他输了几次真气,都宛如石沉大海。
他心中不安,对车夫大哥道:“我们得去找个大夫。”
路上风急,马车夫耳朵都不大好用,嗓门都堪比内力浑厚的江湖豪客:“什么?!”
谢尘烟道:“去找大夫!”
“沈先生道若是他病了便更要加急赶路!”那马车夫道:“他曾道他怀中有药!”
谢尘烟大吼:“来不及了!”
赶车师傅也大吼:“沈先生道若是中秋前到不了金陵城,他就真的活不成了!”
谢尘烟怔愣了一晌,这好像是出发的时候沈梦寒讲过的话。
谢尘烟素来听沈梦寒的话,但沈梦寒与他相处了几日,也深知他记不得那么久,转瞬即忘,方才事先嘱咐了赶车的师傅。
谢尘烟不服气道:“我记着呢!”
每一句话都记得,连他讲这话的语气都想得起来。
恨不得现在就将他摇醒,让他开口同他讲些什么,讲什么都可以。
别再这样睡下去了,他心中全是惶惶然。
他摸了摸沈梦寒怀中,果真有一小瓶不知道什么药,他先试探喂了一颗,沈梦寒没有醒,他再多喂了几颗,他依然未能醒。
直到谢尘烟将那药给他喂尽了,他仍旧未醒。
谢尘烟心下越来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