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细鞭狠狠抽向他的腿间,谢尘烟急退几步,脚步一错,向后方木制牌坊之上掠去。
那细鞭如影随形,却在落向牌坊之时悄然顿住,向谢尘烟身后的沈梦寒甩来。
谢尘烟哪里容他伤到身上之人,长剑“叮”的一声出鞘。
那长鞭被他剑势一挡,竟也不断,细蛇绕颈一般缠上他的长剑。
谢尘烟用力一抽,竟然未能抽动!
细鞭用力一卷,谢尘烟手上的剑便脱了手,他一失了剑,屋脊之上埋伏的黑衣人齐齐上前。
刀剑无眼,谢尘烟护住沈梦寒,狼狈落到院落之中。
他勉强起身,剑已经架到了他脖子上。
他抬起头来,便见一华服的中年男人悠然上前,拾起了他那把金装玉饰的宝剑。
谢尘烟顾不得他的剑。
沈梦寒被他们带到一边,还好动作并不粗鲁,刚刚用细鞭的那人也落入院中,捏着他的下颌,向他口中放了一颗丸药。
谢尘烟急急向他冲了两步便被人制住,挣扎间,脖颈上被划出一道细线来。
他心急如焚,却见人送了水来,轻手轻脚地喂给沈梦寒,还用帕子替他擦拭了嘴角流出的药液。
他方才醍醐灌顶,兴冲冲道:“你们是来救他的么!”
那华服的中年人转了眼看他,面目上隐隐带了一丝漫不经心,手上把玩了一刻,将那把剑又丢还给他。
后面立刻有人送上了水盆丝帕,他净了手,居高临下问道:“是你救了他?”
沈梦寒呛咳一声,谢尘烟立刻被他带走了注意力,伸长脖子去望他,自然也无视了那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面露不悦,众人噤若寒蝉,一时间院中除了沈梦寒急促的喘息之声,落针可闻。
咳了一阵,又被喂了几口清水,沈梦寒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谢尘烟兴奋道:“梦寒哥哥!你醒了?”
那中年男子手上一顿,冷冷重复道:“梦寒哥哥?”
沈梦寒看到谢尘烟脖颈间血色,瞳孔一缩,方才缓缓转眼看向那华服的中年男子。
他动作缓慢,却未令人觉得怠慢或不敬。
他扶着身旁的人,慢慢跪伏到地上,以头点地,向那男子缓缓拜倒:“主人。”
谢尘烟整个人怔住,连挣扎都忘记了。
那男子玩味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沈梦寒,目光划过谢尘烟,轻轻一挥手。
一记手刀劈在谢尘烟脖颈上。
沈梦寒伏在地上,身上一丝颤抖都无。
第五章 愤愤不平
那华服男子上前,亲手将沈梦寒扶起来,轻声道:“小隐,你可是怪朕。”
沈梦寒恭声道:“草民不敢。”
他垂着眼,声音极稳,也未向谢尘烟那里望上一眼。
哪怕是九死一生,也不能怪罪。
不是他该得的,他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燕帝轻叹一声道:“罢了罢了。”
他望向院中郁郁葱葱的草木,目光又转回沈梦寒身上,温声道:“听说你带回了北昭山河图?”
沈梦寒一怔,抬了一下眼,眼中全是诧异:“山河图?那是什么?”
皇帝也一怔,重复道:“你不知山河图是何物?”
