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寒哭笑不得:“小烟,我和主人都不是魔教中人,追杀我的人与你今日里见到的黑衣人也无关。乌木腰牌,很多人都在用。”
沈梦寒匀了一口气:“而且,你今日里见过的黑衣人,从今以后都是我的属下了。”
谢尘烟却只抓住了部分重点:“他们是你的属下?是你继任教主了么?”
沈梦寒不禁扶额。
他无比后悔在谢尘烟问他是不是魔教中人的时候轻轻点了一下头,这孩子似乎只长了一根筋,只会顺着一条线去想,如今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谢尘烟低落道:“梦寒哥哥不用再解释,我明白了。”
沈梦寒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小烟,我们真的同魔教无关。”
谢尘烟沉声道:“我娘亲曾道,魔教中人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是魔教。魔教也喜欢起好听的名字。”
沈梦寒无语。
他如今真的相信了,谢柔脑子有问题。
谢尘烟撒娇一般在榻边伏下身来,拉着他的手臂道:“若是梦寒哥哥不欢喜,我便不报仇了。”
沈梦寒的心似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沉沉地落下。
他转过眼来,探究地望向谢尘烟。
谢尘烟低落道:“若梦寒哥哥真的是坏人,那我也不要做好人了。”
沈梦寒猛地转了头,狠狠地合了合眼。
谢尘烟望着他的侧脸,奇怪道:“梦寒哥哥不高兴么?”
沈梦寒温声道:“小烟放心,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应该也算不得坏人。”
不会带你行差踏错。
谢尘烟不肯去周潜替他准备好的房间,执意要睡在沈梦寒的外室。
沈梦寒在房内听到他与缪知广争执,唤了一声,两个人大声讲着话,竟然都未能听见。
沈梦寒将榻边几上的茶壶丢了出去,摔在门口,“砰”的一声。
缪知广跟了他多年,熟知他脾气,听这一声便是真动了气,推开门,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
谢尘烟站在门口,见他一脸愠色,他第一次见到沈梦寒发脾气,倒是颇为惊奇。
明明被训斥的不是他,他却莫名的不敢抬头直视。
与生俱来的威仪。
沈梦寒沉声道:“谢公子是我的恩人,更是隐阁的客人。”
缪知广垂着头,不发一言,看着不大服气的样子。
在他们看来,沈梦寒为何遇袭还未完全查清,谢尘烟也并不能完全摆脱干系。
更何况沈梦寒昏迷的时候,谢尘烟仗着武功高强霸着沈梦寒不放,若不是燕帝及时出手,沈梦寒能不能活下来都未可定。
如今沈梦寒醒了,谢尘烟竟然还是要缠着他,他们心里对谢尘烟有怨气,不愿意他事事如意。
沈梦寒面色渐冷,沉声道:“除去这件事不提,你是我的侍卫,一切应以我为先,我在房中唤你,你便只顾与旁人争执?”
缪知广这才有些慌,抬头道:“公子……”
沈梦寒冷道:“自行回阁中领罚,换息旋过来。”
缪知广知晓自己的确有错,也不再辩,给沈梦寒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谢尘烟却有些不大高兴,沈梦寒话里话外,他都是个外人。
他离开家后第一个认得的人便是沈梦寒,自以为与他朝夕相处了几个月,当他是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人。
而对方其实一直在昏睡中,自己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个才认识几日的陌生人而已。
他们部落里男人比女人多,从来没有过年纪与他相仿的人与他一同玩耍,除了母亲,他也没有同旁人这般相处过。
沈梦寒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是对他极为重要的一个人。
沈梦寒一觑他面色,便知道他不大开心。
他轻叹一声,唤道:“小烟,过来。”
他不唤这一声还好,他嗓音柔和,因气息急促,还带有一丝的沙哑,谢尘烟觉得无限的委屈都涌了上来,泪水不听使唤地滚滚而下。
沈梦寒轻叹一声,伸出骨节细瘦的手指替他拭了泪,温声道:“小烟,你到底想如何?”
谢尘烟依恋地倚在沈梦寒的榻边,攥住他冰冷的手指,垂着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如何。
他哽咽道:“我可以做你的侍卫么?”
他不要做他的恩人或是客人,他想与他,订立更深重的羁绊。
他与缪知广吵架,沈梦寒竟然会先训斥缪知广。
沈梦寒轻笑一声,温言道:“屈才了。”
谢尘烟含泪道:“你不肯么?”
