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道:“再多备一份人参汤。”
他身子不好,厨下倒是一直备了这些补药膳,他从前不在意,却见谢尘烟口味颇为奇特,对这些东西喜欢得紧,便日日里叫人送来,大抵都进了这半大少年的肚子。
看他似乎是罚过了,谢尘烟又向他抱怨道:“息旋不细心。”
沈梦寒笑道:“是,谁也没有小烟细心。”
谢尘烟不禁有些赧然,他心中明白,沈梦寒病了这样久,其实都是因为那日夜里被他震伤了肺腑。
可是他谁都没有告诉,只道是在被追杀时受了伤。
沈梦寒一边翻看文书,一边对喝着燕窝羹的谢尘烟道:“我们过几日便回隐阁,我的生辰快到了,阁中要替我贺寿。”
谢尘烟调羹一顿:“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沈梦寒道:“还有十日,九月二十五。”
他余光瞥到谢尘烟又伸手去抠他的剑鞘,高声道:“你有月钱,别总想着去卖你那几颗破石头。”
谢尘烟没料到会被他发现,讪讪地收回手指。
沈梦寒高声讲了一句话便有些气喘,失笑道:“我什么都不缺,你不用想着给我贺礼。”
还得记得叫缪知广将他抠掉的两块石头找回来。
那毕竟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
谢尘烟暗暗想,他缺得可太多了,健康、父母……这人还以为自己富甲天下,可在谢尘烟看来,他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晚上入睡前谢尘烟方才想起来一件事,他蹑手蹑脚走进去,想看看沈梦寒睡了没。
沈梦寒不会武功,自然不如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只是他睡觉向来轻,谢尘烟在那边一动,他便醒了。
月圆之夜,月色在房内洒下一地的清辉,床帐未落,谢尘烟走到他榻前,便见他眉目清隽沉静,他夜间明明无甚目力,眸光却似比月色还明亮,隐隐含着笑意,温声道:“怎么了?”
谢尘烟如遭雷殛,定定立在那处。
沈梦寒其实看不分明,只模糊见一个影子,有些疑惑道:“小烟?”
谢尘烟定定神,问道:“你几岁?”
沈梦寒道:“十九。”
谢尘烟怔愣住了。
沈梦寒笑道:“怎么了?没想到?”
谢尘烟呆呆道:“是未想到。”
沈梦寒翻了个身,轻叹一声道:“小烟竟然不相信我只比他大三岁,我这是有多显老。”
谢尘烟摇摇头,不是显老,是没有鲜活气。
他虽未见过别的少年人,却直觉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应是这个样子的。
沈梦寒没有少年人飞扬的神采,更没有少年人跳脱的心思。
他像是被拘在什么框子里,生生被锤改了模样。
他像是母亲偷偷给他看过的、画作上的工笔美人,每一笔都精雕细琢过,却没有一丝属于主人本身的颜色。
只是谢尘烟的语言不足以来向沈梦寒表述这样复杂的感受,他在他榻前倚下来,伸手抚了抚他的眉眼,小声撒娇道:“我害怕,我要在这里睡。”
沈梦寒无奈道:“地上冷。”
谢尘烟道:“我身子好。”
沈梦寒犹豫一下道:“你上来。”
谢尘烟一怔。
沈梦寒道:“不过明日你要在周先生过来之前起来。”
谢尘烟手忙脚乱地上了榻,这才发觉哪怕抱着暖炉,沈梦寒身上也并不暖,他将被子里的暖炉踢开,紧紧将沈梦寒揽在怀中,伸手将他的手收到自己怀中,又度了口真气给他,直至渐渐感到他身上的热意,方才想着应道:“好!”