沈梦寒挣扎着跪下,哑声道:“草民在北朝一十二年,从未有听闻过此物。”
皇帝眼色几暗,过了半晌方才温声道:“罢了罢了,朕还能怪你不成?快快起来。”
他亲手将沈梦寒扶起来,换了自称轻笑道:“我讲过,在宫外你不必跪我。”
沈梦寒直起身来,话是这样一讲,要不要听他却自己心中明白。
刚刚在谢尘烟面前换了称呼,也正因如此。
他还未想过到底要如何处置谢尘烟,不想这么快将他拉进这泥潭来。
皇帝向他手中放了一块牌子,沈梦寒身上一震,抬起头来,满脸的不能置信。
皇帝微微颔首,温声道:“小隐在金陵城中没有根基,黑衣羽林交到你手上,你多少也能有个倚仗。”
沈梦寒冷冷想,他倚仗的可不是黑衣羽林,他倚仗的,怕是这把随时都能倒下的病骨。
面上却惶恐道:“草民才疏学浅,怕是有负陛下深恩厚意。”
皇帝摆摆手,转了话题道:“小隐这病,在汤泉镇上多多将养也好,朕这次出宫也只是为了来看看你,你在汤泉镇上多住一阵子,也替朕多去拜访拜访那些老骨头们。”
沈梦寒点点头应是,一礼道:“恭送陛下。”
皇帝抬腿向院外走去,看到地上被打晕了的谢尘烟,含着笑意道:“这孩子倒是着紧你得很。”
沈梦寒一凛,口中却只是应道:“是。”
他初初醒来,实在是不知谢尘烟如何着紧于他。
皇帝又道:“听说他武功奇高。”
沈梦寒恭敬地立在一旁,无人见处,冷汗涔涔而下。
皇帝不以为意道:“若是能为小隐所用,也算是多了一条臂膀。”
沈梦寒恭声道:“是,草民知道了。”
待皇帝带着众人离开,沈梦寒方才踉跄一下,跪坐在地上。
谢尘烟在轻烟幔帐内醒来,羽被轻软,轻烟袅娜,他狠吸了两下,是极品沉水香的味道,层层帐幔影影幢幢,他掀开幔帐,赤着脚奔出去。
外面是一方池子,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沈梦寒方才缓缓转过身来。
许是大病初愈,他动作有些迟缓,却是带了些不疾不徐的从容味道。
谢尘烟不知不觉放慢了步子,怕是惊到他一般,垫着脚走过去。
沈梦寒面上露出隐约的笑意:“无妨。”
谢尘烟在池边除了衣衫,小心去触那池水,小声诉苦道:“有些烫。”
沈梦寒道:“你可以先濯足。”
谢尘烟闻言缩了缩脚趾,沈梦寒泡在那池子中,他觉得自己脏死了,哪里舍得同他用一池池水泡脚。
便又啪嗒啪嗒走开了,去外面要了水净过身,方才跑回来,“噗通”一声跳到池中。
水花溅到沈梦寒身上,他不由自主地清咳了两声,谢尘烟立时不闹了,游过来颇忧心地望着他。
沈梦寒温声道:“无妨。”
谢尘烟愤愤道:“你总是讲这两个字。”
沈梦寒一怔。
谢尘烟自顾自道:“然后你就昏迷了一个多月。”
他开口的时候只是随意讲讲,开了口却越想越气,声调也渐渐抬高了,委屈道:“我担心死了!”
沈梦寒低声道:“对不住。”
谢尘烟气不打一处来,大声打断道:“你别讲话了!”
他想了想解释道:“你一讲话我便生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开口时更生气,气得茶不思饭不想,日日夜里起来探他几次呼吸,那气息微弱得仿佛一线暗淡烛光,他捧着护着,生怕一不小心便断了灭了。
沈梦寒笑了一笑,果真不再开口了。
谢尘烟绕着他游了两圈,又忍不住道:“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沈梦寒不开口,只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这一个月来谢尘烟亲手照看他,他身上哪一处没见过,可是如今却不一样。
他身上带着生气。
脸上的神色是灵动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
唇上是浅淡的粉色,颊间有血色,身子也在温泉中泡得泛着热意。
整个人都充盈着活泛泛的生气。
谢尘烟手比心快,伸手将他揽在自己怀里,触手是温热的,他满意极了。
抬头便向沈梦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他伸手的时候沈梦寒便是一怔,却没有动,任由他抱了一下,也向他露出一个温软的笑来。
他昏迷的这些日子,怕是将他吓坏了。
谢尘烟被他温温凉凉的目光一触,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池水的热意一路烧到他脸上,他随意抹了一把脸,倏地心跳如擂,掩饰道:“我太热了,我不泡了。”
站起身来急急披了衣服又道:“你也莫要泡太久,不想泡了便叫我。”
沈梦寒刚想道无妨,又想到这两个字惹了他生气,便又收了声,向他微微颔首。
未料一旁周潜绕过屏风道:“无妨,一会儿我服侍公子出浴便可。”
谢尘烟心思都系在沈梦寒身上,未料到身边竟还有旁人,整个人都绷紧了,冷道:“是你。”
沈梦寒立刻明白,应是周潜接应他的时候有什么误会,温声道:“小烟,这是我家中门客,周潜周先生。”
谢尘烟一脸戒备:“既然梦寒哥哥是你们公子,那为何当日在东关渡口,你装作不认识他?”