沈梦寒道:“我可用不起这样厉害的侍卫。”
谢尘烟道:“我不厉害。”
白日里他都输了。
走了十招都没有,人家寥寥几鞭就夺了他的剑,他如今想起来还臊得慌。
沈梦寒道:“小烟才十六岁,这样还不够厉害?”
谢尘烟却又想到别处去了,抽泣着问道:“你十六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沈梦寒闭了闭眼,他十六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仔细想想,却发觉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忆的,同十五岁、十七岁,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无非都是在刀尖上行走,如履薄冰。
他目光怔怔的,谢尘烟突然捂住了他的眼睛。
肉嘟嘟的手掌胡乱地揉一揉他的脸,小声道:“你别想了,我不问了。”
沈梦寒在他掌心的掩盖之下调整了情绪,勾起嘴角微微笑道:“我十六岁时乏善可陈,倒是十五岁的时候,见过一个顶漂亮的人。”
谢尘烟未料到他真的会开口,一时未能回过神来。
沈梦寒缓声道:“真的很漂亮,也很可爱。”
谢尘烟突然有些生气,打断道:“你别讲了。”
这个人的话,为什么总是要惹自己不高兴?
沈梦寒将他的手拿下来,修长的眼眸半开半阖,便这样看向他。
眼尾不再像紧闭时那样的翘,微微有些下垂。
谢尘烟一想到他曾用这样漂亮的一双眸子看过别人,心中的酸楚压都压不住。
谢尘烟没头没尾道:“我要守着你。”
沈梦寒叹了一声道:“你守着我做什么?”
谢尘烟强硬道:“我不许别人服侍你。”
也不许你看别人。
沈梦寒道:“小烟,别任性。”
谢尘烟气道:“我就是很任性!”
他眼睛微微有些红,却不仅仅是因为哭闹。
沈梦寒沉默良久。
久到谢尘烟以为他根本不会回应。却听沈梦寒忽然沉声道:“可以。”
谢尘烟已经做好了与他据理力争的准备——哪怕自己根本没有理,却没料到他竟然真的应了。
沈梦寒扶着倚几,艰难支起身来,谢尘烟慌忙上前,扶他靠在床边。
沈梦寒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可以答应你留在我身边服侍我,但是。”
谢尘烟脑子不灵光,却知晓但是之后才是重要的话,手心上不觉捏了一把汗。
圆圆的眼睛望着他,目光中全是懵懂。
沈梦寒轻声道:“跪下。”
他分明是一把病骨,眉宇清冷,收起笑意时,整个人却宛如一把冷冰铸成的利剑,凌厉得令人不敢直视。
修长的眼眸垂下来,却又如拈花神祇,只想叫人长跪进香,顶礼膜拜。
谢尘烟膝盖不由自主地一软,退后两步跪在沈梦寒榻前,心怦怦直跳。
沈梦寒沉声道:“我可以留你在我身边,但你要起誓,一切都要遵从我的指示。”
他眉目沉静道:“你能做到么。”
谢尘烟眼睛亮亮的:“能!”
沈梦寒道:“我要你去做的事情你不愿做也要做,我不许你做的事情你再想做也不能做。这样你也愿意么?”
谢尘烟用力点点头:“愿意!”
沈梦寒定定地望着他,一时间竟然不知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谢尘烟小声问:“那我还可以叫你梦寒哥哥么?”
他都听到了,周潜与缪知广都是唤沈梦寒“公子”,可是这个称呼还不够亲昵。
沈梦寒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招手叫他起来,温声道:“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他心中轻叹,这种时候,他关心的居然还是这些有的没的。
谢尘烟道:“那以后我可以同你睡一间屋子么?”
沈梦寒道:“你可以叫人在屏风那边加一张榻。”
谢尘烟高兴地点点头,又道:“那以后我可以服侍你沐浴么?”
他又补充了一句道:“不许别人服侍你。”
沈梦寒翻看着刚刚内侍送来的名册,颔首道:“可以。”
谢尘烟欢呼一声。
他脖颈上有一道伤口,并不深,血止住了便也没再管它,沈梦寒唤他抬起头来,取了药膏来,细细地给他擦了。
谢尘烟有些怕痒,不停地向后缩,沈梦寒拉了他一下,却没什么力气,笑骂道:“刚刚答应过什么?这么快便不听话了?”