只是谢尘烟一睡起来便昏天黑地,哪里还想着什么周先生吴先生。
沈梦寒更是难得睡了一个暖融融的长觉,两个人抵足而眠,一同睡过了头。
周潜来的时候,息旋立在门口摇了摇头。
周潜进去转了一圈,神色复杂,小声对息旋道:“莫叫旁人进去了。”
他难得睡得这样好,周潜并不忍打扰。
用早饭的时候沈梦寒主动认错:“昨日夜里冷,我叫小烟替我暖了床。”
谢尘烟道:“是我主动要暖的。”
他们争着认错,周潜半晌没言语。
沈梦寒道:“我比小烟年长,又是小烟的主人,总归是我的错多。”
谢尘烟小声嗫嚅道:“什么啊。”
周潜沉声道:“下次切不可如此了。”
又向息旋道:“屋子里多加些火盆。”
周潜又向沈梦寒道:“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万不可失了规矩。”
沈梦寒恭声道:“学生知错了。”
若是那日里谢尘烟醒着,自然能听出沈梦寒待周潜与待陛下的恭敬有所不同。
只是如今他已经被虫草汤与红花糕吸引了注意力,周潜的说教一个字都未听进去,一声“用饭罢。”倒是灌进了耳朵里,犹如一声令下,伸手便拣了块花糕丢进嘴里。
沈梦寒伸手替他盛了一碗汤,温声道:“慢些,别噎到。”
倒像是他成了恶人了,周潜轻叹一口气。
从汤泉镇到白下镇并不远,一个在金陵城北,一个在金陵城南,行舟不过半日,沈梦寒在船舱内休息,谢尘烟在船头拉着小花不叫它撒欢。
船够大,但小花在甲板上跑来跑去难免不打扰沈梦寒休息,谢尘烟更不敢不与它上同一艘船,万一它又来个从天而降,将船踏翻了又将如何是好。
谢尘烟不喜欢周潜,息旋古井无波,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只一个在内室洒扫的女孩子,名唤良月的,与他关系尚算好。
良月好奇问道:“我从未见过马的腿这么短。”
谢尘烟不服气道:“那是因为它还小,等他长大了,腿就会长长了。”
就像他一样,个子矮是因为年纪还小。
良月问道:“它几岁了?”
谢尘烟骄傲道:“四岁了!这匹马是我十二岁的生辰礼!”
谢尘烟脱口而出,心里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好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他仔细想想,又摇摇头抛在了脑后。
良月奇道:“四岁的马还小么?”
息旋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这马已经成年了,不会再长了。”
谢尘烟有些生气,腾的一声站起来,刚想开口争辩,息旋沉声道:“公子睡下了。”
他抬着眼睛望向谢尘烟的时候表情有些冷。
良月意识到什么,也收回了目光。
谢尘烟心里像是破了个洞,微凉的风灌进来,扯得他难过。
他们都不喜欢他。
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想难道果真因为他是正道少侠,与这些魔教中人有所不同?
但他又望向船舱,沈梦寒还在这里。
躁动的情绪又突然被安抚,他原地坐了下来,也向息旋冷哼了一声。
沈梦寒睡醒之后谢尘烟第一个冲上去告状:“梦寒哥哥,息旋欺负我。”
沈梦寒抬眼看了息旋一眼,息旋一如既往地垂着眼,古井无波。
沈梦寒道:“哦,他怎么欺负你?”
谢尘烟气鼓鼓道:“他说小花不会再长高了!”
沈梦寒失笑:“他没有欺负你,他讲的是真的。”
谢尘烟懵了:“什么?”
沈梦寒道:“这匹马是矮脚马,成年了就是这个样子。”
他与息旋讲了同样的话,不知怎么他讲出口来谢尘烟便信了,将信将疑道:“真的?”
沈梦寒肯定道:“真的。”
谢尘烟颇受打击:“它的腿永远这么短了?”
沈梦寒道:“是,小烟若是喜欢高头大马,改日我再送你一匹。”
谢尘烟低落道:“算了,若是我有了新马,它会伤心的罢,我不嫌弃它腿短便是了。”
沈梦寒笑道:“我也不嫌你个子矮。”
谢尘烟猛然抬起头来:“我个子矮是因为我真的年纪小!”
沈梦寒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不以为意道:“若是长高了也很好,若是长不高也没有关系。”
第八章 隐阁无隐
谢尘烟认准了沈梦寒是魔教教主,也毋庸置疑道隐阁便是魔教总坛,沈梦寒怎样解释都没有用,皇帝平日里他又见不到,索性闭了嘴省些力气,由着谢尘烟自己脑补。
越向南行,雾气越大,他们早晨出发,到达白下镇时已经是午后,秋风清冽,雾气竟然还未散,船行在水间,影影绰绰的,谢尘烟恍然明白了此处为何叫隐阁。
果真是云隐雾绕的。
沈梦寒直接回了房中休息,将谢尘烟唤了过来,亲手在他腰间系了一块玉佩道:“你自己去转转,不要出白下镇一带,若是有人质疑你,吼你或是要同你动手,你便将这枚玉佩取出来给他看。”
生辰在即,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谢尘烟孩子心性,回到自己的地盘,他也不必拘着他。
谢尘烟小心摩挲着那块玉佩,心中想着梦寒哥哥送他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当,口上应道:“好!”