周潜一礼道:“渡口人多口杂,当时并不敢与谢公子相认,惭愧。”
他坦诚相见,谢尘烟却不能相信他的说辞。
沈梦寒温言道:“小烟,周先生不会害我。”
周潜见谢尘烟执拗得很,不欲与他纠缠,转而对沈梦寒道:“公子,我服侍您出浴。”
谢尘烟气红了脸,大声道:“出去。”
沈梦寒起身的动作一顿。
谢尘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晌的功夫,眼睛都红了,手上捏了个诀,眼看着便要蓄力。
沈梦寒余光瞥到,当机立断道:“周先生,您先出去。”
周潜亦不纠结,转身便绕过了屏风。
沈梦寒去拉谢尘烟的手,他喉中有痒意,一时讲不出话来。
谢尘烟在他身边伏下身来,娃娃脸上目光却很凶:“我可以照顾你!”
沈梦寒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目光如同古井深潭,谢尘烟手足无措,目光也软了下来,撒娇道:“我服侍梦寒哥哥好不好。”
沈梦寒道:“谢尘烟,你救了我两次,我很感激你。”
明明是三次,你昏倒了,根本不知道。谢尘烟心道。
谢尘烟直觉他要讲的话不会是他想要听的话。
方想伸手却掩他的唇,却被沈梦寒按住了。
他没有多少力气,谢尘烟却不敢挣动。
沈梦寒道:“但你我萍水相逢,并无多少深厚的交情。谢公子求财也好,求名也罢,想要什么回报,尽管直言。”
谢尘烟愣住了。
这还是他认识沈梦寒以来,他对他讲得最为客气、也最为冷硬的一句话。
在他好不容易盼他醒来之后。
谢尘烟眼圈真的红了,眸中水色弥漫。
沈梦寒却毫不心软:“我不需要谁照看,我自己可以,你也出去罢。”
谢尘烟自幼受母亲宠爱,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扭头便走。
沈梦寒缓了一晌,谢尘烟与周潜争执,他在水中泡得太久,手脚酸软,一不留神,又从岸上滑了下去,“砰”的一声,腿便撞到了濯足用的池壁。
谢尘烟不知什么时候又掠了回来,气鼓鼓道:“你不可以!”
他手脚麻利地将沈梦寒从池中捞上来,取了布巾来将他身上水迹拭净了,沈梦寒轻掩了一下,谢尘烟将他手臂拂开,便见他小腿上青紫一片。
他抿了抿唇,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边给他揉那处淤青一边抬头对沈梦寒道:“白日里那个人,便是魔教教主罢?”
沈梦寒:“?!”
他自认也算是个聪明人,却屡屡跟不上这少年的思路。
谢尘烟小声道:“我看到那些埋伏在附近的黑衣人的腰牌了。”
上次他与沈梦寒遇袭的时候捡到的腰牌与武器都被他丢在东关渡了,但同样的乌木质地,写着些莫名其妙的字,他还是识得的。
沈梦寒没料到他当时哄他的话会闹了这样大一个误会,竟然一时无言。
谢尘烟望着他,似是下定了决心,与沈梦寒道:“他是你的主人,你也是魔教中人罢?”
沈梦寒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微微颔首。
谢尘烟小声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能讲出去。”
沈梦寒沉吟了一晌,忍住笑意道:“怎么?”
谢尘烟瞪着圆圆的眼睛道:“魔教教主是我的杀父仇人。”
沈梦寒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
谢尘烟眼睛里又蓄了泪:“我若是杀了他,你会不会很为难?”
沈梦寒看了他半晌,轻声道:“你若是想杀他,那便先杀了我罢。”
无论如何,此处是南燕,都不能让他有弑君的想法。
谢尘烟呼吸急促,呆呆地看着沈梦寒,似是不知应怎么办才好。
第六章 身教言传
江南的秋日虽然和暖,但风中已经微微带了凉意,沈梦寒坐在岸上,虽然披了中衣,微风拂过,却还是微微打了个冷战。
他病得太久,身上枯瘦嶙峋,纤弱得不似个成年男子。只有冷白的皮肤刚刚在池中浸得映了暖调,水色浅浅,光洁如玉。
谢尘烟擦着擦着便心猿意马起来,直到感受到掌下细碎的颤抖,才草草将他裹了起来,抱到榻上,取了干净的布巾来替他擦拭头发,一言不发。
沈梦寒微微阖着眼,这一日的事情太多,他刚刚醒来,脑子都是沉的,明日他还要见那黑衣羽林的几个首领,实在没有过多心力再去想谢尘烟的事情。
这少年脑子里天马行空,也不知道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说不定,明日里便又想到别处去了。
“你们教中有人要杀你?”谢尘烟却突然开口,不依不饶道:“追杀你的人同今日里见到的黑衣人,是同一批罢?”
谢尘烟脑子又开始转:“隐阁是不是就是魔教总坛?”