谢尘烟乖乖伸着脖子不再动,沈梦寒手指微凉,方才在温泉中捂出的那一股子热气早便散了,谢尘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伸手捻了一捻。
沈梦寒不动声色,任由他捻,谢尘烟收了手指,他便继续给他擦药。
好容易待沈梦寒给他擦好了药,谢尘烟急吼吼冲出去要搬一张榻进来。缪知广退下之后周潜便来了,一直站在门口,神色有些复杂。谢尘烟看到他,得意地抬了抬小下巴。
周潜进门一礼,沈梦寒放下那名册。
周潜道:“公子真的要将他留下来?”
沈梦寒道:“是。”
他解释道:“他武功高强,留下来足以护我周全。”
周潜面色复杂,一针见血道:“公子这是准备以身饲虎。”
沈梦寒一脸轻松:“试试罢。”
毕竟谢尘烟想要的东西,对于他来讲太容易太简单了,更算不得珍贵,想要他便可以给,不值一提。
周潜还待要劝,沈梦寒抢先道:“先生,我累了。”
他其实也有几分的孩子气,眼睛大睁着的时候还带着些稚气的幼圆。
刚刚与谢尘烟那一番折腾,他的中衣也有些乱,露出下面细白支棱的锁骨来。
他这样看过来的时候周潜喉间一哽,劝说的话也未能再讲出口。
他太久、太久,没有流露出过这样的情态了。
只可惜谢尘烟急着搬这个搬那个,细碎零乱的脚步声响了一地,并没有目睹到这惊鸿的一瞥。
第七章 无可奉陪
沈梦寒在汤泉镇上住了有一段日子,期间去见了不少白发苍苍的老人。
谢尘烟与他形影不离,他与别人议事,他便与暗卫一同坐到屋顶上发呆。
那些诘屈聱牙的话与错综复杂的形势他不愿意听也听不懂。
但只要每日里都能看到沈梦寒,他便觉得开心。
九月十五,沈梦寒与一位老者在花厅中谈话,聊得似是兴起,又带着沈梦寒到花圃中看了半日的菊花。
他们在看菊花,谢尘烟在看沈梦寒。
这日没有太阳,风亦不小,那老者兴致勃勃,沈梦寒未披外袍,站在外面吹了半日的风,他身子不好,谢尘烟一颗心思都系在他身上,分明见他有些冷,微微打着摆子。
息旋垂着头跟着他,沈梦寒不唤他也不抬头,谢尘烟从房梁上跃下来,一位仆妇恰好收了茶食路过,惊呼一声,茶水洒了一地。
那老者与沈梦寒都转身看过来,那仆妇立时跪倒在地。
谢尘烟愣愣地,方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但他仍旧急步上前,将披风系在沈梦寒身上,方才退后几步,同那仆妇一同跪到地上。
他急步上前的时候沈梦寒便有些懵,被披风兜头兜脸地罩住了,还有些缓不过神来,直到谢尘烟随那仆妇一同跪倒在地,沈梦寒方才觉得心上被狠狠一扯,面上却勾起一个笑来,缓声道:“家规不严,都是些乡野莽夫,韩大人见笑了。”
那老者颇有威仪,令那仆妇先洒扫干净,也并未当面发难。
晚上回到别院,谢尘烟垂着头跟在后面,他记性不好,关于沈梦寒的事却件件桩桩记得清楚,那日缪知广做错了事便被赶了回去,换了息旋过来,如今跟在沈梦寒后面的还是息旋。
一入了内室谢尘烟便跪在了他身前,小声道:“我错了,你别赶我走。”
沈梦寒也一怔,从谢尘烟在韩大人面前跪下来请罪到如今都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神色不禁有些复杂。
叫谢尘烟跪他,说白了不过是想令他知难而退罢了,谁能料到他真的就将自己放得这样低。
这样的武功,这样的长相,江湖上自由自在不好么?他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他若是不答应,或许他也会用别的方法将他留下来。可是他甚至都不用强迫他,他自甘情愿要做他的下人。
沈梦寒将他扶起来,轻笑道:“若是再有下次,我便不叫你跟着我出去了。”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怎样都好,今日他在别人面前,同家仆一同跪下来请罪,沈梦寒想起来心中便有些微微的疼。
他想这少年除了母亲以外,怕是连天地君亲都未拜过。
他哪里舍得再叫他受这样的委屈。
谢尘烟却是一惊,低声道:“再不会了。”
沈梦寒拍拍他道:“去叫厨房做了银耳燕窝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