沈梦寒露出一分笑意,拍拍他的腰道:“去罢。”
谢尘烟雀跃着走远了,周潜看着他的背影,不赞同道:“公子若是真想将他带在身边管束,便不应这样纵容他。”
沈梦寒道:“物极必反,隐阁之内,他不会惹出事端来,不如令他自在些。”
谢尘烟是被囚禁在此处,他又何尝不是被囚禁在此处?
他拿走了他的自由,其他的,什么都可以补偿给他。
周潜面露不忍,却还是硬着心肠道:“公子,他才十六岁,你又真的能管束他一辈子么。”
沈梦寒侧过身来,定定地看了周潜半晌,方才出声道:“我会在我死之前,处理好谢尘烟。”
周潜避开他的目光。
沈梦寒温言道:“所以,我还活着的时候,还望先生待他好一些,也请阁内诸人,也都稍待他好一些。”
沈梦寒不再想谈谢尘烟的事,周潜便又讲起了正事来:“长汝岭的丑字牌我去查过了,肃王麾下招远军、安王手下明滔军、征西将军麾下都有丑字营。”
这里是他们的地盘,身边没了耳目眼线盯着,讲话也随意起来。
沈梦寒“嗯”了一声。
周潜继续道:“至于蛛丝银线,从前飞瑶派有过这样一门功夫,据说来自西南一带。”
沈梦寒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周潜忍不住问道:“公子,山河图是何物?”
沈梦寒道:“我随口编的。”
周潜攥紧了手里的茶杯。
沈梦寒淡声道:“我以为我死定了,也不能白白去送死了不是?”
周潜忍不住,狠狠将杯子掷到地上,喝道:“胡闹!”
沈梦寒笑道:“谁晓得遇上了小烟呢,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周潜冷冷道:“这叫祸事连着祸事。”
沈梦寒正色道:“周先生,当日里是绝境,陛下不会允许我动安插在西北的势力,我说我身上有足可破北昭的山河图,陛下方才可能动心,会愿意救我一救。”
周潜神色复杂,低声道:“他根本不信这些东西,也根本未管你的死活,动手的应是肃王或安王,要的是取你的性命与根本不存在的山河图。”
沈梦寒温言道:“我活下来了。”
初衷不重要,过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他活着回来了,摸到了权柄,手上有足以震慑京城的黑衣羽林。
他能活到今日,靠得从来都是铤而走险,置于死地而后生。
隐阁不小,谢尘烟转了大半日也未转完,他想到这里是沈梦寒的地方便觉得开心,沈梦寒在这里长大,一草一木似乎都沾染上了他的气息,谢尘烟逛得仔细,阁中人也都未上前打扰,他所到之处,旁人都退得极远。
晚饭前谢尘烟方才回来,沈梦寒取了帕子给他净了手,谢尘烟兴冲冲道:“掬寒榭前面也种了一大片菊花,开得比那姓韩的老头子花圃里的好看多了!”
沈梦寒“哦”了一声,随口问道:“掬寒榭在哪边?”
息旋道:“在西阁。”
谢尘烟有些懵了,奇怪道:“这里不是你家么?你不知道?”
“我十二年未曾回来了。”沈梦寒道:“有些新修的地方我不知道。”
谢尘烟摆着手指算,沈梦寒今年十九岁,十二年前就是七岁。他不禁有些泄气,他以为这里是沈梦寒长大的地方,才好奇不已。
竟原来不是,刚刚一肚子想讲的话都没有了,今日里见过的许多景色似乎也都失了色彩。
这里的一切都与沈梦寒并无关联。
掬寒榭的菊花,揽雪轩的水,都没有留下过沈梦寒的足迹。
沈梦寒见他突然低落,低声问道:“怎么了?”
谢尘烟道:“那这十二年间,你都在哪里?”
沈梦寒道:“昭都。”
谢尘烟扬着声音“嗯?”了一声,显然不知道那是哪里。
沈梦寒解释道:“就是北纪城。”
谢尘烟歪着头看他,显然还是不知道,沈梦寒道:“明日我带你去看舆图。”
谢尘烟道:“我不要看舆图。”
沈梦寒以为他不感兴趣,不以为意道:“好。”
谢尘烟道:“以后你带我去好不好?”
沈梦寒迟疑了一瞬,没有直接应他:“有机会再说罢。”
在周潜的反对与沈梦寒的纵容下,谢尘烟在沈梦寒的寝殿外殿住了下来。
虽然没有在汤泉镇上那么近,但他轻咳也好翻身也罢,谢尘烟耳目灵敏,依然能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